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雠(二)(1 / 1)

乐千嶂现在的迷茫,不亚于十七年前第一次和乐无涯相见的时候。

彼时,于副将千里迢迢地从上京而来,到自己帐下效力不久。

于才良身份尊贵,人人都得高看他一眼。

他又是雄心勃勃之人,急于立功,好不辜负提拔之恩和大好年华

在潜行一事上,他颇有天赋,便时常带人潜入景族领地刺探情报。

乐千嶂知道他身份贵重,曾劝阻过几次,见他坚持,他总不好一味拦着,否则倒显得他别有居心,不盼着太子派来的人立功似的。乐千嶂尽管只有二十三岁,且不甚通文墨,却也清

是个烫手山芋。

那日,清晨露水未晞,乐千嶂刚刚起身不久,就见于副将背着一个藤条篮子从外而入,将门口卫士遣远了些,随后献宝似的从里面捧出了一个裹着蓝色襁褓的小婴儿乐千嶂还以为自己睡懵了。

待于才良兴致勃勃地说明来龙去脉,乐千嶂忍不住大皱其眉。

简而言之,大烫手山芋抱回来了个小山芋。

于才良倒还有三分自知之明。

放在太平年月,自己的行为用“龌龊”二字形容也不为过。

但两军交战,每日都有兵士死去,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赫连昊昊作为赫连氏总支一脉,现在就剩这么点血脉,这孩子不管是拿来

与景族谈判,还是带到阵前杀了祭旗,都有其价值。

听着于才良的高谈阔论,乐千嶂甚是无语。

讲得刻薄直白些,这孩子分量太小,根本不足以止息兵戈,带回来更是毫无意义。

赫连家不是只有一个赫连昊昊,达氏这一辈的将才,除了达樾,还有一个达木奇呢。

一个襁褓婴儿,连话都不会说,死了这一个,再生一窝便是了,何足惜哉?

达氏和赫连氏,难道会因为死了大儿子、丢了小儿子,就任他们予取予求,甚至倒戈相向?

若是当众杀了,那更会激起赫连氏和达氏的血性,与他们结下不死不休的私怨。

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得不偿失。

乐千嶂将利弊细细分说给他。

但那时的于才良少年气盛,根本听不进乐千嶂的

谆谆教导:“乐将军,我既然已经将这孩子

掳了来,总不至

于全无用处吧?来前,我已具表

乐千嶂:“....."

他勉强攥住了一个大耳刮子,没扇出去。

乐千嶂看得分明,于才良名为向东宫问策,实则是急于表功。

事已至此,把这孩子送回去也是无用了。

难道达氏和赫连氏还会对他们强掠孩子、又原样送还的行径感恩戴德不成?

乐千嶂叹息一声,吩咐卫兵弄些牛乳来

赫连鸦是被于才良用一个藤条箱秘密背进来的,一路上没哭没吵,脑袋被擦破了一大块,居然还能含着泪抽空睡了一觉,可以说是十足的没心没肺。见帐中多了一个熟睡的小婴儿

于才良自觉立了大功,在将军面前有了面子,不等乐千嶂开口,便自行抢了话道:“不要声张,这是将军家的私事。”,卫兵难免诧异。

乐千嶂:“....."

他记得自己今天已经给过他很多脸了。

卫兵眼睛微微一转,瞬时想象出了许

他不敢多问,只敢试探着道:“属下妻子刚刚产子三月,奶水还算好,将军可放....

