2123年1月10日,12时,深明市立医院。
当那两个便衣警察停在沈星面前的时候,沈星还没从刚刚的冲击里缓过来。
沈星掌心向上空擎着双手,那些不多不少的血迹正慢慢干结在她的手上。有一两滴多一些,啪嗒啪嗒两下,先后掉落在地上,楼梯间的瓷砖地上便又多了两个圆红的印子。
“刚刚是不是有个人跑过去了?”两人亮出自己的警官证。
“对。”
“往哪去了?”
“楼下。”沈星挪了挪手腕,往楼梯下指去。
白大衣袖子上也黏上了血,一会儿要去换一件,沈星想。
壮实些的一个顺着沈星指的方向跑了下去,另一个瘦高个并没有。瘦高个目光顺着沈星满是血迹的手移开,先锁定了沈星的胸卡,看清之后又继续询问道:“沈——医生,你的手怎么回事?”
“他,那个人,他撞到我,我扶了他一把,他身上有血。”沈星语气和例行公事一样平静,但还是觉得自己心跳快得不正常,一下一下,撞着胸骨和肋骨。
她确实不太擅长说谎。
她刚刚正往食堂去,打算吃个午饭,当看到有人从楼梯上急奔而下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科室的急会诊或者抢救,并没太当一回事,连看都没多看一眼。然而那人直接冲着她跑过来,扯住了她的手,随后拉下自己的口罩,她才认出这居然是慕丹心。
是的,是慕丹心,她认不错。
和大学时候总是整洁得体的模样不同,现在慕丹心形容憔悴,头发有些凌乱,也有点长,明显有阵子没有出去打理;慕丹心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衣,白大衣没扣扣子,露出里面起皱的褐色条纹衬衫。
慕丹心的眼镜也碎了一片,蛛网似的,遮盖在慕丹心狭长漆黑的左眼上。
沈星定在原地好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像漫画分镜一样敲击出莫名的声音,也可能是血管跳动的声响。
空空,空空。
她是不是应该把手抽开?
但下意识地,她另一只手扶住了慕丹心的肩膀。慕丹心有点打晃,摇摇欲坠似的。
“怎么了……怎么了?”她说话声音都有点发颤。
她曾经最合格的对手,最默契的队友,到后来成为互明心意——或说至少她以为互明心意——的人。那时候,就差一点点就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甚至时常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先一步早些说明。而现在因为突发事件失联很多年的慕丹心,就这么突然又狼狈地,从天而降到她面前来。
彼时他们连手都没有好好牵过,而现在慕丹心就那么用力抓着她的手。
你从哪个脏衣篓偷的衣服?沈星下意识想靠打趣缓解现在的无所适从,但话没出口就被慕丹心说的话拦断了。
慕丹心很不对劲,之前的慕丹心总是温温和和的,更不会打断别人说话。现在慕丹心皱着眉头,眼里严肃又慌乱。
“帮帮我。”也许因为奔跑,慕丹心有些喘息,声音哑了,又在沈星的掌心意有所指地用力按了按,“到这找我。”
“什——”
沈星缓过神,才感觉到满手又热又黏,定睛一看彻底愣住,耳畔又嗡地一响。不知道慕丹心在哪里受了什么伤,双手都是新鲜的血。饶是外科医生出身的沈星,也被震得恐慌起来——她很少徒手摸过别人的血,隔着乳胶手套和直接触碰的感官还是有相当的不同。
沈星松开慕丹心的肩膀,急迫地去摸找伤口,想让慕丹心松手,让她看一看。
“如果有人问,说我们不认识。”不等沈星问完,慕丹心已经再次抽开了手,似乎因为疼痛,明显能看到慕丹心咬了咬牙。
沈星猜不出慕丹心到底想干什么,但慕丹心眼里很坚定。随后,慕丹心深吸一口气合十双手拜了两拜,古怪又恳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慕丹心似乎想哭,因为慕丹心的唇角在微微抖动。
沈星见不得人哭,因为一见了,她便也会莫名地想哭。
“到底怎么了?”沈星故作坚强小声问,并不断提醒自己,医生总该有这样的职业素养,现在是上班时间,她不能见血就慌,“你和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慕丹心什么也没有再答,已经又逃得只剩下一个背影。
“他什么也没说吗?”瘦高个警察重新发问,把沈星从回忆里叫回来,“有没有发生什么其他事?”
“没有。”沈星再次否认。
沈星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人。这人很古怪,毕竟现在不论便衣还是警服,警方都会带上随身的悬浮记录仪,像某种跟宠一样在太阳穴附近飘来飘去,但这个人并没有,且问话的方式也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您方便把口袋给我看看吗?”瘦高个没有离开的意思。
“您看我手上都是血。”沈星礼貌婉拒,试图以此拖延,并没有直接回答。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稍微检查一下您的口袋。”瘦高个死死盯着沈星,咄咄逼人。
“为什么?”
