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1 / 1)

转日清晨, 秦疾还在客房里扯着震天响的鼾声,姬萦已经伸着懒腰走下二楼。

霞珠走在姬萦身后,毫无预兆撞上她突然急停的背。

“怎么啦?”她揉着撞疼的脑门, 一脸茫然。

姬萦没有回答她,依然直直看着一处。

店小二在客栈门外扫地,笤帚反复擦过地面的声音,有着市井浓浓烟火气息。

徐家大公子, 没有护卫, 一人坐在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前,安静地用着面前的清粥小菜。

晨曦穿过客栈厅堂,为他清瘦修长的身影镀上微弱金光。

既然他找上门来,姬萦也没道理视而不见。徐夙隐, 来意不明, 却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怎么不算是她追寻的人才呢?

她不请自坐在徐夙隐对面,主动搭话道:

“徐大公子,好闲情啊。住在了心客栈, 却要到同福客栈用饭?”

徐夙隐丝毫没有被她话里话外的讥诮影响,平静自若地用着面前一碗清粥。

“今日一早, 我已转投同福客栈。”

“真巧。”姬萦似笑非笑。

“……真巧。”徐夙隐轻声说。

霞珠默默观察着隐有暗流涌动的两人, 为了少和男人说两句话,干脆躲进厨房给姬萦加菜去了。

“徐大公子打算在凌县逗留多久?”

按最初的计划,今日徐夙隐就要启程返回青州。

但现在, 他改变了计划。

徐夙隐抬起目光, 平静道:

“不知。”

“不知?”姬萦好笑地重复了他的回答。

“随心而行。”

姬萦扫过他面前的清粥小菜,目光最后落在较之昨日,更加素净的徐夙隐身上。

相较昨日, 他身上已找不出任何玉饰,仅有一个冬青纹的银冠束发。

“徐大公子今日穿的好素净。”姬萦故意说道。

“承蒙点拨。”

姬萦有心挑衅,对方却始终面无波澜,她心里渐渐有数了,这徐夙隐也是有求而来。

“求”,自然是求她为徐籍所用。

一个愚忠愚孝的贵公子,除此以外,还能求她什么呢?

霞珠从厨房里端出一菜一汤,分别是豆腐汤和炒青菜碎,还有一盆刚蒸好的木桶饭,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这一顿实在是委屈徐大公子了,这穷乡僻壤的也没个燕窝鱼翅,徐大公子不嫌弃的话,和我们姐妹再用一点?”

“不必。”

平直无波的两个字,弹回姬萦所有的讽刺。

徐夙隐神色淡淡从桌前起身告辞。正要迈步之际,脚下顿了顿,留下一句:

“去了山寨,小心行事。”

姬萦游刃有余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喉咙里像多了根鱼刺似的,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霞珠疑惑道:“小萦和他说过你的计划?”

“没有。”

“那他怎么……”

“他是神棍,猜的。”

姬萦拿起碟子里的肉包子,狠狠咬了下去。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让自己无处遁形的人。

哪怕抛弃徐籍之子的身份,姬萦也无法见过破庙里拔剑自刎的一幕后,对徐夙隐产生好感。

争强好胜的她震惊于有人竟然如此轻易放弃自己生命,不解到近乎愤怒。这是她忍不住掷出石子打歪那把剑的原因,也是她见到徐夙隐无法视若不见,偏要处处挑衅的原因。

她讨厌这个人。

姬萦在内心再次确认。

姬萦化怒气为食欲,风卷残云般吃掉了霞珠端来的所有食物,饶是见惯姬萦大食量的霞珠,也不禁担忧姬萦今早是否吃的太多了。

“不吃饱哪有力气揍人?走了——”

姬萦吃饱喝足,拿起桌旁的重剑,熟练地背在身后。

“小萦,给。”