多爱恨情仇来。

乐千嶂只觉头痛,心烦意乱地一挥手,算是默认。

在等待上京回信时,他们等来了许多别的消息。

身中一刀的赫连彻并未身死

达木奇不知听信了什么传言,杀上冉丘山,屠戮了满山土匪。

他们手中这个天天吐泡泡的筹码,阴差阳错间,居然被景族人认定已死于山匪之手。

事态变幻之快,让于副将都有些傻眼。

而上京的一封密信,更将事态推向了谁也无法预料的境地。

上有令:封锁消息,将此子充作乐家之子,令乐家悉心教养,以待来日。

乐千嶂持令来到了后帐之中

这孩子挺好养活,镇日里懒洋洋的,只有在黄昏时分格外不安,总要啼哭一阵,可只要有人肯抱着他略哄一哄,便能安静下来。见到乐千嶂时,他刚哭过一场,有些累了,正要入睡,见到有人来了,忙打起精神来,迷迷糊糊地对乐千嶂一笑。时光飞逝。

他天真无邪的笑容,与此时的乐无涯重合了。

此时此刻,让乐千嶂想不通的事有两件。

一是乐无涯究竟是从何得知此事的

二则是乐无涯的反应。

他不发狂,不哀戚,倒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脸真诚,含嗔带怨,要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讨回公道。乐千嶂面色不改:“绝无此事。你生身母亲姓乌名如雪,是一名边地女子,和达樾何干?”

“那便是于副将信口雌黄了。”乐无涯义愤填膺道,“请父亲叫于副将来,我要同他对质!”

乐千嶂眉眼一凝。

时移世易,如今的于副将,不再是当初那个跑到他军帐里指手画脚的毛头小子。

他对乐无涯满心是愧,怕是应付不来他的诘问

乐千嶂轻叹一口气,决定动用自己“父亲”的威权:“回去自己帐里!你就是乐家的孩子,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乐无涯仰头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换了个姿势,跪在他膝前,轻声恳求:

“您再说一遍,好么。"

“你就是乐家的......"

说到此处,乐千嶂有些气噎声堵。

他强忍住激荡的心绪,发狠道:“你是我乐家的孩子,谁也无法更易!”

乐无涯:“是您心中这样想,还是皇上下旨,要您这样想呢?”

乐无涯抓住他的衣角,止住了他的动作。

乐千嶂心下大骇,猛然起身: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乐千嶂:“爹,于副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什么事都叫我知道了,这可要怎么办才好?”“你一

乐千嶂敏锐地察觉到,乐无涯此来,是有他的目的的。

"你....."

乐无涯轻快地打断了他:“爹,裴叔知道这件事吗?”

乐千嶂喉头一紧,想起了自家儿子和小凤凰的交情。

他可有和裴鸣岐说这件事?

“瞧您。”乐无涯一笑,“我多说两句,您脸色都变了。”

他的咬字很温柔:“我现在信了,您这样的人,是不会在外寻花问柳的。我先前一直对叶娘亲愧疚,觉得我这个私生子对不起她。现在好了,我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乐千嶂:“....."

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半路儿子,非是池中之物。

但他能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这样毫无回旋余地,已全然超出了乐千嶂的预想。

他们十七年的父子情分,从今日起,便就全作烟云散了。

乐千峰沉沉呼出一口气:“无涯,你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您想要做什么。”乐无涯道,“我没出这个军帐前,您仍是我父亲。您大可把我杀死在帐中,再将我的尸身秘密送出,几日后,再公开说我突发急病而死便是了。我还养恩于您,算是全了父子恩义。咱们父子,至少能求一个有乐千嶂苦笑。

十七年前,东宫命令送达时,他来到乐无涯身边,胸中便转过此等念头

现在就杀死他,上报此子罹患急病而亡,说不定能免却他未来的苦楚。

可那时,他们仅仅数面之缘,乐千嶂已经下不去手。

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下得了手?

乐无涯似是看出了他的彷徨,展颜一笑:“您不杀我,便把于副将交我,可好?”

“你要他干什么?”

