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在(1 / 1)

机轮脱离港区的土地,飞机腾空而起。

上回飞渡在这三万英尺的云霄,还是她被人从京市送往港区的时候,那道航迹是父母甩弃她的抛物线。

一年后,许织夏跟着少年,又一架飞机从港区去了江浙。

那个时候,她甚至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私家车开出杭市国际机场,平稳驶向许织夏未知的目的地。

这座城市疏阔,近处常见梧桐大道,远阔处有空蒙的山和塔,高楼虽拔地而起,绿意仍随处可见,行人都是慢慢悠悠的,和拥挤紧赶的港区好不一样。

明明同样人地生疏,许织夏的神经却没那么紧绷了,或许是因为少年就陪在身边。

同行的还有一位阿姨,那日在圣约罗儿童院,梁院长的办公室,许织夏已经和她见过。

女人眉目清秀,尽管穿着优雅的青花瓷长裙子,也会在她面前蹲下来,指指站在一旁的少年,告诉她自己姓周,叫周清梧,是这个哥哥的小姨。

“宝宝可以叫我妈妈,也可以先跟着哥哥,叫我小姨。”那天周清梧摸着她的脑袋,格外尊重她意愿:“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许织夏对周清梧印象很好,她性格温婉,情绪稳定,说话时眉眼总有笑,和其他大人都不一样。

看到她,许织夏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可许织夏清楚地知道,她不是。

她有妈妈,她的妈妈不是她。

因此许织夏内心深处,反而对周清梧多了一份抵触。

所以当时在许织夏心里,最信赖的人依然只有纪淮周。

这个在她漫长不幸里第一个出现的少年,是她年幼单纯的小小心思里的不可替代。

车子抵达别墅,一套西湖边上闹中取静的中式合院。

家里的家政陈妈上去迎接:“明总还在吉隆坡谈生意,下午的航班,到家得晚上了,晚餐让您和孩子们先吃。”

“晓得了。”周清梧心情愉悦:“我带宝宝看房间,行李就拜托你们收拾了,陈妈,等下再准备些点心。”

陈妈应声。

待他们进屋后,司机陈伯边开后备箱边问:“太太怎么大老远要领养港区的小孩儿?”

“太太那个在港区官很大的远方表亲,周警官,你记得吧?过丧那会儿他来过电话,知道太太想收养个女儿,就讲了这小姑娘的事情。父母多少狠心,把人从京市丢到港区去了,孩子才五岁,都讲不来港话……”

“要是太太不领养,她在那边要被排挤的,多可怜!”陈妈叹气:“咱们太太心肠软,老好人了,而且也巧,这小姑娘还是阿玦捡到,给送到警察局去,周警官正好在。”

“这边福利院的孩子又都不合适,太太就跟明总商量了,隔着海关不方便审查,明总还托了好几层关系呢。”

陈妈说着,帮忙拎行李。陈伯是她的丈夫,他们在周家共事多年,这些也不是秘密。

陈伯感慨:“太太是心疼这小孩儿了。”

“可不是吗,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陈妈手心掩在唇边,凑到陈伯耳旁,压着声音,后半句话悄悄告诉他。

陈伯表情豁然,若有所思:“难怪……”

“巧不巧,你说这缘分不是老天爷早安排好的,我都不信!太太和她注定有母女情分啊。”

陈妈笑道,又说:“但这孩子留不留得下还是个问题,现在说是要先过融合期,才能登记。”

纪淮周上二楼,他腿长,迈着大步,许织夏在后面跟得很紧,生怕被落下。

他进房间,许织夏也跟着进了他的房间。

纪淮周在那个年纪身高就超过了一米八,但五岁的许织夏只有一米左右高,追在他后面跟条小尾巴似的,画面喜感又可爱。

周清梧看得笑起来:“宝宝的房间就在哥哥隔壁,想在哥哥这里先玩会儿吗?”

