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病(1 / 1)

明德宗,客舍。

月夜风凉,浅浅淡淡的山茶花香隐在风中徐徐而来。

窗下,颜浣月穿着一件宽大的寝衣,半干的湿发披在身后。

她一手撑在高椅扶手上拖着半边脸颊,看着泣泪白烛,口中低声背道:

“登琼州而访玉京,仰四极而抱寰宇,星辰为带,日月为佩,日月为佩……”

隔着一方桌案,一盏烛火,正在垂首提笔勾描一幅天极星宿图的少年随口提醒道:“俯山河。”

颜浣月忽而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此前背过这一篇,还是短短时间之内听她记诵,便也记住了。

但他一边在纸上描画,一边以手掐算,不断在星宿旁添补着各类阵法变幻之法,似乎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边的星宿图上,并没有发觉到她的注视。

颜浣月收回目光,闲闲地“嗯”了一声。

口中念道:“俯山河而临尘烟,入世情而远情怨,痴妄皆空,欲憎终散,抱元守一,虽熙熙攘攘,立此间一如万里寒宫阙……”

“颜师姐。”

对面的裴暄之侧脸上映着烛光,正眉目低垂,一边以细细的小毫笔尖勾连着北方七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断道:

“天色不早了,你心口的伤损了不少元气,这几日莫再劳心费神,还是早些休息吧。”

颜浣月随口附和了一句,但却并未听从他的意见,理了理半湿的长发,继续背了半个时辰。

待头发差不多快干了,彻底将这篇内经背完,才去起身往床边去。

一阵水汽清香从身旁拂过,裴暄之长睫颤颤,笔尖微顿。

他盯着墨色正浓的笔尖看了许久,明知该往何处下笔,却始终落不下去。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

见她已将一床被子推到床内,解了一半床帐挡光,自己坐在床尾掐诀打坐。

在他身后,烛光未能涉及的角落里,窗外清冷的月光漫到掉漆的旧木椅上,与他一同沉默着。

她背了半个多时辰的《清净经》,他幼年时就已听熟了。

那时随先生待在天堑之畔,虽病饿交织,却还要时常复诵先生口授之书。

几年之间,风雪苦寒、死生朝夕,背诵一类的事于他而言很是轻松,这些经籍他背得极快,却也只被他当成获取先生给的半块冷馍的任务罢了。

这世上许多经籍,在许多时候,又何尝不是人填饱肚子的手段呢?

他原本对此篇并未有什么成见,可今日她不断重复的那短短百余字,却似是一个又一个细细的冰刺,一下一下刺入他心口。

不痛,却带着一股不堪细想的寒凉,令他那点本就松动不堪的希冀悄然瓦解,将无数不安与慌乱混入心血,不受控制地渗入四肢百骸。

幼时先生说他乖戾难训、自私重利,因此罚他罚得极狠。

先生从不会动手打他,无论寒冬腊月还是炎夏酷暑,都只会

问他,“这次你自己觉得该去外面跪几个时辰?”

他不是个喜欢硬碰硬让自己挨罚受罪的性子,为避责罚,他也很快就学会了伪装成先生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谦和、克制、守礼。

时间久了,这些伪装像是真的,也像是假的,他或许是做到了一些,也或许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性情。

如今哪些是他,哪些不是他,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痴妄皆空,欲憎终散......

若他只是她的熙熙攘攘呢?

他望着颜浣月白皙宁静的面庞,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始终都像一抹虚渺的,遥不可及的痴妄。

他如今想要的不多......

可若扪心自问,却也并不少。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纸张。

天极星宿纵横星盘,似可经这凡俗纸张窥其浩瀚无垠、深邃壮阔,尘世累累,平生所历,皆若毫末,不堪一字。

见广博而知渺弱,奋一世不及蜉蝣。

一十余载,穷心竭力,奔波染尘,仰天时卑如蝼蚁,顾后土贱若残蝇,然......