乐无涯眼睛弯弯:

“您还是不知道比较....当他战死了吧。””

他终究不是一只家养的、温驯的阿狸。

他是食腐的乌鸦。

乐千嶂一闭眼,直到面颊发酸,才勉强松开紧咬的齿关:“他是谁的人,你应该知晓。

“我知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杀了他。”

乐无涯:“他深受皇恩,皇上必是要他保守秘密、直到需要我知道此事的时候吧?他办事不力,有违皇命,一死又何足惜呢?”他目光流转,满怀真情道:“不然,我若是带着天狼营闹将起来,皇上怕是还要追您教导不力之麦呢。”明火执仗的,毫不避讳的。

他要报复。

乐无涯清楚,父亲必是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但他同样清楚,父亲宠他、爱他。

“乐无涯是景族赫连氏之子”一事,一旦被旁人得知,乐无涯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自己在乐千嶂面前疯这一回,说白了,是仗着爱的

即使是敌国之子,即使是他虚假的儿子,十七年过去,乐千嶂仍是不能不爱他。

于副将和他,同时放在一杆秤上,乐千嶂必会选他。

乐无涯有这份底气。

他甚至还俏皮地歪着头,给乐千嶂出主意:“前线战事如此激烈,于副将又格外喜欢刺探情报,您派他再出去公干一趟,我自有办法料理了他。”乐千嶂眉头微微跳动:“他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乐无涯:“我记性很好的,他给我买点心,给我带边地的特产;抱着我去看烟火,叫我骑在他脖子上;带我去南亭河里游泳,告诉我他见过一只很大的水猴子。”将那些温情时刻细数完毕,他又问:“那,爹,你什么时候派他出去?

乐千嶂看着乐无涯,仿佛这十七年间,他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他突然横死,上京会派人查问。

“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乐无涯耸耸肩,“况且,这时候除了您和我,谁也不知道我身世败露了,他死在此刻,不会有人怀疑的。”他用撒娇口吻道:“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继续好好做乐家的儿子啊。

乐千嶂垂下眼睛。

他有些招架不住这个心思怪异的小儿子,只道:“让我想想。”

乐无涯态度很好:“那爹爹,您早点休息,阿狸先退下了。”

走到帐门前,他正要挑起帘子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刹住脚步,回身问道:“爹,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无涯啊?”乐千嶂看起来并不想说

但在停顿半晌后,他还是告诉了他实情:“于副将说,他把你从赫连彻手里抢走时,赫连彻....一直在叫你的小名。””乐无涯:“‘鸦鸦’?"

乐千嶂已放弃猜测乐无涯是从何得知这么多细节的。

似乎除了于副将“酒后失言”,已经没有其他解释了。

他一点头:“是。是‘鸦鸦’。

乐无涯挺灿烂地一笑,咽下了嘴里泛起的淡淡血腥气。

鸦鸦。

鸦鸦飞回他的帐中,自去休息。

谁想,天蒙蒙亮时,军营里突然闹将起来

听到嘈杂骚乱声,乐无涯揉着眼睛出帐,

恰好迎面遇上了披衣带露而来的裴鸣岐。

他劈头便道:“你昨夜没去过于副将帐里吧?”

乐无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啊。

裴鸣岐顿时松了口气。

“什么事?”

见乐无涯无事,裴鸣岐便滔滔地讲起了前因后果:“昨夜,于副将在自己帐里煮汤饮酒,用的是附近采来的白蘑菇,可这里头有几朵剧毒的,他喝下去就中了毒还叫不出声儿来,今早才

人发现。他现下已经动不了

了,乐将军下令,要赶快把他挪到附近县

裴鸣岐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听有经验的人讲,他这样就算治好了,后半辈子也得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见乐无涯一脸的若有所思,裴鸣岐再次警告他:“以后可不许你贪嘴乱吃!

乐无涯转头,看向主帐方向。

乐千嶂独身一个立在帐前,遥望着混乱起处

察觉到乐无涯的视线,他只回头与他对望了一眼,便撤回视线,回了中军帐中。

怔愣过后,乐无涯低下头,轻轻一笑。

这个人,算是父亲替自己了结了。

那么,该轮到下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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