目光所及是床下敞开的黑色行李箱,少年的衣物收在里面。

周清梧笑意僵住,一抹疑惑浮上眼底。

见纪淮周走出阳台,周清梧安顿许织夏坐到沙发,自己跟出去,瞧见他在阳台低头坐着。

自从抱着母亲周故棠的骨灰盒回到杭市,留宿此处的这段日子,他一直都很沉默,吃饭时沉默,独处时更沉默,总是黑灯瞎火也这样自己坐在阳台,垂着脑袋,长久长久地待着,什么都不做。

哪怕在母亲的葬礼上,他都是冷漠寡言,老话里管这叫丢了魂。

周故棠是病逝,漫长救治下永远解脱,也算是一种安乐。因此纪淮周和周清梧都没有猛烈的悲伤,这是种钝刀子割肉的痛。

他一直自己闷着,周清梧怕他出心理问题,于是等四十九天守孝期过去,借着领养许织夏,拜托他陪同去港区。

一方面是听说许织夏愿意和纪淮周亲近,她情况特殊,周清梧担心她怕生抗拒。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纪淮周能把情绪转移出去。

纪淮周只在得知她要领养的女儿就是许织夏时,有过一瞬间的意外,即刻便又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平静回应一声“嗯”。

轮到周清梧意外,她笑说:“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说过了,欠您的人情,该还还。”

他母亲的后事,是周清梧一手操办的。

周清梧知道他认定的事情不存在改变,只说道:“没什么要问的?”

如果非要问,纪淮周只在意一点:“非得是她么?”

“你放心,我领养这闺女跟你无关,”周清梧会心一笑:“我有我的原因。”

收养她是因她本身,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不过周清梧确实也期盼着,他能因许织夏的存在心情有所改变,或许会愿意留在这里。

可如今看来,收效甚微。

此刻他坐在阳台,周清梧走过去,果然听见他说——

“我下午走。”

他手肘支着膝,目光垂地,头也没抬。

周清梧没有惊讶,只是感叹。

他只是个少年,别的孩子还在被父母催着学独立,他却早已默默学会了自行决策任何事,不需要,也排斥被需要。

在小小的年纪成为了一个反依赖的大人,也是一种悲哀。

“要去哪个地方?”周清梧坐到他旁边。

纪淮周淡淡说:“棠里镇。”

那里不在市中心,也不在景区,周清梧印象不深,只记得地处杭市和苏市交界,未经过商业开发,都还是遗留下的青瓦白墙的老房子和水阁。

江南这一带,水乡古镇多得是,小桥流水,住着清静段日子也不是坏事。

周清梧不阻止,但说:“小姨这里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之后你不还得上学吗?”

他不痛不痒的:“我这样的人,还读书呢?”

周清梧费解:“你这年纪不读书做什么?”

“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纪淮周拖着慢悠悠的腔调:“等死。”

周清梧蹙眉,嗔怪:“乱讲话!”

纪淮周漫不经心地笑了:“我没出息妨碍您了么?”

周清梧不听他耍嘴皮子,正色道:“事情都已经这样了,阿玦,不要再颓废下去。”

话落的刹那,纪淮周蓦然起身。

他双手揣着兜往屋里走,情绪低气压,人却又懒懒散散的没正形:“不颓废事情他妈的也已经这样了。”

-

纪淮周说走就走,当天下午就离开了别墅,连陈妈准备的下午茶都等不及先尝一口。

他早有打算,非随身物在赴港前就一并寄去了棠里镇,眼下就一只行李箱,来去自如。不过周清梧坚持要陈伯送他,纪淮周懒得费口舌,没拒绝。

许织夏直愣愣地看着他放行李到后备箱,再坐进后座,车门就要合上的刹那,他目光扫出门的开口,同她对视了一眼。

也就那么一秒钟。

随即他便扭过头去,砰得一声,毫不留恋地关上了车门。

许织夏站在原地,迷惘地看着车尾从她眼前远去。周清梧领她回屋,她时不时回头望。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丢在了这里,只下意识在想,他会回来的,只要她乖乖的就好了。

像在芳华冰室,像在油麻地警署。

他肯定会回来的。

所以那日,许织夏还是很温顺,周清梧说什么她都安安静静照做,天黑了,没见他回来,她就听话上床睡觉。

她的房间是精心修饰过的公主房,比儿童院里一整间寝室都要宽敞,米白短绒地毯全铺,挂着暖粉色绒布窗帘,床也很大。

不像儿童院的小木床又窄又矮,每排都有□□张拼在一起,那张属于许织夏的床在最角落的边缘,其他小朋友半夜睡得横七竖八,只有她老实缩着。

就是因为老实,她时常会被卷走被子,半夜还会被挤得掉到地板上。暖和时还好,天凉的时候最难熬,统制的睡裙薄得空荡荡,她总是蜷在床边,连喷嚏都不敢打出声,怕吵醒了谁又要挨欺负。

在这理应多眠的年纪,许织夏就没睡过踏实觉。

那晚小夜灯舒缓,卧室宁静,可床再阔,被子再柔软,许织夏依旧没睡安稳。夜深人静,放大了她对陌生的不适,许织夏逐渐感到不安和焦虑。

她躲在被褥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紧闭的房门。

很晚的时候,外面响起压低的动静。

“都这个点了,怎么才到家?”