此间万事稀疏,生死无常,毫利相争,自顾不暇,孰不为己图谋?

他的手从宽大的白色寝衣衣袖中探出,修长白净的手指按在黑漆书案上。

低眉敛目,面色沉静,全身上下一派安然的模样。

神魂之中,道道金雾狰狞如鬼,自相残杀。

骤然一道三清铃响彻识海,纷闹骤然平息,神魂之内,寂寂无声......

.

颜浣月此番失了些许心头血,为了运气调养,打坐的时间便也长了许多。

等到月上中天之时,她才散开指间法诀,缓缓睁开双眼,抬手挑开半遮在她面前的床帷。

抬眼看去,昏黄的烛火似轻纱一般,深深浅浅地铺陈于屋内桌椅杯盏之上。

不远处的黑漆桌案上,蜡烛不停跳跃,燃剩了短短一截。

裴暄之一身白衣,亦披着一袭晃晃悠悠的烛光,正伏案而眠。

一旁的窗还开着,月影与烛色相接,桌上摊开的书页悠悠哉哉地翻过一页。

他衣袖浮荡,手腕下压着的那张星宿图也几欲飞升而去,却始终挣脱不出他那瘦骨突出的手腕。

睡得这么踏实,看来这次的情潮已是平稳渡过了。

颜浣月掐了法诀防他被惊醒,这才下床将窗户关上,屋内的细微的风波才渐渐止住。

用灵力将他挪到床上安置好后,颜浣月径自到桌边端详着他画的那幅图。

很寻常的一幅图,学奇门一系的人总要时时默画增进记忆的,就算是一旁所写的许多小字,也是如此。

他的笔触向来干净利落、规矩整齐,任何一笔都透露着克制与内敛,并不格外追求独特,因此看起来很是简洁明了。

颜浣月大略看了一遍,按着他所写的推演掐

指算着方位,推算了几列字,最终却是前后左右进退无定,东西南北一团乱麻。

不知他写在星宿旁的推演之辞到底是为了指向何处的。

或许只是想到哪里,笔墨就添到哪里,这其中梳理的法子也就他自己清楚了。

颜浣月歇了窥探他练笔所指之地的心思,用书将那图压着,吹灭了蜡烛,亦入帐中重新瘫开一床被子就寝了。

梦中她站在高大的仙鼎之下,焦骨坐在云雾缭绕的仙鼎上哼唱着若有似无的歌谣。

焦黑的脚骨一下一下磕着被烧得通红的仙鼎,发出叮叮咚咚的金骨之声与之相合。

颜浣月回首望去,身后无边无际的来路上,血洞遍布的阴沉天空安静了许多。

“愈合不了的,得承认这些。”焦骨说道。

焦骨抬起手,将一只食指伸进黑咚咚的眼窝里,只能说尽量不要让它卷腥风下血雨,也最好......不要让我将这里撕扯得更加破烂。㈢㈢[”

颜浣月抿唇看着她,不言不语。

“很奇怪吧,受伤过重的人多少会有些自毁之意,沉浸于苦痛之中,有时竟格外地令人着迷,自怜自艾,自伤自怨,躲在痛苦中,如此安全......这并不少见,我也并非特殊。”

焦骨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颜浣月,白色烟雾从她空荡荡的口眼之中飘来荡去,衬托得她像是一截年深日久的枯木。

“还有许多要祭我之事,切莫分心他顾,亦莫与己相负。”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远处缭绕而来。

焦骨怔了怔,低声说道:“分明饮了心头血,为何裴师弟还是这动静?”

