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糜旸从枕头下摸出那本册子后,他拿出来一看,发现手中的这本册子,应该是刚装订而成的。
而这本册子的封面写着“正谋实录”四个大字。
法正看着糜旸手中的这本《正谋实录》,他对着糜旸言道:“这本书是为师在成都旧病复发之后,就已经开始写了。”
“万幸在吾病倒不能执笔之前,终于将这本书写毕。”
“这本书中,记载了为师的一生所学,共分为五卷。”
“卷一察人任才,卷二霸图雄略,卷三教战将体,卷四纵横国策,卷五政体明道。”
“这其中有些你已经学过,还有些为师本来想等你回到成都,再教授与你。”
“但如今想来,恐怕为师以后再没机会教导你了。”
“这是为师一生的心血,亦是为师一生的骄傲,吾可以死,但吾的学识、才华不能因为吾死而消亡。”
“在为师走后,希望你好好研读这本书,将为师的学问发扬光大。”
听到法正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传授给他,糜旸心中十分感动。
一方面他是感动法正对他的看重,愿意将他毕生的心血传授给自己。
一方面他是感动法正对他的无私,毕竟法正还有儿子,而法正却将这本书传给了自己。
糜旸手中紧紧握住这本书,将它放入怀中,而后对法正承诺道:“恩师放心,旸必不负恩师厚望。”
“日后百年青史之上,恩师之遗书当与恩师一同流芳千古。”
听到糜旸这么说,法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尔后他看向刘备言道:“吾儿庸碌,还望大王恩待。”
面对着法正的这个请求,刘备含泪应允。
在将所有事都嘱托完毕之后,法正让糜旸将自己从榻上搀扶起来。
刘备见状本想阻止,但法正却笑道:“来日大王光复汉室,吾身为大王辅臣,想来会青史留名。”
“吾可不想将来青史记载,吾法正是死于榻上。”
说完后,法正在被糜旸搀扶着从榻上起来后,他来到窗台边。
就是这短短几步,似乎已经耗尽了法正所有的力气。
看到这一幕,刘备面容一急,他赶紧来到寝室的外堂。
他在外堂的书桉之上,摊开一面白净的帛书,开始在上面奋力书写着什么。
“法正良谋,料世兴衰,委质于汉,是训是谘,暂思经算,睹事知机。”
“自任事以来,正务眩惑之术,违贵尚之风,譬之郭隗,非其伦矣。”
...
在刘备在亲笔书写着他的王诏时,法正靠在糜旸的肩膀上,他现在已经气若游丝,但看着窗外的风景,他的心情却变得极好。
春天方至,在窗外的院落中,有着一方池塘,而在池塘边上种植着许多柳树。
在冬季犹如老人的柳树,在这步入初春的天气之下,他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
从法正的目光看去,柳树已经重新长出了细嫩的枝丫,现在虽不多,但在不久后,这代表新鲜朝气的嫩芽势必会长满整片树头。
看到这一幕,法正对着糜旸言道:“时光流逝,一岁又一岁。”
“吾少时,曾登上关中大山,遥望苍茫大地,那时吾便立下壮志,要在这秀丽江山中,留下己方姓名。”
“幸天怜吾,虽使吾飘零半生,但最后能得遇明主佳徒,展我心中抱负,传我毕生所学,吾愿已足矣。”
“所有王图霸业终抵不过岁月侵袭,唯有不变的,便是人才代代而出。”
“但人生在世,却有牵挂。”
“当年吾游历关中之时,曾发现塞外民族趁我华夏内战之际,休养生息,蠢蠢欲动。”
“今吾华夏势强,彼等便俯首臣称,但塞外异族皆狼子野心,欲壑难填。”
“待为师这一代人皆离去之后,守护华夏的重任,便落在了你这一代人身上。”
“因你战功,又因你外戚身份,将来你之成就不可限量。”
“太子仁弱,无雄主之手段。”
“子成你要切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于塞外异族,不要因为他们一时伏低而放低戒心。”
“你要一辈子防着他们,必要时,犁庭扫穴,为后世中原扫平祸患!”
