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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婆第一次见到姜红烛,是在1983年,第45届人石会。

那时候,由于年代的特殊性,非公机构,根本没资格开这种百人以上的大会,就算开,也没饭店承接这业务,当时进饭店吃饭,还得交粮票呢。所以选在了山村、乡下,以办婚礼的名义、敲锣打鼓办了一届,相当喜庆。

姜红烛当年还不到20岁,和梁婵一样,没号,跟着父亲来的

她一露面就引起了轰动,人长得太漂亮了,加上家境好,穿得洋派,在乡下地方,自然更吸睛一一不夸张地说,她在场院里吃个饭,墙头和院外树上,都会爬十好几个专来看她的人。婚礼当晚,她去新房帮新人点大红蜡烛,烛光亮起,映着她如花笑靥,一时间,都没人顾得上看新娘子了,有人感慨说:“这名字取得真好,姜红烛,红烛美人啊。后来,这名号就传开了,连没来参会的会员都知道:“人石会”出了个大美女,是个红烛美人

福婆挺喜欢她的,小姑娘娇俏又恰俐,关键是悟性高。很多会员得前辈各种秘法指导传授经验。都还入石无门,美红烛只听父辛点拨两句,已经养上石头了。而且听那意思,有怀胎的迹象。

福婆记得,自己当时还叮嘱了句:”''坐月子’的时候,可得保护好了,需要协会派人,记得提前打招呼。协会对于这种怀胎的人,是有保护的:“新生儿”没能力自保,生下来如同旷野里的肉,天生招引那些暗处的掠食者。一般来说,掠食者盯准了猎物,会耐心等一段时间,肥一点再吃,但也有一些,就好牙口嫩的被派出去当“保镖”的人,都是老资历,这也是为什么协会

“主要看资历,资格越老,说话越有分量”一

三老年纪是大了,可能爬个楼都要喘半天,但这不妨碍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套准则中,他们依然站在高处。掠食者是入室的强盗,遇到强悍的家主,照样会被反杀。

然而那之后不久,美家就出事了。

事情跟“人石会”没什么关系,纯属自己作孽

姜父生意做得不错,腰包鼓,就难免有些霸横,他看中了一条街上的黄金门面,想盘下来开店,谈了几次都没成打听了才知道,有人也看中了,暗地里跟他抢

姜父很不育兴,走了野路子,纠集了一伙人上门敲打对家,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敲打变成了双方群殴,殴起来又越了界,死了七八个姜父作为主犯,直接判了死刑、枪毙

紧接着,姜红烛也遭了殃

她长得太漂亮,追求者太多,难免会今天跟这个牵手,明天跟那个看电影,可能换男友勤了些,时间一长,邻里本来就有不少闲言碎语,父亲出事之后,大概是仇家气不过,迁怒到她身上,举报她“乱搞男女关系,参加违禁舞会”这些事放到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但那是83年,社会风气很保守,又正赶上严打,别说“乱搞男女关系了”,晚上两个青年男女走在一起,都会被警察问话,曾有人因为偷看女厕,直接被判了死刑。姜红烛被定为“流氓罪”,判了四年,入狱前,被拉去参加公判大会、游街示众,用于提醒民众切莫违法越界。福婆第二次见到姜红烛,是1988年,她出狱后

“人石会”的成员正式入会时,无需缴纳会费,但需要交一块宝玉石,用于代表自己,很少有人会在这上敷衍,都卯足力气,要交一块最奇最妙的,以彰显自己品味独特、出手不凡。姜父交的,是一块缠丝玛瑙,带石壳的横截剖面,

那块缠丝玛瑙特别美,集血红、橙红、暖黄等色带于一体,而且色带分层盘绕,勾勒出的形象,颇似半只蝴蝶残翅姜父作为“社会危害极大”的不法分子,被开除出会,石头也遭嫌弃,原路奉还

福婆那趟去,就是去还石头的:之前还不了,姜家就父女两口,伏法的伏法,坐牢的坐牢,没处还到的时候是中午,姜红烛还没起床,福婆敲了半天门,她才打着呵欠、懒洋洋应门,把福婆迎进屋,猛一照面,福婆都没认出她来,