骤然惊醒,颜浣月缓缓睁开眼,纱帷之内,昏晓混杂,正是拂晓时分。

她睡眼惺忪地将手伸向一边,果然摸到一处烫手的肌肤,不禁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道:

“昨夜伏案而眠时也不知阖窗,我就猜你多半会因此招病。”

裴暄之被她打了却也不恼,只捂着被子咳嗽着,咳得天旋地转、泪眼朦胧。

这会儿头痛欲裂,他只得将手从暖意满满的被窝里伸出去按着眉心,带着倦意闷声闷气地说道:

“不全是忘关窗的缘故。”

他本是晕了过去,她却以为他是睡着了。

此番多日未曾应灵,方一玄降,还未出纸胚,就突遭一击,被打碎了纸胚,损了神魂之气。

不知陆慎初去西陵的路上是如何得罪了那一帮人......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因此身躯空守,染了风寒。

唇边依过来一粒清香四溢的丹药,裴暄之眨落热泪,昏昏沉沉地将药抿入口中。

转瞬即逝的清甜过后,一阵苦涩充斥齿间,连似灼似痛的呼吸都弥漫着艰涩的苦味,冲得他喉间灼热,连咳嗽都被压住了。

颜浣月躺在床侧,右手往枕下一抹,从藏宝囊中摸出一颗糖来塞到他口

中。

近几日消耗甚多,稍过一会儿还要起身修炼,她此时身沉口懒,也没有与他谈天说话的精力,抬手按在他额头上,将灵力散开。

头晕目眩的感觉稍有缓解,裴暄之抿着糖,安安静静地枕在软枕上被她温暖的掌心“镇压”着。

“颜师姐,被子里好热,我一直在出汗。”

颜浣月轻声应道:“嗯,出些汗也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些了。”

.

颜浣月在明德宗待了几日,再未被牵扯进虞氏的事情之中。

裴暄之这场病竟有些出乎意料的严重。

她不好在他面前多问,但猜测约摸是渡情潮时不管不顾地耗损太过。

虽饮了心头血,但他还未有时间彻底吸收调养过来,又枕着凉风酣眠一场,致使这病来得又急又凶。

这几日他总是昏昏醒醒,一粒丹药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会发热冒冷汗。

整个人病恹恹地,喂饭也喂不了几口就不愿吃了,原本也不大康健,几日里又消瘦了不少。

裴暄之倒是甚少表述自身病痛,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他向来乖觉,看得清分寸,晓得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清楚什么是徐徐图之。

他知道前几日她因何才愿意惯着他,期间许多次她分明只是在强忍着他。

她不是沾染几次就能顺便喜欢上谁的性情,如今他渡了情潮,她也只像是完成任务一般。

若还仗着有过肌肤之亲得寸进尺、求东要西、口不择言,逼得太急,显得太过自私自利、忘恩负义,恐怕反倒会得罪她。

最好在这个时候懂事一些,那几天的事暂且提都不要提,将来......

因而他无事时并不怎么打扰她,薄薄一个人躺在被子里,很少言语,比窗外的春风还要安静。

除非颜浣月修炼间隙闲下来喂他吃饭时同他说话,他才会应答一二。

封长老来看过,只说他根底有所好转,然不知何故,这次风寒确实侵身不浅,来势汹汹。

不过他如今的身体比之以前已好了许多,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丹药乃草药精华所成,他这身体不太能承受得住,如今暂且先不要给他用了,还是需熬药温养。

因而颜浣月一边修炼,一边还要照看裴暄之,时时有事牵绊着,倒也真是没有空闲去格外打听虞氏那边的事。

不过纵是虞照活了下来,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自然更是折磨。

只是裴暄之从渡过情潮后就有些古怪,先是那夜她背书时,他们对面相坐,他从未抬头看过她一眼,而后就是病中。

他以前看她时,目光总是很淡定坦然,甚至有时还会显得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可如今一旦与她目光相对,他就会状似无意地别开目光。

再随口搪塞几句“我头晕。”“颜师姐,药太苦了。”“师姐,我自己吃吧。”......

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在黑暗中低声说道:“颜师姐,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知道,多谢......”