霞珠连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姬萦,又一脸担忧地送至门口。

姬萦在城里绕了一圈,甩掉身后的尾巴后,悄悄出了城。

与“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潜规则相似,山寨与山寨之间门,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只要在山脚下敲响铜锣,再燃三柱清香,拜三拜,就会有寨子里的人前来接应。哪怕最后拒绝对方入寨,也不会伤害其性命。

这在行话里叫做“拜山”。

姬萦曾见大伯父接待过许多拜过山的人,其中有流离失所的难民,也有犯了事无处可去的逃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拜山的规矩,前来特意投靠,有些成了三千寨民的一员,有些则不得不再次离去。无论如何,大伯父都不曾伤他们性命。

“拜过山头,再伤人性命便坏了规矩。”

那时候她懵懵懂懂,好奇问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大伯父摸了摸她的头,笑道:

“越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是需要退路。”

姬萦在鸡鸣山下敲响铜锣后,将铜锣扔到地上,点燃了带来的三支清香,向着鸡鸣山寨的方向遥遥拜下。

三支清香插进土地的时候,树林里走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陌生身影。

“你是什么人?”为首之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姬萦。

姬萦不慌不忙地扫过来人。

十几个腰粗膀圆的男性匪兵,个个都有规格一致的刀剑和藤甲防身。别的不说,单论这身不似普通匪徒的武备,姬萦不得不承认昨天徐夙隐说的有道理,她小看了鸡鸣寨的实力。

“出家人。”姬萦一笑,大大方方道,“想要拜会鸡鸣寨大当家。”

“笑话!我们大当家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为首的匪兵朝地上唾了一口,嬉笑着朝姬萦走来,“不过嘛,你要是愿意讨好爷爷,也不是不……啊!!”

咔嚓一声,说话的匪兵惨叫起来,朝姬萦肩头摸去的手以诡异的角度曲折着。

姬萦松开他的手腕,对方立即哀嚎着后退。

“上!给我拿下这个贱人!”

那愣在原地的十几个匪兵这才回过神来,朝姬萦一拥而上。

“……规矩坏了。”

姬萦叹了口气,右手握住背后重剑。

“哈!”

一名匪兵冲在最前,小山般拱起的右臂肌肉推着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姬萦面庞。

残影过后,夹着风声的拳头击中的只有空气。

“什——”

潜闪躲开对方重拳,姬萦反手握剑,剑柄朝外,狠撞对方腹部!

匪兵如断线风筝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

其余匪兵也在此时冲到姬萦面前,她手握重剑,旋风般急转,但凡敢冲上来的敌人都被重重拍飞,剩下四个心生畏惧,踌躇不前的匪兵,姬萦没给对方逃走的机会,一个眨眼后,四人也和他们的同伴一起,倒在地上痛呼翻滚。

姬萦利落收剑,对付这些人,重剑都不必开刃。

“山也拜过了,架也打过了。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大当家了吧?”

最终,姬萦接受他们的要求,被蒙住眼睛带往山寨。

她在山寨里长大。

同皇城里只能看书听戏的孩子不一样,山寨里年纪稍大的孩子,日常游乐是骑竹马,舞竹剑,各分阵营彼此为战;年纪更小一些的,便扮鬼捉人,被抽中当鬼的人,要蒙上眼睛,全凭另外四感捉人。

姬萦是其中做“鬼”做的最好的人,山寨里的孩子,曾献给她“鬼大王”的称号。

哪怕被蒙上了眼睛,姬萦也浑然不惧。

相比起一般的拜山人,她受到超规格的接待,她竖起耳朵,听到有大约三十人左右的杂乱脚步声将她团团环绕。更别提那些闻风赶来,远远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普通寨民,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兴奋而好奇。

她动了动鼻子,嗅到空气里满溢着油菜花特有的花香,鸡鸣寨中似乎种了大量的油菜花。油菜花既可以上桌,也可以榨油,是春天常见的作物之一。除此以外,偶尔也会飘过一阵混合着青草味的牲畜粪便气味。

根据姬萦的经验,有越多垦种农田和牲畜的山寨,越不轻易下山劫掠。越是以劫掠为生的野蛮山寨,寨中越是不事生产。

向往安定是人的本性。没有人天生喜爱刀口舔血的生活。

但是就霞珠给的线索来看,劫掠往来商队最多的就是鸡鸣寨。

姬萦不觉得是自己的经验出了错,相反,这更加验证她心中的猜测。

“站住!”

