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1 / 1)

午饭过后,裴则动身返回杜家。

车窗半开,纱帘放下半幅,遥遥望见坊门时连忙吩咐:“走慢些。”

车子果然慢了下来,裴则将窗户全部推开,自己隐在纱帘后,紧张地打量每一个路人。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道边仔细看过,也不是。上

干那个突然出现,说了那么一句古怪的话又突

消失的孩童,再也找不到了。

车子慢慢驶进坊门,裴则靠回座位上,长长吐一口气。

她绝不相信裴羁会私下藏匿苏樱,然而,她闻到了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

夹在降真雪气中,突兀又怪异。

裴羁的喜好极其固定,吃惯的食物,喝惯的茶水,长年累月从不更换,亦极少尝新,比如这降真香,原是小时候杜若仪带他们兄妹斋戒时常用的,他用惯了便一直用着,从不曾换过。裴则私下猜测,他未必是真心喜好这些,只不过他从无任何嗜欲,也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用惯了便觉得没必要换罢了。所以这突然出现的蔷薇水,实在令人惊讶,但,最让她觉得不安的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苏樱常用的蔷薇水的气味。香也是高手,裴则虽然很是厌恶她,恨她们母女拆散她原本美满的一家人,但同样都是韶龄女子,苏樱能做出这么多新奇花样,她既觉得不齿,又觉得好奇,也曾偷偷看过几回,因此知道苏樱会把这些外面买回来的东西重新加工,调些自己喜欢的香气进去,所以与别的人都不一样大食蔷薇水,价格品贵数量又稀少,两京的达言贵人最喜使用,从前她也用过,只不过后来见苏极爱用,赌气便不肯再用了。蔷薇水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苏樱用的蔷满水跟别人的不一样,先前在装家时她就留意到了,苏樱很擅长这些女子用来修饰美貌的技巧,口脂、香粉、眉黛样样都会做,就连合香、调方才裴羁身上的蕾薇水香气,不说十分相似,至少也有九分像苏樱用惯的那种。可苏樱已经失踪多日,她的蕾薇水,怎么会沾染在装羁身上?眼前豁然一亮,车子驶出了坊门,裴则紧紧皱着眉头,耳边不知第几次响起那孩童的话: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怎么可能。若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帮苏樱,父亲看起来又全不知情。若是他自己想....不可能,便是为着母亲所受的屈辱,也绝不可能跟苏樱有任何瓜葛。但那蔷薇水。况且当初苏樱在裴家时,也曾百般讨好裴羁,一口一个阿兄的叫着,惹她发过无数次脾气。那么到底,苏樱在不在裴羁那里?裴则紧紧皱着眉,心里苦恼至极。这么多年她但凡有点心事便都会告诉裴羁,跟他商量纾解,可如今这段心事,又该找谁去说?父亲是断断不行的,母亲如今太忙,也不行,除了裴羁,她眼下最亲近的便是应穆。裴则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事关裴羁的声誉,便是亲近如应穆,也决不能透露。

裴则定定神,那么,她便自己去查。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蔷薇水,是不是苏樱的。

车子越走越远,坊门内的小楼上卢崇信将帽檐又拉低些,转身下楼。再等等,话已经带到,虽然他也没什么把握

但眼下,也只能赌一把裴则能有所发现了。

裴府。

裴羁一目十行看完魏博来的信函,沉默不语。

是田昱的亲笔信,道是魏博牙兵近来颇有异动,催促他尽快回去商议对策。

窦晏平赶赴剑南是为了平息牙兵之乱,可天底下牙兵最骄横、最强势者,莫过于魏博。短短十数年间魏博牙兵已经杀死三任节度使,又在之后公然对抗朝廷旨意,自行推举继任节度使,骄横跋扈,令朝野为之侧目。藩镇与朝廷历来关系微妙,他刚到魏州时,田昱对他颇为忌惮,疑心他是朝廷派来的耳目多番排挤试探,甚至一度想取他性命,是他看准田昱有消减牙兵的意图,几次定谋平息牙兵骚动,田昱才因此态度大改,对他以师礼待之。这次回长安之前,他原本已经开始布置削减牙兵的诸般举措,却突然收到长安消息说崔瑾自尽,苏樱独自留在卢家,羁绊无法割断,他临时决定返回长安。辞行时田昱询问归期,他道少则十来天,多则一个月,然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与她纠葛愈深,愈难了断。裴羁收好信,沉沉望着窗外。

那夜在金光门内截下她,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现那个傍晚的情形,得她一吻便可铲除心魔,可事实证明,不行。前两天深吻之时,曾短暂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满足,可距离彻底了结,还是远远不够。

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透进来,衣袖间沾染的蔷薇水被风一吹,满室旖旎的香。她的香气。让他不经意闻到时,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她。裴羁起身来到窗前,望着花园的方向他得尽快赶回去。在魏博能有今日的局面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容易能够办到,步步为营走到如今,正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因为一个女子出什么差池。须得尽快了断与她的纠葛。