“航班延误了,闺女呢?”

“早睡了,你也休息吧,明天再见好了……”

门外很快又恢复了一片静谧,困意强行将许织夏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拉扯松,她才不知不觉睡过去。

翌日几丝微渺的亮光透进窗帘缝,门被慢慢推开,许织夏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走到她床边,很小心地把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太太,早餐……”

“嘘——”

床边的脚步和声音又轻轻离远。

“明廷今天公司忙,我也得在学校,白天你多照顾着点。”

“您放心。”

一切声响都被门再度隔绝。

许织夏习惯了儿童院的作息,没过多久就自然清醒了,当时这栋大房子里只有她和陈妈。她不愿意出去,陈妈就把餐食端上楼,照顾得十分尽心。

日暮时分,许织夏闭眼要睡,陈妈才离开房间,下楼去备晚餐。

许织夏压根没睡着,她爬下床,赤脚蜷到了卧室的角落里。

她还在京市时,那套五进四合院里住着好多人,她就是和现在这样,一个人被留在某个深院的一间大屋子里,也是只有个阿嬷照顾她。

妈妈偶尔在,悄悄过来的。

而爸爸一出现就是踹椅子摔瓷器,怒妈妈违背他规矩。

男人总是西装革履,周身难攀的贵公子气质,见到他,许织夏会胆颤,但也会小声地叫他爸爸。

只不过男人并不爱听,每回都反感地喝止她闭嘴。

渐渐地,她就不敢讲话了。

往日的生活是混合进空气里的氢气,纵使具体的事许织夏已经记不清了,但一遇明火,噩梦的感觉就会被迫引爆,在她脑海里蔓延重演。

许织夏抱着双腿背贴墙,没有那人在的空间,她越来越感到不安和煎熬。

——还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天又黑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阒静的院子出现一丝骚动,车灯光闪过两下,许织夏抬头,窗外已然恢复寂静,但楼下隐约有人说话。

不多时,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清晰,锁匙声响,门把手压落。

许织夏缩成一团,敏感地吊起了根神经。

门被人从外面慢慢推开。

卧室没开灯,陷在晦暗里,过道射灯的光照进门隙,明暗的交界出现成年男人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脱去西装外套后的白衬衫和配套深棕马甲,条纹领带系得板正,虽然脸是模糊的,但清贵的气质和光同时直达人眼底。

画面和许织夏印象里那个男人的样子几乎重合。

爸爸……

许织夏瞬间变成一只应激的猫,因恐惧而带上攻击性,戒备地紧盯着门的方向。

-

傍晚时分开始下雨,棠里镇今夜早早便静了。

水阁朝南临河,墙瓦都有些年代了,二楼的古旧木质长桌靠窗,雕花木格窗完全打开。

房间没有光源,窗外水上的夜幕比屋里要亮。

桌前不见人,屋子里也没两件家具,占地的只有两只纸板箱,一只正常大小,寄件时的打包胶都还封着。

另一只接近人的半身高,有拆过的痕迹。

昏暗的角落里,纪淮周曲着一条腿,身形颓唐,席地在大纸箱和墙角围出的逼仄空间。

他垂着脑袋,狼尾发没扎,散乱在脸前,形象和这破败的老房子倒是有几分和谐。

他腿边有一坛白酒,坛子已经空了。

白天随手买的,这小镇子又偏又荒,连个烟酒行都没有,只能买到这种陶土坛子的酒。

好就好在,他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人打扰。

湿润空气由夜风带进房间,稀释了呼吸里的酒精味,扔纸箱上已久的手机亮屏,响起震动声。

纪淮周一动不动,没想管,由着它震了静,静了震,但这通电话似乎不等到他接就永不休止。

反复几回后,纪淮周才终于烦了,一把捞过手机,语气因醉意而情绪化,嗓子也被酒精麻痹得低哑。

“说。”

