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姜(1 / 1)

几人换过衣衫后便一道去了钟席诀的鹿溪苑,小厨房动作极快,戌时不到就已满满当当地备齐了一桌膳食。

雨天湿气重,管家遂特意嘱咐在晚膳里多加了一口热腾腾的锅子,此时此刻,三人围着鸡翅木的圆桌坐成一圈,钟星婵敛袖为封清桐盛出一碗汤,在递给她的间隙里随口问道:

“桐桐,你近来可有什么想玩想看的?我都陪着你。安都之内若是逛腻了,咱们就出城去,寻上一些陌生激刺的地方也未为不可。”

钟席诀彼时正埋头挑拣着盘碟里的鱼肉,闻言眼睛没抬,口中倒是先一步阴阳怪气地插话道:

“陌生刺激的地方?钟三小姐,一个安都城还不够你折腾的?”

他终于拣干净了鱼刺,连着瓷碟一起将鱼肉放到了封清桐的左手边,

“姐姐可别听她的,若是真有什么想去的陌生地界,定然要先知会我一声,让我陪着你们一道去。”

“钟小诀!”钟星婵撇嘴轻嗤,“你想做好人便自行去做,偷摸着贬低抹黑我有什么意思?”

“我抹黑你?”钟席诀抬眸睨她,“远的不说,万焕儿入狱那日,你自己跑去京兆府大牢做什么去了?”

他慢条斯理地曲指扣了扣桌面,

“还有早前在十方街,咱们三小姐可是一开口就点破了万成耀的赌徒身份,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三小姐这是在赌桌上和他当过牌搭子?”

“……”

钟星婵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不知所云,完全不懂你在胡言乱语地说些什么。”

钟席诀不咸不淡地哼出一声气音,“三小姐顶天的好口才,只在我面前狡辩有什么用呢?需得爹娘也信了才行啊。”

“……你!”

钟星婵冷不防被他一噎,下意识想回击,却又担心他真将事情捅到父母面前去。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半晌之后,干脆学着钟席诀的做派凉凉一哼,暗自改梁换柱道:

“钟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怎么,这是才回到安都就要在饭桌上审我了?你的镣铐呢?拿出来给我戴上啊。”

“……”钟席诀几乎要被她这‘借由转移矛盾来混淆视听’的小伎俩给气笑了,眉梢一挑就要回嘴,封清桐不轻不重地侧目瞥了他一眼,主动站出来替钟星婵打圆场。

“金玉赌坊后街有间烧饼铺子,里头的牛油酥饼很是有名,阿婵许是闻到了万成耀手上的那股油酥味。还有京兆府大牢,阿婵是替我去给万焕儿送改名册的。”

这话倒是很好地解释了钟三小姐的两桩‘反常’行为,钟星婵当即下坂走丸,就此打着哈哈将话题揭了过去。

很快的,饭桌上的气氛重新趋于融和,封清桐复又提箸,确认眼前的兄妹两个再没什么继续拌嘴的意向,这才安心去吃自己碗碟里的餐食。

落筷时才发现今日的鱼并非按照以往的习惯做了甜口,而是用黄酒佐了葱姜豆豉,再以大火清蒸烹制的。

细白的鱼肉表面齐齐整整地铺了一层碎姜丝,一筷子夹下去,没个半盏茶的功夫决然挑拣不干净。

——而她惯来不喜食熟姜。

钟府的‘老人’们几乎都知晓她的饮食习惯,故而每每都会叮嘱小厨房多加留心,上一次发生此等纰漏时还是去年的中秋赏宴,两家当时聚在一处用晚膳,秦以忱就坐在她的左手边,他替钟星婵布过菜,转而给她也夹了一大块清蒸鱼。

那鱼同样也如今日这般,满满沾得都是姜丝碎末,她尤自拣了许久也没挑拣干净,最后为了不辜负秦以忱的好意,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下……

咔哒!

碗碟碰撞的动静蓦地拉回了她的思绪,旁侧的钟席诀大抵是觉得自己方才过于严厉,遂又故技重施着夹起一块鱼肉,略显讨好地放入了钟星婵的碟子里。

封清桐的视线不自觉追随着他的动作落到对侧,他同样为钟星婵剔了鱼刺,却也只剔了鱼刺。

目光收回,封清桐垂下眼眸,瞧了一眼自己手边的碟子。

白底青花的小餐碟里,一块拣好的鱼肉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其上倒是半点姜丝也无。

身上的茉莉外衫浅香尤存,封清桐眉眼一沉,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微妙的猜测。

***

后半顿饭吃得云天雾地,直至戌时三刻,芷雨扣门催她回府,她都没能弄清自己一整晚的思绪不宁究竟来源于何处。

离开时雨还在下,钟席诀吩咐钟小十取来一件比甲,又叮嘱芷雨仔细撑伞,自己则提着个四角的琉璃灯,先一步候到了廊头上。

橘黄的火苗被风吹得不住扑闪,光晕晃动,将迎面而来的封清桐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钟席诀垂眸看着地面上两团逐渐相融的黑影,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抿唇轻轻笑了笑。

他似乎极为愉悦,从踏上回廊始起,颊边的小酒窝便再没有消下去过。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走出府门,他将封清桐扶上马车,自己却在撩袍跟随的瞬间被封清桐伸手拦了一把。

“席诀,就送到这里吧。”

封清桐冲他笑笑,柔和的眉眼溺在晦暗不明的车厢里,莫名带出三分似有若无的距离感。

“还有,这袍子我穿着略有些宽大,你受累帮忙带回去,拿给阿婵吧。”

她无比自然地脱下那件茉莉花纹外衫,折叠齐整后递还过去,

“我与阿婵见天地交换衣衫首饰,想来她也不会嫌弃我穿过。”

“……”

钟席诀的笑容几乎瞬间凝在了脸上,“怎么了?”