“例行检查。”语气变得更不客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讲理的人见得多了,沈星并不害怕这类莫名其妙的冲突。
“刚刚那个人盗窃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瘦高个走近两步,“我们必须排查每一个和他可能有接触的人。”
“我?”沈星声音也高起来,“他偷了什么?我又不认识这个人,你们到底担心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还要直接搜身?”
“对不起,美女,你别生气,这是例行——”瘦高个见沈星开始发脾气,反而换了态度,耐心劝告起来。
“好,好。”沈星抬手制止,并开始脱自己的白大衣,这人刚刚完全不专业的称呼让她感到更加怪异,“我还要忙,没有时间,这衣服脏了一会儿也是要洗的,你搜好了。”
沈星把白大衣直接塞给那人,任由那人把大衣口袋翻个底朝天。但除了胶带,棉签,签字笔和手电筒,根本没翻出任何其他东西。
那人悻悻把白大衣还给沈星,连声道歉后又匆匆下了楼。
警察会为执行公务这样道歉?沈星越发蹊跷。
沈星没空多想,三步并做两步赶回休息室,在洗手池把水流开到最大。
血已经彻底干在了她的手上。虽然水是温的,可现下她的手确确实实在发抖。即使血已经逐渐被冲掉,她还是感到手上闻起来发腥,像一种幻觉。
流速过快的水溅到了沈星脸上,沈星抬头看着镜子。
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眼眶不红,无纺布的蓝帽子也还端正。
还好,应该没有任何破绽。
慕丹心怎么受伤了,受的什么伤?这么多血,伤口会在哪?他为什么会被追查,那两个警察……
“唉?星,你在这呢。”百里培风突然推门而入,把思索的沈星又吓了一哆嗦,“我以为你去食堂来着。”
“我洗洗手。”沈星关掉水龙头,在白大衣的后腰上擦了两下手上的水。
百里培风是沈星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是自大学以来的室友,现在和沈星合租在医院附近。百里培风聪明且勤奋,一路从研究生到了博士,如今和沈星同在深明市立医院外一科。沈星已经正式入职,而博士在读的百里培风尚未毕业,但已经确定毕业后会留在医院工作。
百里培风戴着白色无框眼镜,头发和眼睛都比沈星更浅,接近茶褐色,白大衣要比沈星更干净,也更新些,不过内衬的绿色洗手衣和沈星一样,通通毛了边。
“你猜刚刚发生什么事了?”百里培风关上门,并用后背抵住门板,神神秘秘。
“什么事?”沈星猜到了些端倪,也许和慕丹心有关,但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我刚下手术回科里,就碰见警察来科里问小慕的事,拿着他的证件照,问刚才有没有在医院里见过这个人。他到底犯什么事了?”
“啊?”
“就那个渣——男。”百里培风拖长这两个音调,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星和百里培风聊到慕丹心的时候,两人统一会称呼慕丹心为小慕。但在慕丹心突然不告而别之后,百里培风偶尔会把这个代号改为“渣男”。
“不太清楚,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沈星摇头。本来每次她都会笑出声来,算是把这个称呼当做一种开解的玩笑,但现在她实在是一点也笑不出。
“那几个警察挺怪的,坚持要挨个搜身。阿孟和潇潇忙不开他们也不放过,还吵起来了。”百里培风察觉了沈星的异样,语气也变得正式,“有这个功夫,人不是都跑了。”
“也搜了你的?”沈星怔一下。
“嗯,科里在的人都被要求掏了口袋。他们没问什么别的话,我也什么都没多说。”百里培风道,“你也碰见那几个人了?他们想找什么啊,不告诉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帮忙找。”
“两个人?”
“不是,刚刚来了有四个人……五个?”
“培风,下午帮我看一下我的病人,情况都稳定,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有急事,现在得回去一趟。”沈星感到事态越发不对劲,匆忙要出门去。
“这不对,你肯定知道点什么。”百里培风沉思状望着沈星,但还是让开了身。
“算是,不过现在不成,晚上再和你解释这些。”沈星点头,低声道,“千万别说。”
“放心。”百里培风做出ok的手势。
沈星快步进了更衣室,关上更衣室的门,随后对着镜子慢慢摘掉一次性帽子。
她并没有对那两个陌生警察说任何真话。
慕丹心顺着门跑了出去,挤在人群里,可能躲进另一个科室,或者去搭电梯了。而她指的方向是,慕丹心顺着楼梯下了楼。
如果慕丹心真是什么嫌疑人,她现在是不是成了包庇慕丹心的共犯?
但那么多血,不论说不说,可能都跑不远。
何况,如果真的是什么违法的重要的东西,她也还来得及……
沈星打开夹住发髻的塑料夹子,把手伸进头发里,慢慢捏出了她之前贴着头皮紧急藏进去的,慕丹心硬塞在她手里那张血糊糊的,指甲大小的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