知道他在在意什么,颜浣月心里竟有些轻松。

他不曾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粉饰太平,也不曾过度反应。

就算颜浣月认为他身负魅妖之血,对他存有颇多容忍,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如今却也不免感到几许舒心。

魅妖......倒也没有传言中那样不堪。

接连五日,每夜她睡下时,枕上都会放着一颗灵气均匀的五行灵石,这种东西很少见,他却能拿出来五颗来给她,不知是不是掌门私下给的。

她这次也没有特别客气,饱饱吸了两颗,因心头血丢失元气也逐渐被弥补了过来。

近日照顾病患、吸取灵石,又是还要接待前来探病的各宗门中人。

临到天衍宗众人准备离开明德宗时,颜浣月才从前来探病的同门口中听说神都门同虞家就秘境之事商议的结果。

两家私下解决,不经巡天司之手。

或许确定了是虞照同谭归荑此前确实吃过不该吃的东西,因而虞家反而未再大肆声张、寻求公道。

只要求废了谭归荑五成修为,恐怕是担忧谭归荑会起杀心,倒是没大胆到敢在废了她一半修为后还让她照顾虞照后半生。

在此之外,谭归荑的师父思鸿长老还需协助虞氏护住虞照性命,若将来虞氏寻到良法,思鸿长老还需帮他修复身躯。

那毒是颜浣月拿傅银环的血肉为引,又加了许多毒物药物多炼。

那些毒物药物不断溃烂肌肤,侵蚀骨肉,只能暂且消耗他人灵力压制,想要真正彻底止住都不知要耗费几年光景摸清药方。

想修复?

除非他们能摸清药方,并且找到傅银环。

颜浣月坐在床边看着手中平静的黑褐色汤药,她的面容映在其中,分不清是明是暗。

白瓷勺入碗,她的面容也立即破碎开来,她搅着手中滚烫的汤药,一边搅,一边往白瓷碗中吹气。

周蛟同李籍、慕华戈坐在屋内桌案边,对虞照的遭遇皆是唏嘘不已。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听着,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待温了,才递到裴暄之苍白的唇边。

裴暄之启唇抿了一口,苦气冲鼻,他发狠将药咽了,却也忍不住转过头咳嗽了起来。

周蛟不明就里,显出探望病人该有的殷勤与担忧,疾步过去看了看咳得满面通红的人,说道:

“颜师姐,瞧把他烫的,这几日我暄之老弟也不知怎么在你手底下过活的。”

说着极为热心妥帖地接过药碗边吹边搅,乐呵呵地递到裴暄之面前,说道:

“裴师弟,这药闻着就苦,一勺一勺吃着更苦,我有经验,等凉一些了你一碗闷了,立即噙一颗蜜饯甜嘴,不必这样一勺一勺地受煎熬。”

裴暄之病恹恹地靠在床头上,神色莫辨,只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

许近似感激的情绪,“真是多谢师兄提醒了。”

周蛟听了,像是得了什么肯定,更加殷勤地搅着汤药散热。

颜浣月看他将药搅凉得差不多了,才说道:“他受不住的,我此前也照你这么说的让他一口气喝了了事,谁知竟全吐出来了,碗也扣到床上弄得满床药味,只得一勺一勺喝了。”

说着接过周蛟手中的药碗,继续喂他,安慰道:“忍一忍,等喝完了再给你蜜饯吃。”

裴暄之“嗯”了一声,继续毫无怨言地“吃苦”。

周蛟双手抱臂立在床边,看着裴暄之忍苦忍得泛红的眼尾,只觉得他为了讨好颜浣月还得眼带笑意。

但也或许是受苦太多也很难真正地笑出来,因而藏匿在他眉眼间的某种情绪,多少显出些令人心酸的意味。

虽丢失十多年,但怎么也是天衍宗掌门之子......

周蛟深深地认为是身体的局限迫使人无法真正地从内心站立起来,才会得了一丝关怀照顾就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裴暄之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原本是天之骄子的虞师兄......

