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1 / 1)

原晴之用那种看倒霉蛋的眼神看着元项明,心中倍感亲切。

谁懂啊!在这孤苦伶仃的戏曲中,有个熟悉的老乡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

但不得不说,元项明这小子入戏也入得太深了点。原晴之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他,发现这家伙是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纯纯把戏本当做自己的人生在演绎。

这样的话,想要把他唤醒......恐怕有点难度。

奈何原晴之也是第一次干这份活,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老巫祝嗫嚅:“师大人,有人违反了规矩,我们正准备惩罚她。”

听完,元项明皱了皱眉:“宫门都还没过,司巫选拔自然不能算开始。身为掌事巫祝,你应当先将规矩复述给巫女们听,而非上来就立下马威。”

简简单单一番话,说得老巫祝脸一阵青一阵白,没了方才半点威风。

奈何对方的身份摆在这,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软:“师大人教训的是。”

元项明点了点头,没有深究:“我等奉旨意前来,护送诸位巫女前去圣泉参与洗礼。”

他转过身来,视线并没有在谢书瑶身上停留。

也是了。原晴之眼睛转了一圈,心想。

在如今这个人多眼杂的场合,谢书瑶绝对不可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她已经同男主私定终身的事。再加上当初谢书瑶十分注意避嫌,救下师弘华后并未直接露面,而是拜托侍女递交药材,就连最后交换信物,也是戴着幕篱。

言简意赅,就是织女认识牛郎,牛郎不认识织女。

想到这,原晴之就想高呼一声女主你糊涂啊!

要不是男主压根没见过女主的脸,后来哪里会有女配冒名顶替的狗血剧情发生!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待会误了吉时,惹司祭大人生气,谁也担当不起。”

一场好戏被硬生生打断,老巫祝垮起个脸,率先走入宫内。

原晴之跟着抬脚。

几乎是在跨过宫门的一瞬间,她浑身寒毛直立。

在《夜行记》记载的无数神鬼故事中,“门”这个词无疑拥有极高特殊性。

门的作用相比于连接门内空间和门外空间的开关,更像是一个划分地域性的结界。跨过了门槛,就意味着从生人地界,来到了死人地界。

走了两步,原晴之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宫墙深深,轻而易举将天地划分为两个维度。

从白玉牌坊下向前看去,最后那抹血红的夕阳给壮丽的宫殿披上一层诡异阴森的色彩,一幢幢殿宇楼阁仿佛森然矗立的牌位,重峦叠嶂,静谧沉眠。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这恰好符合了戏本中武五身患夜盲症的设定。而她本人则如同变戏法一样,顶着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

原晴之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正在戏中。

她需要演完这出《邪祟》,并且唤醒扮演男主师弘华的元项明。

或许是因为她回头的幅度过大,又站在前边,一下子吸引身旁谢霓云的注意。

“武五,你在干什么?”

没能看到谢书瑶破相,骄纵的大小姐心情十分不好,语气恶劣,只想找个出气筒。

“没、没什么。”虽然低着头,但原晴之仍旧习惯性将表情做到天衣无缝:“只不过是刚才不小心抬头看了眼大小姐,被您日渐增长的美貌闪瞎了眼。”

谢书瑶:“......”

听见她这随口胡诌的其他人:“......”

这狗腿子吹捧人的本事见长啊!睁着眼睛就能说瞎话!不少人心中暗自腹诽。

奈何谢霓云还就吃这一套,愣了一下后气消了不少:“哼,那是自然。”

原晴之等来等去没等到后续。

她心想只要顺着毛来,这大小姐其实还挺好哄的嘛。

越往上爬,夕阳逐渐越往下沉。

就在原晴之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在这昏暗环境中撑不下去的时候,侍卫们适时提起了宫灯。山道两旁,宫女们也将庙塔下的立灯点燃,星星点点,落于山野。