姬萦眼上的布条被解开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匪兵站在面前。

“进去,我们当家的在里面。”

姬萦迈进眼前的花厅。

金光闪闪“聚贤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在大红酸枝挂匾上,一个身材威武的长须男子坐在披着虎皮的八仙椅上,阴鸷的视线将姬萦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在他身边,还有一左一右各四个虎视眈眈盯着姬萦一举一动的骨干成员。

“就是你打伤了我们十四个兄弟?”当家的率先发难,“好大的胆子,敢到鸡鸣寨来撒野,就不怕有来无回?”

姬萦就像看不见那一群面露敌意的男人似的,一派轻松的神色。

“当家的此言差矣,若我真的想来贵寨撒野,那三炷香一开始就不会带来。”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山寨的规矩?”

“红尘一粟罢了,只不过在机缘巧合下,曾与山寨打过交道。”

“我知道你,一个背着重剑,身负怪力的古怪道姑。”虎皮椅上的男人完全靠在椅背上,防备的目光一直盯着姬萦,“你和凌县县令打了赌,不在城里忙着征兵,跑到鸡鸣寨做什么?”

“自然是征兵来了。”姬萦笑道。

“什么?”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山寨当家,在姬萦理直气壮的回答里也不禁失去平静。

他从虎皮椅上坐直了身体,带着一丝恼怒瞪着姬萦。

“当家的息怒,还请平心静气听小冠一言。”姬萦昨夜已经想好说辞,平静自若地说道,“凌县县令强征暴敛,激起民愤无数。鸡鸣寨想必也受了许多剥削强迫。我观鸡鸣寨里炊烟袅袅,寨民安居乐业,如果有一个机会能够使鸡鸣寨摆脱凌县县令控制,寨民重归良民身份,岂不是皆大欢喜?”

“胡言乱语!”当家喝道,“你蒙着眼睛进来,能看见什么?”

“有心自然就能看见。”

鸡鸣寨当家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三言两语就想空手套白狼,未免也太过天真。我看你是个女子,又按规矩拜过山头,今日就留你一命,放你下山。你要是不识好歹,继续纠缠,就别怪我们以多欺少——”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边那八名山寨骨干都纷纷握紧了手中武器,怒目圆瞪着姬萦。

姬萦孤身面对一众匪徒,浑然不惧。

“我倒是可以下山,但你就要被怪罪了。”

虎皮椅上的当家哈哈大笑道:“笑话!老子能被谁怪罪?”

“当然是真正的鸡鸣寨大当家。”姬萦泰然自若地选了花厅里一张空的椅子坐下,重剑靠在手边,“我来这里,是他请我来的。”

虎皮椅上的男人勃然变色,杀意从眼中暴射而出。

姬萦浑然不惧,泰然自若。

半晌后,掌声从花厅背后的暖阁中响起。

一个瘦高的身影从帘后走出,穿青色圆领锦袍,腰上挂着一串色泽上佳的珠型翠玉。赫然是凌县里主动资助姬萦的云天当铺掌柜!

尤一问似笑非笑出现,先前在虎皮椅上狐假虎威的男人立时恭恭敬敬地前去相迎,其他山寨成员则纷纷叫道:“大当家!”

看到尤一问出现,姬萦就知道此事已经十拿九稳。

她更加悠闲,拿起桌上的空茶盏望了一眼。

“尤掌柜,你们山上缺水啊?”