周蛟忽然觉得世事当真无常,想起虞师兄的遭遇,仿佛只是梦中恍惚间听闻的一般,他嗅着真实的苦药味,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裴师弟,你这样,突然大病一场,难免耽搁事儿。我看,不如以后我周家专门请个人照顾你,这样对你而言便于专心休养,也省得颜师姐修炼之时还要额外费神看顾你。”

裴暄之看着颜浣月略有思索的目光,立即否决道:“劳烦周师兄费心,封长老说我身体根底恢复得不错,以后恐怕不会再如此。”

周蛟了然,适可而止,又转了话题,乐呵呵地说道:

“那桌上那些补品颜师姐记得收好,明日就要走了,我说要不要一起去再同虞师兄道别?若都去,我再去同其他同门说。”

慕华戈和李籍当场便应了,颜浣月神色间滑过几分清晰可见的惋惜,也叹着气应了下来。

等随众人去探望虞照时,她却被挡在门外。

同门们对虞氏此举颇有微词,颜浣月却甚是坦然自如,只说道:

“虞师兄如今不好,他们心里难受,我是该迁就一些才是。”

回去的路上,周蛟无不可惜地说道:“隔着纱帘不让人看,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听虞家那位小十七说早前几日人都快成脓水了……唉,真是受苦。”

来晚了的的薛景年独自往虞照所居的客舍来。

抬头望向春风暖阳里的紫藤花瀑,恰见一抹雾粉身影跟在一众人末尾从院门前走出来。

他呼吸轻了许多,顿住脚步,立在原地等着她。

颜浣月见他似乎有些气色不佳,不知他不往院中走,反而等在那里想做什么,等路过他时,却听他说道:

“谭道友自去年冬日起,便时常心口不适,当日在长安也是为了疗养心病,她因这病憔悴了不少,每日强颜欢笑……”

颜浣月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所以呢?”

薛景年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玉匣递到她面前,

“虞师兄剩出一些心头血留给她,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你莫要因此怪她。这是横山雪顶之下的白玉雪晶,是我......是我好不容易拿到的,你拿去治伤。”

颜浣月抬眸,半笑不笑地说道:“你是说我会因此怪罪她?多虑了,我倒是不嫌她喝了那些血,只是可惜令她也因此生了溃烂,这雪晶,你还是拿去给谭道友吧。”

薛景年往前迈出一步,赤缇衣袍的衣摆轻轻飘向她的方向。

他垂眸看着她的双眼,低声说道:“你心里还记着虞师兄,裴师弟可曾怪你?他若借此与你为难,或趁机为难你,我……”

颜浣月随口说道:“裴师弟知晓我只是在救人而已。”

薛景年莫名一笑,“他?如此大度?他若如你所言,对你剖心头血救虞师兄的事毫无芥蒂,那只能说明你在他心里根本不重要,他如何配做你夫君!”

颜浣月说道:“这倒也无可厚非,我们成婚原本就并非为着什么男女之情,我也不关心我在他心里重不重要。”

薛景年骤然眼前一亮,忍不住反问道:“可是你了解他吗?你我一起长大,我和他,谁才是你真正最了解的?”

颜浣月反而因此一问浅浅地笑了起来。

眸光如水,星星点点,春风拂动她的发丝,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薛景年不禁暗暗倾向她,她身上薄薄的馨香化散于他鼻尖,令他衣袖中的双手无意识握紧。

颜浣月挪开半步,从他身边走过,淡淡地说道:

“日久也难见人心,我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人。裴师弟若伤我害我,我收拾起来倒也方便,等闲锁起来关着,他也闹腾不出什么来,掌门同我也都能放心。而你,薛师弟……”

薛景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蹙眉说道:“你不许叫我师弟,我虽比你入门晚,但我比你还年长一月。”