欲疗重疾,必下猛药。他的心魔始于那个傍晚她吻他的时候,成于翌日傍晚独立山洞之外,看她与窦晏平亲吻的时候,这些天但凡与她亲近,总让人忍不住揣测,她与窦昊平,是否做过同样的事她与窦晏平的过往,心上那根毒刺最毒的汁液。但有一件事,她与窦晏平,必定不曾做过。

心底突地一荡,袖间的香气一霎时浓郁到了极点,眼前浮现出昨夜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裴羁顿了顿。她是不情愿的。生平头一次有了犹豫。从来都是杀伐决断,从来都是只要达成目标,绝不在意路途中一切被碾压被丢弃的障碍,而此时,生平第一次,对那注定要被牺牲的障碍,生出犹豫。他对她,竟起了怜惜。

日色黄昏时,苏樱跽坐案前打香篆。

香炉中香灰填得半满,灰面抹得平整,小心摆好香印。沉香碾成粉末细细过筛,掺入少量磨细过筛的降真香粉,用香勺舀出,一点点倒进香印中,再细细补满缝隙,以香铲压平。昨日的蔷薇水不知是否有效,但这香篆他若是肯用,被发现的机会更大。裴羁似乎没有什么嗜欲,就连饮食衣着也没什么偏好,几乎让人无从下手,但,长处有时也会成为弱点,正因为他从来都是一成不变,所以只要他稍稍改变一丁点,就很容易被人发现。抬眼,日色渐渐西斜,黄昏将至。他马上就要来了吧。苏樱握住香印的手柄用香铲轻轻一敲,跟着干脆利索提起香印,香粉自镂空处稳稳落下,在炉中结成一个完美的莲花形状。一块香篆可燃半个时辰,拖延住他,让他多留些时辰,那么他发间衣上都将染上沉香的气味,不再只是降真的香气。日色昏黄,天边几片染红的晚霞,裴羁自后门出来,拣着坊间僻静小道,向别院行去。

衣衫换过,干净清爽,不再有蔷薇水的气味,裴羁催马快行。

他竟对苏樱,那个狡诈凉薄的女子,起了怜惜。

由怜生爱,继而变成男女之情,她便是如此设计了窦晏平。她一向很擅长算计人心,也很懂得攀附高位,她之前也曾问过他,会不会娶她。昨夜她哭了,他以为她是悲苦难抑,但谁敢说,不是她精心谋划,引他怜惜她?

身后影影绰绰,露出石榴裙明丽的一角,带路的侍卫轻咳一声,裴羁勒马。

余光瞥见墙后裙角一闪,在他停住时急急忙忙躲进去了,裴羁顿了顿,扬声:“出来。”

墙角后,裴则心里一紧,不情不愿地挨出来:“哥哥。

裴羁脸一沉:“该怎么叫?”

“阿兄,”裴则低着头,自觉心虚,便是不情愿叫啊兄也不敢跟他争辩,“我,我正好路过这里...

“说实话。”裴羁淡淡道。

“阿兄,”裴则仰头看着他,夕阳从他身后映照,为他镀上一层橙红的光芒,他身形磊落,萧萧肃肃,令人敬畏,他怎么可能跟苏樱扯上关系?她都在瞎想什么。带着羞惭低了头,“你近来每天都这会子出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吗?”近来每天。裴羁心里陡然一惊,原来他去她那里已经频繁至此

连裴则这种不甚爱留心的人,都已经觉察到怪异了吗?

别院。

日色落下屋脊,窗前陡然暗了一大截,苏樱打好第二个香篆,抬头望向门外。

裴羁还不曾来,以往这时候,他都已经到了,今天是不来了,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住了?

咚!第一声闭门鼓重重敲响,跟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归鸟受了惊扰,扑腾着翅膀飞出树荫,吱吱喳喳盘旋鸣叫,苏樱捧起香炉,在桌角放定两个香篆,足够了,再多他就要起疑心了。要耐心点,再耐心点,便是今天他不

,明天也会来,她会找到机会下手的。

闭门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绝传来,裴羁唤过侍从:“送小娘子回府,没我的话,不得出府。“阿兄,”裴则不肯走,到这时候又觉得疑心,他一声也不曾分辩,只是着急赶她走,他似乎跟以往不太一样,“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去哪儿?”去那里。去将他的心魔,彻底剜出来。裴羁拨马转身:“回去。”

侍从上前请行,裴则不敢再犟,走出几步回头,渐渐昏暗的天光里裴羁按辔驻马,停在原地望着远处,裴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流云一线,飞鸟暮归,晚春的绿荫掩映着坊间一重重屋脊,他看的,是哪里?身后脚步声渐渐依稀,裴则走得远了,裴羁抖开缰绳,飞快地向坊门奔去。

路上疏疏落落,是赶着最后一声鼓响回坊的人,唯独他逆着所有人的方向,一路向外。

去找她。他已经拖了太久,诸多办法都已用尽,他需一鼓作气将此事彻底解决,不需要怜悯,犹豫。美色是男子修身立性必须过的一关,他会过去这一关。

“郎君,”大道上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剑南急报。”

裴羁接过来匆匆一看,窦晏平去了梓州,在兵变之时。他并没打算要他性命,他却是不怕死。

“郎君,”来人又道,“窦约回来了,窦郎君命他找苏娘子。”

手中信函重重一攥,裴羁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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