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9(1 / 1)

金鹏周围没别的宾馆, 再进停车场也不大可能,毕竟“人石会”经此一闹,估计对车也会多加留意。

肖芥子找了家附近的小面馆, 讲好租用两天, 一天300, 押金1000。

小面馆生意不大好,能有这赚头,老板挺满意, 交接了钥匙之后就高高兴兴走人, 走之前还大方表示, 面馆后厨备的菜什么的, 肖芥子可以随便用,面条想下几碗就下几碗。

肖芥子送走了老板, 关门落闸。

面馆很小, 只前堂、后厨两个区域,前堂临街,后厨开了小门, 供外出倒垃圾及人有三急, 都不太安静,好在后厨角落有个不锈钢的大储物柜, 肖芥子把里头大桶大包的调料、白面都挪出来,打扫出一块区域, 铺上毯子, 足可当姜红烛的床——柜门再一关, 天地寂矣。

安顿好姜红烛,正待关上柜门,肖芥子想起自己的大事:“红姑, 我那个胎……”

她描述了一下昨晚梦中所见,本来是混沌模糊、不断挣动着的一团,如何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电线、又像铁丝,自那一处突然荡出来,又瞬间收回去。

姜红烛静静听着,半天没说话,柜子里本来就暗,她披裹着麻布,一半陷在暗角的黑里,使得这种沉默,平添几分不祥意味。

肖芥子心头忐忑,生平第一次有怀了孕的母亲看到胎儿超声图的感觉,不同的是,人家看到的至少是个人,而她看到的,集二十多年生活阅历,都认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姜红烛终于开口,语气也不太肯定:“看起来,像条腿。”

肖芥子本能反驳:“那怎么可能,腿有那么细的吗?”

姜红烛说:“怎么没有了,你自己想想,苍蝇腿是不是就是那样?”

肖芥子张口结舌,回想了一下苍蝇腿的形状,越想越像,像得她心都凉了,再接着周身恶寒,似乎真有成团的苍蝇在她裸着的皮肤上爬。

她怀了两年,怀出个苍蝇?这还不如死胎。

姜红烛隔着麻布,看不到肖芥子脸上的表情,但约莫也是察觉到气压突低陡寒,少见地安慰了一下她:“也未必就那么糟,兴许是别的什么虫子。”

是别的虫子?是别的虫子她就能高兴了?

肖芥子失态到连声音都变调了:“我怎么可能是个虫子?”

姜红烛冷笑:“这世上太多人自视甚高,当自己是龙是凤,其实也不过是满地爬的虫子蝼蚁,你特殊在哪,又高贵在哪了?你怎么就不能是个虫子了?”

说完,砰地一声,自内狠关上门。

柜门带起一阵气流,像巴掌,正掴在肖芥子脸上。

肖芥子瞪着不锈钢的柜门看,气得眼圈都红了,她咬了咬牙,腾地起身。

前堂后厨之间有塑料厚帘,她也不用手去掀,拿脑袋顶开,大步走进前堂。

前堂很小,只七八张小塑料桌和配套的塑料凳,上下都弥漫酱油醋蒜气息,肖芥子走进桌凳间的步道,突然悲从中来,先脱下长棉服扔在地上——当然是里衬朝上避免弄脏——然后身子一歪,向着棉服铺就的那一块砸栽下去。

栽成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一动不动,万念俱灰,像一具悲伤情绪满溢的尸体。

夕阳的光从高处的通风气窗里透进来,在灰扑扑的墙上打下温暖的橘色光斑,光斑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店内店外,很像摇摇晃晃溺了水,沉进同一片没人情味的黑里。

肖芥子把脸埋进棉服,眼泪慢慢流下来。

她太可怜了,这些年,她这么辛苦,忙前忙后,忙出了一只虫子……还可能是苍蝇。

不想过了,今晚她就吊死在这面馆里。

也不好,能看得出,面馆老板是个辛苦挣生活的实在人,把人门面搞成凶宅,有点不讲美德,吊去别的地方吧。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阿喀察的里里外外,最后决定吊在省道进阿喀察的途中,那里有块“欢迎您来到阿喀察”的大广告牌,她就吊在牌子上吧,俯瞰这南来北往的车流。

这么一想,眼泪流得更多了,想象着自己孤零零地吊在那,经受风吹雨打,后来应该还是政府好心,给她收葬,工人戴着口罩,满眼晦气地把她从广告牌上起下来,拖去火葬场烧成灰,装进最廉价的一档骨灰盒。