颜浣月想着,她死时二十三岁,而今又多活了一年,怎么也比才十九岁的薛景年寿数高上一些。

何况她入门早,就连年长许多的李籍还要唤她一声师姐,就是薛景年自幼嘴硬,只唤她的名姓。

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薛景年,目光平静地像是看着道旁的一颗普普通通的树木。

“而你,薛景年,虞家不比薛家,谭道友能从虞家脱手,却很难从薛家脱手。同样,你若害我,我要报复时,恐怕很难吧。”

薛景年有些惊讶于她这般死气沉沉的目光,暗暗咽了咽口水,低声说道:

“虞师兄并非谭道友所害,你别这么说她……你竟是这么看事情的?平白无故的,我害你做什么?”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转身离去了。

薛景年始终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走在最前方的周蛟回首望了一眼,见万里碧空下,花草木叶间的小径

上,远远行来一对衣衫飘扬的男女。

周蛟怔了怔,又随口问道:“对了,薛师兄,怎么今日不见宁师兄?”

薛景年停住脚步,“听说宁师兄旧日问世时解决过的事如今又出了问题,因此被封长老安排去平定此事了,宗门那边也派人前去了。”

李籍惊讶道:“宁师兄行事也有留下遗漏的时候?”

薛景年说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不过此番也并非全因宁师兄的疏漏......”

“听闻当年原是一桩尸妖作乱之事,杀了一户人家,吞了八口绝阳之气,那尸妖也未成大气候,师门收到消息倒也算及时,宁师兄处置得也顺当。”

“极阳之地,桃木烧尸,后将烧尸之地以三重熟土、三重生土交叠封葬,并亲自为当地百姓煮三日无事汤分发。”

颜浣月静静地听着,宁师兄与苏师兄皆出于掌门座下,行事最是妥善,照此法也很少会有出现问题的可能。

“我那日在时,听封长老说如今又闹起了尸妖之祸。”

颜浣月蹙眉道:“既已了结,又出祸乱,可知是何缘故?”

薛景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转头看向一脸好奇的周蛟等人,扬了扬下巴,负手说道:“这倒不知。”

周蛟有些不满地说道:“原来薛师兄也不知......对了,薛师兄,神都门的人看到我们都不好意思见礼,你这几日为何却没少去明德宗刑堂?三天两头的,是去问罪的,还是去问安的?”

薛景年唇边的笑容逐渐凝固,转身摆了摆手,甚是洒脱地说道:

“这世上还能有人不犯错吗?她当时只是慌乱之间想要活命罢了,虞师兄尚且可以体谅她,我也只是去细问当时经过,你们先回去收拾,我去看看虞师兄。”

周蛟皱了皱鼻子,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着颜浣月,

“我还说为何你不愿让薛师兄登门探望你与裴师弟,原是怕被气得吐血啊。”

李籍说道:“此事看起来,那谭道友也确实是拉人挡灾时惊慌失措了,虞师兄也运气不好,用了颜师姐的心头血,没想到竟然......”

周蛟烦躁地说道:“这么会体谅人,若当时拉的是你呢?”

李籍摊开双手,无所谓地说道:“那自然是以命抵命,我同她又没有交情,说两句不疼不痒的体面话怎么了?”

“谅解她的是虞师兄,人家乐意受活罪,连虞家都没说什么,咱们抱不平个什么劲?就你一天话最多,最能得罪人,不过西陵周氏的子弟,家底厚,在外面胡言乱语到底也有人撑腰呢。”

周蛟一恼又想上手,李籍损完人立即就走,脚步变换之间,周蛟一时竟未能追上,更气了。

颜浣月见他们闹个没完,便借口房内的行李都还没有收拾好,自行离去了。

刚推门进房,就见裴暄之靠坐在床头上数着铜钱。

颜浣月也没打扰他的兴致,收拾了一会儿行李,见他还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一小把钱,不禁

问道:

“你数了好几遍了,是在愁缺钱花吗?”