“阿玦。”周清梧声音有些着急,没了平日的冷静:“你回来一趟吧?宝宝出了点状况。”

纪淮周没回应,下意识皱眉。

周清梧在电话里解释说,许织夏应激反应,把明廷的手咬到出血,她原本就有心理障碍,何况是新环境,轻易会受到刺激。

“你姨夫倒没事,就是宝宝应激了,一直发抖,躲在窗帘后面不愿意出来。”

“问过医生,宝宝太小,不建议直接注射镇静剂,尽量让她自己把情绪稳定下来,但我们不好做什么,怕再刺激她。”

纪淮周听着,缓缓睁开发丝后闭合的眼。

周清梧接着说:“后来我问她想不想见你,她才平静一点……怪我今天都在学校忙,没有好好陪她。”

“小姨也是没别的办法了,阿玦,你就当再帮帮小姨,我叫陈伯开去棠里接你,好不好?”

纪淮周没立刻回答,回想起离开别墅前,他坐进车里,和那小姑娘对视的那一眼。

静默片刻,他又阖了双眼,不咸不淡拒绝:“不去。”

“那……我带她去找你,好吗?”

-

雨停了,水珠顺着屋檐滴滴答答。

纪淮周依旧那个姿势靠着纸箱和墙,放任自己的精神颓靡消沉,一个多小时过去,他身上和屋里的酒气几乎都散了。

一通来电震动,他从醉生梦死中抽离。

起身时碰倒了酒坛,坛子在木地板上滚了一圈,不知道最后滚到哪里去了。

纪淮周视若无睹,不紧不慢下楼,拉开院子的木门,周清梧领着许织夏,就站在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许织夏身上的长袖棉睡裙都没换下,肩颈瑟缩着,模样提防,还处在应激后敏感的状态。

门一开,纪淮周出现眼前。

那个瞬间她暗如死灰的双眼跟着一下子泛出了情绪。

许织夏飞快冲过去,撞到他腿上,紧紧揪住他卫衣,在他背后躲着,似乎很害怕。

周清梧环顾四周。

这里到处都是僻静的弄堂和桥,路面不是水泥,不是沥青,更不是柏油,而是大小不规则的一块块青石板,车子都开不进来,民居因年代久远白墙表面还有了一片片返潮发霉的黑斑。

她难免担忧。

“不放心就带回去。”纪淮周倦懒地说。

此刻天大的问题都不如许织夏的情绪要紧,何况纪淮周不着调也只是自己不着调,从不亏欠人的。

他说出口的人情,就一定会还得干干净净。

周清梧晓得他是靠谱的,眼下也不该优柔寡断:“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电话。”

“嗯。”

纪淮周回身进屋,许织夏跟住他,牢牢黏在他身上。

他一如在港区那栋大厦前,没同意,也没拒绝。

这套青瓦白墙的二层民居比别墅要残破得多,木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会有“嘎吱嘎吱”让人心慌的声音,好像随时要塌掉。

许织夏反而逐渐感到安全,因为他在。

但是走至二楼房间了,许织夏还是拽着他衣摆不放。

小孩子心思再简单,到此刻,她也慢慢意识到,他不是出个门而已,而是把她丢下了。

明明他们说好的……

许织夏心里冒出一点不敢表露的委屈,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

屋里依旧一盏灯都没开。

踢到坛子,纪淮周就此止步。

他回头,见许织夏低着脑袋,非要见他,见到了又没个笑脸,闷沉沉地有点小别扭。

纪淮周一下子就猜中了她心思。

他在圣约罗问她,还想不想跟他回家,结果自己走了。

纪淮周垂眼瞅着她,戏谑淡笑一声:“怎么了,觉得哥哥骗了你?”

酒差不多完全醒了,只是泡软了他的筋骨,他慢慢悠悠走到桌前,四肢一卸劲,人摔坐进木椅里,阖着眼,脖颈失重后仰,一身懒态。

“哥哥是骗了你。”他拖着尾音,懒洋洋承认。

许织夏在原地抬起脸,周围黢黑,但临河的水光让屋子有了一丁点儿如夜雾朦胧的亮度。

少年靠躺在木交椅里,影影绰绰的暗光虚笼着他脸廓,和他颓唐的身影。

他睡着了吗?

许织夏望着他,内心一片空旷。

寂静了好几秒,他呢喃了句什么,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哥哥也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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