太凄凉了,肖芥子裹紧衣服,把衣袖交叉抱起——连难过时的拥抱,都是她自己的衣服给的,下次她得买件名牌,这样怀抱会显得比较值钱。

过了会,她从地上爬起来。

完整地“死”了一次,心里舒服多了,感觉还能多过几年。

真要是怀出个虫子,那就打掉,左不过从头再来。反正有红姑在,她能看胎、催生、接生,那打掉,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

临近半夜的时候,马修远给209打了个电话,问陈琮醒了没有、感觉如何,能不能去跟福婆聊会天。

命都是人家救下来的,这里头没有“能不能”的余地,更何况,快半夜了还打来,明显不是去唠闲嗑。

陈琮挣扎着坐起,说:“能去。”

10分钟后,马修远就过来接了,还挺人性化地搞来一个简易轮椅,他很客气地对颜如玉说:“我推他过去就行了,回头再给推回来。”

颜如玉目送着陈琮被推走,表情很复杂,仿佛马修远推走了他地里精心栽培了十年的瓜。

路上,陈琮再一次问起金媛媛的事,希望能从马修远这里听到些不一样的,可惜事与愿违。

马修远也说是抑郁,还说下午的时候,金媛媛的男朋友代表家属,来宾馆闹过一回,要求不低于五万的赔偿。

陈琮挺难受的,五万,一条命就过去了,如果可以这么折算,他愿意出五万,把金媛媛换回来。

他始终记得,早上分别的时候,金媛媛自两扇门里探出身子,很认真地跟他解释,葛鹏的爸爸是她的舅舅,而她,等于是舅舅照顾着养大的。

一个人,愿意跟你说些不常向外人道的私事,那就是把你当朋友了吧。

……

房间修缮的关系,寿爷从417搬到了419号房。

同款房型,豪华套,但其实就是地方大点,并不分内外间,进了房就能看到床。

一进门,满屋子酒味。

陈琮的目光一下子被床边角落里盘腿坐着的一个胖子给吸引了。

这人是个光头,五六十岁年纪,白白胖胖,腰间摞起层层赘肉,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陀螺。他手上戴了一串大珠的乌金黑曜石,正攥了瓶草原白酒,咕噜咕噜往嘴里灌,身侧还有一箱启了封的。

而且,他显然是已经喝醉了,满脸通红,目光迷散,见到陈琮进来,嘿嘿傻笑了两声,还打了个酒嗝。

这应该就是那个“阿欢”了,陈琮还记得禄爷前一晚赶人时吩咐过马修远“去把瞎子叫来,再给阿欢搞箱酒”。

那么床侧站着的,八成就是“瞎子”。

瞎子四十来岁左右,双目紧闭,一张脸瘦长,面颊深凹,身子也细瘦如竹竿,他穿了一身黑色长款日式和服浴衣,腰间扎了条灰蓝色的腰带,这让陈琮怀疑他不是中国人,还有,他立在床边,两脚微微开立,双手拄刀样拄着一根盲人拐杖,这拄杖的姿势,也很不中国。

这人,八成是从更东头过来的。

除此之外,屋里的人就都是他见过的了:躺在床上的寿爷、站在夜景窗边低声说话的禄爷和梁世龙,以及坐在沙发上、面色疲惫的福婆。

马修远把陈琮推到福婆跟前,转身想走。

梁世龙叫住他:“牛头查到那辆小面包车了吗?怎么说?”

马修远说:“查到了,是个残疾老头的,听他的意思,车子不值钱,被人偷开出去几天,昨晚上,又莫名其妙还回去了。”

禄爷笑了笑,说:“我说什么来着,查车子没用的,人家大张旗鼓演戏给你看,能让你从车子上查出线索?”

马修远也笑,又指陈琮:“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看来这谈话,是小范围的。

***

陈琮想先向福婆表达一下谢意,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为他忙前忙后,“到最后差点没站住”,值得各种重礼重谢。

福婆猜到了,摇了摇手,说:“孩子,先说你的事。”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孩子”,这称呼,有种老辈人对后辈自然的关切和爱护在里头。

陈琮看福婆,忽然就觉得很亲切。

福婆叹气:“你今天,是被点了香了。点香这行径,古时候在‘人石会’,是被定性为杀人的。”