裴暄之笑了一下,又立即脸色一变咳嗽了几声,右手指尖捏着最后一枚铜钱,扔到锦被上的小铜钱堆里。

铜币相击,一声清响。

他呵了呵发凉的双手,复又将那点儿铜钱一个叠一个垒起来,随手收进袖中,带着笑意轻声慢气地说道:

“数着解闷的,你别担心,我能赚钱。”

颜浣月对此也不甚在意,更没觉得他能有到哪里赚钱的机会,因而说道:“若缺了你尽管开口。”

裴暄之远远地望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北地春日来得晚一些,第二日离开明德宗时,封烨长老言道外门弟子需于十日后先到北地溪川、横宿诸地辅助春耕。

颜浣月原本想请一位内门的师兄将裴暄之送回去,可如今他突然一病,熬药之类的琐碎事倒也不好麻烦别人,便仍得与他同乘灵驹法阵车。

天衍宗众人临行前明德宗掌门温俭前来相送,对晚辈们亦是一番勉励。

等灵驹走出二里地后,裴暄之才揭开一张锦布,锦布下是一张拓木弓,三支寒铁箭。

“颜师姐,这是林道友给的,她说近几日之事拖累了你甚深,暂时不知相见了该说些什么,这弓与箭,望你暂且收下。”

这次林笑枫并未因为谭归荑丢掉眼睛,可却眼睁睁看着虞照替代自己被自己的师妹扯去挡灾,也不知她如今是何种心情。

颜浣月撩裙坐到裴暄之对面,拿起拓木弓,感受着这略有些沉重的力量,试着拉了拉弓弦,却未能将弓拉满。

她那看似细瘦的手指像是坚硬的鹰爪一般,骤然咬牙聚力将弓扯满。

忽地松指一放,弦悲如裂,一股寒风掀开了窗边的纱帷,吹得车顶上方的黄符一阵飘然,正赶路的灵驹俄而仰天长嘶。

她仔细看着拓木弓上的纹路,叹道:“可惜我于弓道一途而言,准头不算太高,这弓箭给了我,多少有些浪费。”

裴暄之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闻言倒了一杯热水握着,很是寻常地说道:

“颜师姐刀风凛然,不至于一点准头没有,若怕不能精准杀敌,只需用符篆增加威力就是,旁人一箭正中眉心,师姐一箭炸其上半截身子也是一样的。”

颜浣月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将弓箭收入藏宝囊中,转而问道:“头还疼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却明显还有些精神不振,喝了一杯热水后,捂着披风倒头就睡。

他这几日觉太多了,颜浣月也不去打扰他,转身跳出马车御剑跟在上空,行于道旁枝桠之上,野风盈袖,远眺河山。

出发时他们二人先行,不到一日却也落到同门之后了。

日暮时分,暗蓝天际边洒染彤粉云霞,几只飞燕翩然投入林中。

颜浣月站在车辕边估算着抵达同门约定的小镇的时辰,却见两个人影忽地从前方小山坡上跑下来,鬼撵似地往这边跑来

二人所踏步法极为相似,一步走巽跑震,一步行坤逐兑,势如风雷急雨,快而轻灵,显然出于一门。

那二人等到了马车附近也不停歇,一溜烟义无反顾地向后方蹿去。

尘风忽地扯起车檐上的铜铃和颜浣月的裙摆,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等他们跑过去许久才稍稍安定下来。

颜浣月返身将车门推开一条小缝,见方才已经吃了药的裴暄之仍还抱着披风酣睡着。

忽而闻听有人远远地喊道“停车!”二字。

她缓缓阖上门,掐诀将四角铜铃封上,扶着车门向后看了一眼。

却见那二人抡着那四条不太熟悉的腿,在大路上生生转了个大弯,齐头并进,带着一串飞尘向马车跑来,远远道:

“停下!死丫头,说你呢,还看什么看!停车!”

颜浣月漠然回首,向前扔出一颗丹药,灵驹仰头轻松咽下,路旁新树似电光一般从她余光中闪过。

“停下!死娘们!”