可惜武五的夜盲症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原晴之有点忧伤。

几盏宫灯,对她如今的情况无济于事,顶多只能照亮下方的台阶,保证走路时不会摔倒。若是再想往远处看,那就是两眼一抹黑,完完全全是个瞎子。

入夜后的皇宫比白天诡谲太多,连虫鸣都没有。

原晴之视觉不便,心里有些毛,只能强迫自己东想西想。

因为是宫庙一体的建筑,所以人间帝王的皇宫部分建在山脚,包括皇宫用以上朝的正殿;反而神宫主体建立在山顶,象征着神权天授。

越往山上走,建筑风格越偏向玄奇。这种阴森奇特的宗教建筑和现实任何一个朝代的建筑都对不上号,倒是同《山海经》中所描述的巫咸国有两分相似之处。

又过了一炷香,一行人才终于从白玉台阶底端爬到了顶端。

棂星门后是山顶的露天神宫,内里盛着一眼散发着蓝色光芒的深潭,走近了才发现,发光是因为泉水里到处漂浮散落蓝色光点。有点像原晴之在现实世界去海边旅游时,晚上看见的发光蓝眼泪,但远比那要美。

“这便是庆国世代供奉的圣泉。”

老巫祝的眼中燃起一丝狂热:“圣泉下方,便是庆神的神龛!”

原晴之站在人群前方,一眼看见了居于正中的那座巨型神龛。

造型诡诞的神龛沉没在水中,尖顶上漆着金印,通体呈现出不祥的深红色,在泉水的波纹折射下近乎淌血,艳丽至极。怪异的是,它四周八个方位又同时垂着数道比人还宽的玄色铁链,铁链上绞着密密麻麻的金线和红绫,将这座紧闭的神龛缚于中间。

这一幕,恰好同现实中青城那个下雨天在水坑里看见的目击者描述对上。

原晴之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清楚自己现在看到的,正是《夜行记》第一卷里花浓墨重彩描述过的建筑——夜红神龛。

作为虞梦惊的标志,夜红神龛一直沉在水下,不轻易显露人前。

说是神龛,其实更像一座堆砌在黏稠血海中的白骨教堂。

仅仅只是看一眼,都要人头皮发麻,忍不住挪开视线。但它又确确实实足够恢弘华美,邪异非常,让每位第一次见到这幕的人大脑骤然空白,只能生起顶礼膜拜的冲动。

“庆神是庆国世代供奉的神祇,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历史。”

正前方,老巫祝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解,语调高扬:“自建国之初以来,庆神就一直沉睡在圣泉神宫的夜红神龛里,护佑着庆国百姓。历史上多次铁骑进犯庆国,皆因神明庇佑,化险为夷。如今庆国有难,叛军崛起,四面楚歌,尔等司巫备选更应该虔诚供奉,祈愿祝福,唤醒庆神。否则,庆国定将生灵涂炭,战火绵延,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大家闺秀们纷纷站直了身体。

只有原晴之这个掌握上帝视角的人显得格外无精打采,兴致缺缺。

都供奉虞梦惊了,还想千秋万代,流芳百世呢?活该庆国在《邪祟》的结局里成了末代皇朝。

“本次司巫选拔,将在三日后进行评选。”

说着说着,原晴之忽然感觉老巫祝的声音变小了。

不知何时,神宫周围刮起了风。

风很大,叩击着山顶另一侧朱红凉亭里悬挂的古钟。

“铛——铛——铛——”

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山间,交织着叮叮当当的风铃,好似一部宏大乐章揭开的序幕。

狂风中,宫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原晴之眼前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周围只有圣泉散发着幽幽蓝光。

“有妖风,护住圣泉!”

元项明最先反应过来,手心率先放到腰侧刀柄,回头大喊。

殿前都指挥使一声令下,其余的带刀护卫纷纷沉默肃穆地听令,一时间圣泉周围只能听见清脆的拔刀声。

“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被这出意外变故吓到了,全部围成一团。

谢霓云捏着手帕站在原晴之后边,血红光下,她的半边脸浸没在阴影里:“武五......谢书瑶就在你左手边后面,你快去推她一把!”

原晴之:“......”

都这种时候了,谁见了不得夸一声敬业。

戏本里这段剧情中,武五听从了谢霓云的指示,想要暗害谢书瑶。结果没想到谢霓云左右不分,指了个相反的位置,害得自己被猪队友坑得绊了一跤,最后还没成功。

原晴之才不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于是她随口找了个符合胆小人设的理由。

“大小姐,我、我害怕。您忘了吗,我有夜盲症。”

谢霓云黑白分明的眼珠不满地转向原晴之,刚想说话,忽而被元项明打断。

“谁?!”