姜红烛身上,再不见半点娇俏伶俐的影子了

她烫着大波浪卷,穿袒胸露背的粉色丝缎吊带,脸上未卸的浓妆一夜发酵,晕染进皮肤的细纹里

见福婆不动,姜红烛说了句:“坐啊。

边说边在满是空啤酒罐、烟头及走味剩菜的桌边落座,顺手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透过烟气,福婆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卧房。

卧房门上,挂着那年代很流行的、用曲别针和挂历纸卷出的彩色门帘,门帘隐动,里头有个男人打着呵欠下床,福婆先还奇怪这人怎么这么矮,后来反应过来,那是个侏儒。福婆把那块缠丝玛瑙放到桌上,又问美红烛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协会帮忙

姜红烛眼皮半掀,猛吸一口烟,冲着福婆吐了个特漂亮的烟圈,然后说了句-

”到这当菩萨来了?去你M的。

那之后,福婆还听到过两次姜红烛的消息。

一次是,据说她喜欢上了唱戏,还像模像样上台扮过,可惜没唱长,因为她唱到一半,会突然叉腰大骂观众,骂得兴起,哈哈大笑,观众起先被骂懵,反应过来之后,跳起来跟她对骂,台上台下互扔东西,闹到不可开交。另一次是,春焰那头有人,大概是惜才,去接触过姜红烛

春焰其实不像“人石会”这样成体系,他们这一撮那一撮,自嘲如焰头起地就烧,有点各自为营的味道,但偶尔也会就近拉帮结派,博个人多好办事姜红烛也不把春焰放在眼里

她说:“老娘不牵野马,不点春焰,就是野地里烧的一对红蜡烛,哪天不高兴了,见天烧天,见地燎地,你们都小心点,别让我烧着了。再后来,又过了三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人石会”突然开始不太平,连着出了好几件事,主要是发疯,也有死了的:死了的那个比较惨,他住高层,夜半发疯乱窜,从阳台上摔下去,当场就没气了。福婆说:“这事很快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要知道,我们的会员,都住得天南地北,居然连着出了好几起,这等干是明着告诉我们,她就是在追着会员打。那是九十年代初,福婆还只50来岁,资历没那么老,但也算主力干将,她马上就给已知的那些怀胎者打了警戒电话之所以强调“已知”,是因为有些人戒备心太重,养什么石,是否怀胎,从来不对外透露半分:掠食者当然麻烦,但你如果选择非常偏僻的地方“生产,方圆百里都没个养石头的,短期内也不会存在什么风险,

而那些一怀胎就沉不住气、各种申请保护的,这不等于昭告天下吗?还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那个被派来保护你的,暗地里就是个掠食者呢?警戒发出去,颇慌乱了一阵:有的会员选择尽量不睡觉,因为只要保持清醒,就是在“阳间”:有的会员选择托人,把自己的宝天石暂送到外地,在物理距离上硬性“人石分离”,以度过危险期:还有的会员自信满满,觉得中招的都是萎鸟,凭自己的能力,足可反杀。当然,这种自信很快就没了,因为接下来出事的那个,在协会的地位,就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三老。直到这个时候,福婆她们才意识到,这次来的,是百年未遇的顶级掠食者。

陈琮听得简直是要呆住

梁世龙起身,接了杯温水,递给福婆润喉

老人家讲了这么久,确实也累了,陈琮想等福婆喝完再问,又实在没忍住:“可这些不都是做梦的时候发生的吗?梦里的伤害,能跟现实挂钩?福婆继续喝水,抬手示意了一下禄

禄爷坐直身子,反问陈琮:“这只是梦吗?退一步说,就算真是梦,在梦里被吓死的人,也不是没有吧。福婆嫌禄爷说得不到位,三两口吞咽了水,再次把话头拿回来:“你想想方天芝,她被送去医院,医生还挺乐观,说没大事,但她就是醒不了。人活一口气,她那口气,在梦里泄了,她脑子里认定,自己已经死了。陈琮打了个赛噤,想起自己噩梦时看到的,方天芝被一条巨蛇寸寸吞噬的场景。

“那如果她当时没死、只是受了伤呢?醒来后会怎么样?