一只手从灌着风的衣袖里伸出来,死死扯住左边车辕,追车的人腿抡得都快要看不清形状了。

又一只手握住右边车辕,颜浣月左看看右看看,还未开口,右边那个人就已掏出一把刀爬上来指着她的脖颈。

那人跑得面色血红,满头大汗,目光在她手上寻摸了一圈,原本想寻找缰绳,却见这马车竟没有御马的缰绳。

颜浣月正要将二人踹下去,灵驹却忽然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她回首看了一眼紧闭的车门,却听里面的人咳嗽道:

“姐姐,这劣马挣脱了缰绳带你我至此,多亏了二位英雄才救了你我二人,何不请二位进来饮一盏茶水聊表谢意。”

低头嗅着草香的灵驹不满地打了个鼻响。

它是裴氏一族豢养的灵兽,哪个不夸它是良驹善兽,这个还没它岁数零头够的小崽子竟然敢说它是劣马,就是他故去祖父也不敢这么说!

颜浣月抿着唇看着那雕镂花纹的车门,何尝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左边的人也从车辕翻了上来,亦摸出一把刀指着颜浣月,不耐烦地说道:“废什么话,赶紧滚下去把车腾出来,省得我动手脏了我的刀......”

说着,他打量了颜浣月几眼,继而收了刀去握她的衣袖,眉开眼笑地说道:

“原来是个这么水灵的妹妹,不走,不走,留下来与哥哥同乘,让你家弟弟下车,给咱们三个腾腾位置。”

颜浣月躲开他的手,泰然负手道:“二位匆忙赶路,不知有何急事?若当真事急,我们自可送二位一程。”

右边那黑脸汉子扬眉道:“三哥跟她废什么话?仙门那些人要是追来,我们还活不活了?”

左边那个留着三条短须的白面男子说道:“屁!还不是大哥大嫂望着一点儿风就让咱们跑的?那些人只是落在镇子上歇脚,不一定会跑到咱们那里去,咱们今日不如赶着马车往远处逛,也抽空当当新郎.....

.”

那黑脸汉子反应了过来,看了看颜浣月,舔了舔黢黑干裂的嘴唇,声音也软和了大半,用刀尖挑了挑她的耳坠,见那小玉坠摇摇晃晃地甚是可爱,忍不住叹息道:

“漂亮得雪团一样,我都怕一用力把她捏碎了......咱们把她藏起来,千万别让大哥大嫂看见,能玩好久呢。”

“吱呀”一声,二人皆下意识转眼望向身后望去。

却见缓缓敞开的车门内,一个病恹恹的雪衣少年披着一件靛蓝披风,面色阴冷地坐在车中。

一阵风穿入车门,吹得他上方的红线结成的黄符法阵飘然不止。

二人见此情形顿时心底一沉,还未多做反应,就被一阵罡风搅起,在空中旋得头晕眼花,又重重地砸在一片路边碎石中,摔得头破血流,连呜咽声都哽在喉中,没力气发出。

裴暄之沉着脸从车内走出来,随手卸了颜浣月那只耳坠扔进袖中,“这二人并非你的对手,你为何任他们胡言乱语,连动也不动?”

颜浣月很少见他生气,如今他这气却来得莫名奇妙,她不禁说道:“你不是想骗他们去开门被击吗?我在配合你。”

也想看看以你的修为,能将这阵法用到何种程度。

裴暄之戴上披风上的兜帽,深深看了她一眼,错身跳下马车,一边咳嗽着,一边晃晃悠悠地往那二人身边去。

颜浣月看着他的背影,嘱咐道:“你还病着,小心一些。”

裴暄之听了并未回头,走到那二人身前,眉眼低垂,满脸阴郁,只沉声说道:

“交代清楚因何畏惧仙门中人往这边跑,若有一句假话,立即剜膝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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