他没立刻接过,只是扬眸望向封清桐,“姐姐生气了?”

紧接着又顿了一顿,“还是六叔同姐姐说什么了?”

封清桐摇了摇头,“无缘无故的,我生得哪门子气。”

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第二个问题,“罢了,难得托付你跑跑腿,你若是不愿帮我这个忙,赶明儿我自己拿给她。”

言罢便要放下车帘,“你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可惜钟席诀却不许她走,他抬手拽住帘子的一角,足下一点便跃到了车辕上,脑子一转,飞快地解释道:

“并非是我不愿帮忙,只是阿婵也有一件同样绣纹的外袍,那丫头又惯是个得新忘旧的性子,姐姐的这件给了她,多半也会被她置诸高阁。”

他向前半倾着身体,投射下来的阴影不容拒绝地囫囵包裹住她,然说话的语气却是惯常的诚恳乖顺,全然不似肢体动作那般霸道强硬。

封清桐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加之钟二少爷于她心底根植的‘乖巧’形象太过牢固,于是心下迟疑,一时便有些拿不准钟席诀话中的真假。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钟席诀将外衫复而推回去,“姐姐若是不信,日后见了面自己问她。”

他作势又要踏入马车,“衣裳的事暂且搁到一边,时候不早了,我先送姐姐回府去。”

封清桐眼疾手快地再次拦住他,“钟府的把式本就会些拳脚,芷雨也会一直陪我坐在车上,安妥决然无遗。你今日才办差归来,还是快回去好好歇着吧。”

“……”

这话已然称得上是明晃晃的拒绝了,钟席诀凝眸望向她,唇角一时抿得更紧,高大的身躯凝滞在阴影中,上臂连着肩背几乎绷成了一条线。

内心的催促一如拉满了弦的重弓,跃跃欲试地想要肆行一搏。

然而很快的,他便依言松开了拽着帘子的手。

“那我听姐姐的。”

平直的唇角复又翘起个小小的弧度,钟席诀弯着眼睛躬身下车,彻底退出了这片存有封清桐的小小天地。

“姐姐路上当心些。”

“好。”

封清桐莞尔颔首,就此阖上了车门。

靛青的流苏穗子缓缓垂落,徐徐阻断了二人的视线,钟席诀后退让出车道,待到马车驶过第一个转弯处才骑着连钱骢追了上去。

他有意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隐蔽距离,默默地跟在马车后面,直至亲眼瞧着封清桐入了封府,这才调转马头,策马去了司狱司。

跨过门槛时正巧同蒲毅打了个照面,蒲毅一脸震惊,“钟副使?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钟席诀没答话,阴沉着脸大步走进了内室。

夜雨尚且淋淋,他又未着蓑衣,一路疾驰而来,身上难免沾了一层雨水。

此时此刻,那点寒凉的水汽裹着夜色融在他的眉眼间,愈发衬得他容色凛凛,带着些不近人情的冷肃。

蒲毅摸摸鼻子,就此歇了散值的心思,步调一转,亦步亦趋地乖乖跟了进去。

二人鸦默雀静的阒然相对,半晌之后,钟席诀才抬手捏了捏眉心,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

“跟踪阿婵的那几个锦衣卫查清楚了吗?”

蒲毅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查清楚了,确实是曹成砚的手下,虽不知他们目的为何,但其行事倒是颇有分寸,难得的守规矩。”

他咧着嘴笑了笑,起身为钟席诀倒出一盏热茶,“钟副使大半夜的不安寝,就是为了这个?您大可放心,兄弟几个都拿星婵当亲妹子来疼,绝不会让她受欺负的。”

钟席诀接过茶盏,圈在掌心里拢了拢,“你这话可别叫她听见了,那丫头现下就够肆行无忌的了,你们再明晃晃地无度纵着,她还不直接将天都捅破了。”

他边说边轻轻勾了勾唇角,笑容里却不自觉地夹杂了几分涩然。

“更何况,我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

是他太急了吗?

明明已经尽量放慢了步调,刻意收敛回避,变着法儿地借着‘弟弟’的身份,让封清桐成为联结他二人关系的‘主动’施予一方。

却不想今朝一时疏忽,还是叫她觉察出了端倪。

蒲毅不明所以,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副使难不成还在疑惑曹成砚的动机?”

他略显犹豫地拧了拧眉,

“其实属下对此倒是有个猜测,听闻曹成砚曾暗自打听过星婵妹子的喜好,且仁善寺事发那日,曹成砚据说也曾带着一队人马搜寻过附近的几间庙宇,估摸着该是以为星婵妹子一同遭了绑,遂试图趁机来个英雄救美。”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叹出了一口长气,

“毕竟现在的姑娘们都偏爱有英雄气概的男子,旁的不说,只看我那待嫁的堂妹,家里早就为她说了一门亲事,结果呢,她嫌弃人家年岁比她小,是‘男孩’而非‘男子’,心里八百个不满意,非要自己……”

“等等。”

钟席诀眉眼倏尔一动,

“你方才说,你堂妹嫌弃对方是‘男孩’而非‘男子’?”

他颓靡又茫然的思绪在这一刻突然被换了个方向重新打通。

是啊,只千方百计地诱使封清桐照顾他有什么用?

只要封清桐一日将他当做‘弟弟’,他们即便每日接触一万次也是徒然。

他总得让封清桐意识到,他也同秦以忱一样,是能够与她‘谈婚论嫁的男子’才行。

“蒲毅。”

钟席诀面上郁色渐散,眸中复又徐徐溢出些势在必得的潋滟笑意,

“你堂妹何时成婚?届时记得知会我一声,我要去送一份贺礼。”

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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