仿佛应和般,光源悄然出现。

一盏宫灯晃晃悠悠地从壁上垂了下来,一同被点亮的,还有黑色飞云靴的履底。

有人撑着头坐在神宫殿顶,黑暗遮蔽了他的眉眼,但晕开昏黄的光几乎将那身绣着金纹的殷红长袍点燃,流淌出和夜红神龛一样黏稠滚烫的血。

“这里好热闹呀,不如加我一个吧?”

好听甜腻的嗓音刻意被拖长,蕴含某种韵律,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轻慢。

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方的侍卫们明显松了口气,纷纷收刀。

“司祭大人!”

神宫里有巫女和祭司,统领巫女的叫司巫,统领祭司的叫司祭,是两大最高神官。

几位巫祝面露惊喜,脸上的褶子皮挤在一起:“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司祭?原晴之懵了。

她刚才看过戏本呢,《邪祟》里没写过这玩意啊!

来人并不作答,反而在几位世家小姐的惊呼声里,猛地从高处跳下。

待站稳了众人才发现,看身量,这位司祭大人简直过于年轻了。

十几岁的少年皮肤苍白如雪,被红衣裹着的身形挺拔清隽,一头墨发披散散落,就连发梢都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张狂,肆意发光。这种美貌极具进攻性,锋利如刀又超乎性别,好像话本里食人精气的艳鬼,颓靡灿烂,落下诡谲艳丽,浓墨重彩的一笔。

夜色中响起几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说来也奇怪,他身上好像有种奇怪的惑人魔力,不过只是懒洋洋地站在那里,就仿佛扭曲了周遭空间,自然而然成为唯一的视觉中心。

可惜少年离发光圣泉太远,手上提着的烛火又足够微弱,仅凭人眼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过黑暗,看清他的真实面容。可越是这样,越要人生起窥伺欲。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不仅仅是巫祝和大家闺秀,一旁的带刀侍卫也呆呆愣愣,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好像被魇住一样。

元项明提着刀站在不远处,环顾四周。

他平日修武,夜视能力极佳,看到面前这幅集体丢了魂的景象,内心满是不解。刚想说什么,忽然瞥见那群痴痴凝望的世家小姐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低下头去。

“......”

那个人正是原晴之。

和其他睁大眼睛看着司祭,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的人不同,她额头冒汗,心里慌成了皮皮虾。

虽然因为夜盲症什么都看不清,但听周围这静悄悄的声音,还有那标志性的出场,看过戏本原晴之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少年,分明是读作司祭,实则披着司祭皮到处挑事拱火的虞梦惊!

是虞梦惊,虞梦惊本人啊!活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疯狂呐喊。

不对啊,大哥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场!你特喵的串戏了啊!这还是《邪祟》第一折呢!怎么故事刚开头就把大boss放出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很显然,少年对成为视觉中心这点早已视若无睹。

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夜寒露重,有点无聊,来看看司巫选拔。”

“怎么?我不可以出来吗?”

这个反问要大家纷纷回过神来。

“大人说笑了,只是为了您的安全起见,平时最好还是待在殿内为佳。”

老巫祝连忙弓背弯腰,藏去脸上的阴鸷:“司巫选拔这种小事,实在不劳烦大人您劳心伤神。再者,您的躯体和面容都是庆神至高无上的恩赐,绝不可以随意被这些还未经历净身仪式的巫女看见。”

说着,她立马斥声吩咐身后的巫祝。后者眼中闪过狂喜,从圣泉旁的托盘内捧出一副黄金面具,半跪在地:“司祭大人,请允许我帮您戴上......”

“你长得这么丑,也配用脏手触碰大人?”

还不等司祭说什么,其余几个巫祝猛地将她推开,被瞳仁完全占据的眼底充斥痴迷。

“就是,癞蛤蟆似的,别脏了大人的眼!”

“前段时间我才看她手脚不干不净,万一划伤大人宝贵的脸......”