尤一问笑道:“倒茶。”

很快,姬萦面前就摆上了一盏热茶。尤一问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两人面对面而坐。

就像云天当铺的茶室时一样。

只不过,同样的人却有了全新的身份。

“尤掌柜——我是该叫你尤掌柜,还是大当家的好?”姬萦笑吟吟道。

“随仙姑喜欢,若不介意也可直呼在下姓名。”尤一问笑道,“不知仙姑是从何处看出端倪的?”

“何处?”姬萦微微一笑,“不止一处。”

“哦?还请仙姑解惑。”尤一问客气询问,丝毫不像一个山寨的最高首领。

“一,我提出武力征服鸡鸣寨时,你神情不对;二,凌县城外三寨自成立以来互不侵犯,彼此相安无事,这有违常理;三,鸡鸣寨屡次对过往商队出手,罕有失手,但你们从不将官车列为目标。”

尤一问耐心听姬萦讲完,笑了。

“其他暂且不谈,就最后一条,不对官车下手是绝大多数山寨共同的默契,如何能算端倪?”

“鸡鸣寨成立不过六年,犯下的劫掠案却多达上千,如此一个丧心病狂欲壑难填的匪寨,却始终恪守最初的底线,不对官府下手,尤掌柜,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些奇怪。”

“不奇怪,因为这并非鸡鸣寨的底线,而是凌县县令的底线。”姬萦说。

尤一问微笑着示意姬萦继续说下去。

“凌县城外三个匪寨,有两个都是这一任县令到来后出现的。这三个匪寨各自占山为王,互不侵扰,偶尔遇到强敌,还会联手御敌,这般宽广胸襟,恐怕连同朝为官的九大节度使都要甘拜下风。”

“再加上三大匪寨哪怕兵强马壮也能够忍住贪念不对官府下手,事实便很明显了。鸡鸣寨、虎跑寨,清泉寨,都是凌县县令,甚至暮州太守敛财的工具。”

“就算如此,”尤一问笑道,“又如何能断定云天当铺掌柜和鸡鸣寨的关系呢?”

“云天当铺里你招待我用的茶具。”姬萦说,“出自官窑,是宫廷用品。一个小小县城的当铺掌柜,竟然使用内窑造物,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得自贵人赏赐。而凌县之中,除了一个凌县县令,我想不到更符合的人选。”

“宫廷造物虽然珍贵,但为什么不能是在下接收的典当之物?”

姬萦悠然一笑:

“若你真是普通商人,若它真是典当之物,它就该珍之重之的封存起来,以待转手卖出高价,而不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茶盏,呆在你静室的桌上。”

尤一问哑口无言,半晌后,他释然地笑了起来。

“在下果然没有看错,仙姑有勇有谋,非同一般。”

姬萦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扔到尤一问面前的桌上。荷包砸在桌上,发出响亮的声响。

“里面是尤掌柜给我的三百两。”姬萦直视尤一问的双眼,“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要你的人。”

花厅里寂静无声。

“……姑娘这是难为在下了。”尤一问开口,神色淡淡,“在下的难处,姑娘已经知晓。凌县县令贪得无厌,迟早会自取灭亡,鸡鸣寨现今就像处于悬崖之上,随着凌县县令胃口越来越大,鸡鸣寨每次下山都伤亡惨重,寨民们怨声载道。”

“若不能扳倒凌县县令,山寨迟早会被他拖累至死,但若投诚作凌县兵,便成了看家护院的狗,没有人会珍惜一条狗。死了再去寻来便是。”尤一问沉下脸,“……在下绝不会让寨里的无辜百姓成为凌县县令的替死鬼。”

“如果不作凌县兵呢?”

尤一问一愣。

姬萦一改先前的散漫作风,转身正对尤一问,郑重道:

“实不相瞒,我欲前往天京勤王,尤兄可愿随我在乱世成就一番事业?”, ,88780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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