……

“人石会”存续日久,并不仅仅局限在“赏石”,多年来,由“赏”入“商”,进而入“学”,发展出不少旁支。

如梁世龙所说,石头,简单点讲就是矿物,是矿物,就有各种成份、功效。研究这些石头,叫“叩石”,取“石不语,叩门而问”的意思。

起先,是为了从石里求药,但因为药毒同源,害人的招也开发出不少。“点香”就是其中一种,这毒很“歹”,很少害命,但哪怕剂量很小,救治得不及时,都会让人疯癫。

福婆说:“这招多损啊,不杀你,没要你的命,但让你一辈子疯疯癫癫。当时的会员再三争论之后,把‘点香’定性为杀人。非得喉管没气、脖子断得血淋淋才叫杀人吗,让人变成一堆无智无识、只会喘气的废骨烂肉,把人身为‘人’的属性给杀掉了,也叫杀人。”

陈琮愣愣听着。

他想起他爸陈孝,这么多年了,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这也属于人的属性被“杀掉”了吧。

“那之后,协会定下规矩。一,叩石所得,只准救人,不准伤人害人;二,点香害人,一经查证,要动家法;三,发现有人受害,不管这人是谁,要出手救人。哪怕这人是仇人呢,也要先救人、再算账。”

说到这,福婆笑了笑:“你这孩子,也很运气,受了伤,是怎么想要开车往回跑的?一般人都会先去医院,这一去,可就耽误了。”

医院会先清创,包扎,或者验血,很少第一时间做毒物检测查筛,即便做了,一套鉴定做完,人早疯得满地乱爬了。

陈琮止不住后怕,后背直冒凉气,嗫嚅着说了句:“谢谢。”

福婆又摆了摆手,似乎受之有愧:“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你醒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蜡烛香雾?那都是药烛,跟艾灸似的,引气入体,能帮你补气安神……但有件事,我得跟你明说。影视剧里中了毒、吃了解药就没事了,点香不一样,救得再及时,也会有后遗症。”

陈琮没听明白,他看福婆,又看禄爷和梁世龙,禄爷原本面色凝重地在听他们说话,忽见陈琮看他,赶紧把脸转向窗外,极力避免和他目光接触,梁世龙没来得及转脸,表情一秒僵硬。

陈琮轻声问了句:“什么叫后遗症?”

福婆斟酌了一下:“不好说,这个要看个人体质,有轻有重。有时候,可能看着没事,生了场小病就诱发了;有时候,年轻时没事,年纪一大,就熬不住了。这毒是攻脑子的,你可能会知觉混乱,会突然疯癫……”

陈琮脑子里嗡响,福婆的声音好像已经飘去了天外,他茫然地看向室内,忽然觉得这里每个人,睡着的站着的坐着的,都既荒唐又可笑……

下一秒,他浑身一震,身子猛得往后顿挫,失声叫了出来。

除了“阿欢”和瞎子——这两人对屋内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其他的人,福婆、禄爷、梁世龙,都被陈琮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陈琮牙关格格打颤,哆嗦着抬起手,指向床上。

寿爷还在睡,且睡得很安稳,但有一团看不出形状的臃肿黑影,正蠕蠕而动、在他盖着的被子上爬,准确地说,正经由寿爷的腹部、爬往胸口。

而荒谬的是,这三个人,福婆坐的位置正对着床,禄爷和梁世龙也侧向对着床,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反而来问他怎么了。

梁世龙甚至还皱了下眉头,问他:“你鬼叫什么?”

陈琮一颗心在胸腔里乱撞乱窜,几乎喘不上气来:“那团黑的,在床上!在爬!爬在他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床上。

明明床上只躺了一个何天寿,哪来的什么东西在爬?

福婆打了个寒噤:“孩子,你在说什么?”

陈琮耳膜处震响,那团黑影还在爬,快到寿爷的喉口了,随着“它”动作的起伏,能隐约看出是个人形。

“那个人!在爬,你们看不到吗?”

梁世龙突然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句:“不是‘点香’的后遗症吧,这么快就发病了?”

陈琮听见了,他脑子简直是要爆开,但是太清晰了,真会是幻象吗?是他在发疯吗?

他赤红着眼,抬手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那个人影爬到寿爷的头上了,后背拱起,两手自左右掐进他的头,像是要把头颅硬生生拔起。

陈琮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轮椅上猛然起身,跌撞着直扑砸到床上,拼命去推那个黑影。

他的手如同穿透空气,推了个空。

陈琮愕然看向自己的手,黑影还在,就在自己的视线下方,他大汗淋漓,转身看福婆和禄爷他们,几乎站不住:“真的……是有。”

梁世龙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怜悯,也有躁烦,他忍着气上来,伸手就想把他揪开:“你少在这给我发……”

禄爷突然喝了一声:“慢着!”

他看向陈琮,面颊潮红微颤,连声音都有些异样了:“快,老五,去把锥盒抱来。”, ,88780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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