一切的动乱和争端,止步于一句懒洋洋的“闭嘴。”

司祭抬手拿起那片面具,似笑非笑端详了两眼,忽然抬腿就走。

无数视线随着那袭诡艳红袍一起挪动。

最终,他停在一位世家小姐面前,后者几乎被目光刺成筛子。

正低着头暗中观察的原晴之连忙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好好好,倒霉蛋被选出来了。

少年蛊惑般弯起唇角:“这位小姐,可以麻烦您帮我戴上面具吗?”

被点到的世家小姐几乎要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到停止呼吸,她眼前一片眩晕,过了半晌,才终于接过面具,磕磕巴巴道:“当、当然。”

无人得见的夜色里,司祭弯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缓慢地提了提手里的宫灯。

说来也巧,司祭挑中的地方,恰好位于人群的边角。再加上他背对着众人,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被人察觉。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世家小姐就不同了。

在少年抬手的刹那,绢布内昏暗的烛光上移,光晕朦胧扩散,不偏不倚落在那张无数人梦寐以求想要窥探的脸上。

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过了一生。她僵在原地。

原本只是因为看见美丽之物,找不清自我,蒙上晦暗的眼眸飞速发生变化。膨胀的黑暗面致使漆黑的瞳仁不断扩散,再扩散,最终变成如墨般诡异的颜色。

她的眼珠浑浊不堪,透着赤//裸渴望,忽然手脚并用地朝前爬去。

“大人,请小心!”带刀侍卫们立马冲了过去,一下子将两人隔开。

“真丑陋啊。”司祭忍不住低声感慨。

听见这句呢喃轻语,世家小姐蓦然停住。片刻后,她开始疯也似地用修剪完好的指甲挖开自己的脸皮。像是察觉不到痛那样,鲜血黏连着碎肉被硬生生刮下,筋膜断裂,露出内里森森白骨,场面极其骇人。

“大人,这样、这样还丑吗?”

堕入爱恋深渊的人痴痴笑着,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方才做出了怎样惊人的举动。

可惜满怀希冀的问询并未得到回答。

就在世家小姐眼底开始聚集起黏稠的风暴时,一柄森冷的刀猛地扎入她的脖颈。

“噗嗤。”血花四溅。

“哕!”急匆匆赶过来,负责行刑的老祭祀扔掉手中的祭祀刀,呸了一声,苍老的脸上布满嫌恶:“神龛面前仪容不整,成何体统?别污了庆神的眼!”

“在入宫之前圣旨就已明示。若是在神宫内违反规矩,轻则用刑,重则殒命。”

杀鸡儆猴警告完,老祭祀又转向少年,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司祭大人,在司巫选拔仪式开始之前,您都不应该随意外出,更不能不佩面具。”

场面停滞了一瞬。

就在原晴之心惊胆战虞梦惊会不会因为这近似监禁的话发怒,当场大开杀戒的时候,后者却只是“切”了一声。虽然谁都能看出他的不悦,但到底还是地将面具稳稳扣在脸上。

两边蒙着眼睛的祭祀立马上前,熟练地将面具牢牢锁住,将那细长的金链藏在耳后。而钥匙则被老巫祝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老祭祀,另一半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见状,老祭祀这才满意,一脚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踢到了圣泉里。

后者咕噜了一下,顷刻间,血肉之躯便被分解为无数蓝色光点,如梦似幻。

在泉水的幽幽映照下,四周的巫祝们纷纷露出隐秘而快意的神情。

单独几句话的功夫,已然足够滋生恶念和嫉妒。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神宫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下场。”

他们仿佛一个个迷失了自我的木偶,睁着漆黑的瞳孔,幸灾乐祸地对着大家闺秀们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人供给消遣的一把刀。

而另一边,始作俑者已经退到人群之外,此刻正是一副提着宫灯纤尘不染,隔岸观火的惬意模样。

《夜行记》早就写过。只要有虞梦惊在的地方,冲突,矛盾,流血,恶念......总是必不可少。人们轻而易举被他玩弄于掌心,暴露出人性丑恶淋漓的一面。

隔着人潮汹涌,少年支着下巴,愉悦地笑了。

那双上挑的,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满是兴致勃勃。

直面旁观大boss不费一兵一卒挑事拱火,大气都不敢出的原晴之:“......”

这是戏,不是真的,这些都是纸片人。纸片人杀纸片人,顶多违反纸片人法。

她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泪流。

特喵的,才五千万,这钱绝对收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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