“在吾书中的第二卷内容,便记载了如何应对异族之法,你要多多研习。”
“纵使来日华夏不能一统,华夏亦不能为北方异族所侵。”
听到法正的嘱托后,糜旸的眼中虽然已经被泪水所浸没,但他还是点点头,口中言道:“弟子记住了。”
在嘱托了这点后,法正接着对糜旸言道:“江东孙氏,公安一战后,元气大伤。”
“但江东世家众多,英才辈出,不可轻视。”
“孙权有勾践之奇,似此人,若论守土当为当世英才。”
“江汉与淮泗是江东要害之地,但同样,江东亦是江汉与淮泗腹心之地。”
“江汉与淮泗未一统,不要轻图江东,只要江夏为我军所得,那么江东终不能对荆州造成什么威胁。”
法正越说越精神,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其实他现在很累,但为了嘱托糜旸,他还是在强撑着。
当初刘备在得知了糜旸公安大胜后,便曾写信给法正,向他祝贺。
依法正对刘备的了解,刘备虽没有明言,但从他的信中话语中,已经透露出有将糜旸培养成下一代臣子之首的意图。
因为这个意图,所以法正今日才对糜旸嘱咐这么多。
这时法正已经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鼓足最后的力气对糜旸言道:
“至于孟达,他是有才能的,但他无远见,私心太重。”
“这样的人,你要会用,用好了他会成为你的一大臂助。”
“关中孟氏与法氏齐名,当初是吾建议大王将其贬谪为你的部下。”
“当初马孟起之所以于关中落败,除了他智不及曹操之外,还因为他出身低微,不得关中士族之心。”
“吾法氏在关中颇有声名,而关中孟氏在关中亦名声不菲。”
“若你将来进兵关中,以我弟子之身份,加孟达之支持,想来会取得不少关中士族支持。”
“吾亦建言大王,若他来日称帝之后,会将汝之姑母糜夫人追赠为皇后,到时候你糜氏一族,便是外戚妻族。”
“太子生母甘夫人早逝,并无族人留下,而糜夫人有救太子之恩,如此你的地位再也无法撼动。”
听到法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为了他铺了如此多的路,糜旸的泪珠顺着眼眶不停留下。
他只能默默听着法正今日所说的话。
当说到最后一个字“动”时,法正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起来。
当初在成都时,医者就建议他的病体不能外出,但他担心刘备出征有失,故硬挺着一口气一步步东来。
在江陵病倒之后,在昏迷之时,他隐约听到医者说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能撑住这么多日,就是想在临死前见刘备与糜旸一面。
而当心中所说的话,快说完之时,他心中硬提着的那口气正在快速的消散着。
到了最后,法正的神智已经越发迷湖,他觉得自己好困。
法正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他眼前的这个爱徒,见糜旸的脸庞这时已经被泪水所掩盖。
法正想再伸出手为糜旸擦去泪水,但他的身体已经再挤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了。
最后法正用微不可闻得声音,说了他此生中最后一句话。
“待王师北定关中,记得送为师回家。”
说完这句话后,寝室内的长明灯似乎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所侵袭,纷纷熄灭。
法正亦永久地倒在了糜旸的肩上。
感觉着肩上的老师,最后无力的彻底倒在他的肩上,意识到法正已经逝去的糜旸,再也不压抑着内心的悲哭,痛哭了起来。
在外室的刘备刚刚写完王诏中的最后一句:正见理之明,料事之审,一时谋臣,无出其右。
今封法正为华阳亭侯,享食邑八百户。
可就在刘备方才停笔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听到了糜旸的哭声。
糜旸的哭声令刘备心神大震,他的手不经意间用力,折断了手中的毛笔。
点点墨迹瞬间浸染了刘备的王诏。
而随后刘备的泪水也一滴滴落在了王诏上,密集的泪珠蕴散了王诏上的墨汁,墨汁散开之后,在王诏上似乎形成了一个“翼”字。
是日,汉尚书令、华阳亭侯法正病逝于江陵。
是日,王命下,江陵全城缟素。
...
在幽深的灵堂之中,一身粗布麻衣的糜旸跪坐在法正的灵柩之前,为法正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