福婆回答:“假设她在梦里,被吞掉了一条腿,那么她醒来之后,即便腿还在,她也用不了了。她脑子里认定自己没腿了,这就类似于中枢神经系统切断了和腿的联系,指令再也发不过去,从此之后,往后余生,她都是个有腿的瘸子。禄爷补充:“你就当这是''腿麻了’的缓不过来版。你有没有腿蹲麻了的时候?腿还在,你也想走路,但你命令不了它,只好在那扶着墙缓着。你当然是缓一会就好了,但如果永远缓不过来呢?陈琮赶紧动了动小腿,让禄爷这么一说,他还真有点腿麻了的感觉。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查到美红烛的?

福婆苦笑。

惭愧,还真不是她们查到姜红烛的,姜红烛自己把自己给点了

她在又一次动手时,进了屋,还打开了会员家里的摄录机,正对床头

于是事后,福婆她们在摄录的视频里看到:姜红烛穿着水粉色的戏服,哼着小曲,在床头两边各点了一根大红蜡烛,末了,还对着床姿态曼妙、款款作揖起初,福婆也想不明白,姜红烛为什么要自我暴露呢

掠食者的最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它掠食,而在于你不知道它是谁,它在你的梦里,以动物的姿态出现,谁能分得清它是敌人、朋友,抑或.....枕边人?美红烛要是藏得好,“人石会”再花好几年,都未必能锁定她。这比刑侦缉凶还难,缉凶至少有个现场,有各种线索可寻,而她“隔空”操作,你没法去业已疯了或者死了的会员脑子里音痕迹,即便能,看到一条蛇,你能对应上谁?再后来,福婆想明白了。

就像唱戏唱到一半、叉腰站在台上和观众对骂,还像这趟对付寿爷,明晃晃戏服红烛,甚至不惜策划出跳楼这么大的阵仗,这是她性格使然。姜红烛的性子,注定了她不会躲在暗处,明知道有风险,她也要让你看到她,要你知道,她不育兴了,她烧天燎地来了。陈琮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差红烛的遭遇,跟你们其实没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要死咬着你们不放呢?为了快速进补?福婆缓缓摇头;“我不认为是为了进补。

开始,大家确实有种种猜测:进补,父亲被“人石会”除名退石、她心里愤恨....

但都觉得立不住脚

福婆说:“我想,她是爱上了这种嗜血的感觉,一下子上了瘾,无法自拔。

在现实中,她的命运戏剧性地急转直下,从乡人争相围看、骄矜讨喜的红烛美人,到一朝家破,沦为万人指戮的阶下囚,出狱之后,还一度烟酒度日、和侏儒寻欢作乐可能自那时起,她已经在心里一点点疯了

她觉得不公平、被践踏,想报复,又没能力去报复,忽然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和规则下,她发现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撕咬、吞噬一切,真正地见天烧天、见地燎地,阳间把她踏进泥里,阴间把她捧到天上,巨大的反差忽然填补了她的心壑,那个世界,成了治愈她的补药陈琮问:“你们后来,把她怎么样了?‘

福婆沉默良久,轻轻笑起来:“我不得不说,姜红烛真的是老天选中的人,她的资质太强了。我们能怎么办呢,加在一起,也对付不了她,这种事又没法报警抓她,报警也没人信,防她一时,防不了一辈子,再说了,那些疯了死了的人,帐该怎么算?最后,我们有了一个决定。说到这儿,她抬起头,环视室内:“当时,人比现在多,有接近二十个,毕竟是三十多年前,很多前辈都还在。现在,就剩下这几个了,哦,对,还有个阿欢,他这两天喝多了酒,估计还在睡......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既然在阴间奈何不了她,那就从阳间着手,让她彻底消失吧

这个计划,开始叫“灭烛”,后来觉得,太真白了,不好,改成了更委婉的“熄灯”。

熄灯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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