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市医院的急诊门口一辆一辆的救护车排成长队的停在平台上, 担架更是往里面接连不断的送：
“让一下，让一下。”
“京海高速连环特大车祸，救护车都出去了没有？”
“病人肋骨骨折，肋骨扎进了肺里, 出血量太大, 胸外, 胸外。”
大量重伤的伤者被送到急诊, 急诊大厅中已经满负荷运转。
“急诊室已满, 优先重伤患者，其他的患者送到门诊手术室。”
所有在医院值班的医生几乎都上了手术台，包括刚刚出院半月今天值二线班的裴云遥, 苏维南今天也是二线班，他匆匆下来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那个穿着蓝色手术服的熟悉身影消失在手术室的门口。
裴云遥一月前做了一次胃溃疡的手术, 只住了十天院就出院了，苏维南顾不得那人的冷脸，直接堵在了他的家门口, 愣是软磨硬泡地让他在家又休息了一周才算放人上班, 算起来两个人同时在一家医院共事也有快五年的时间了, 苏维南真的就像是当年和楚亦寒说的那样，剩下的半生他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了，他也没脸让裴云遥原谅自己，索性就这样不远不近地陪着那人好了。
至少他们还有一层同事的关系，他总还能在医院见到他, 他不求太多, 哪怕是能以同事的身份偶尔在那人下了手术台实在没力气开车的时候送他回家一次他也是满足的。
伤者不断地送进来, 有些肝胆破裂的, 苏维南也没有多想什么的时间, 就立刻换上衣服上了手术台，急诊室的手术台里面是通的，他在第一台手术结束后刷手时碰到了同样在给手部消毒的裴云遥。
刚刚上班才半个月，裴云遥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手术服下的身体消瘦，腕骨处伶仃的有些可怜，两个人的目光一瞬间触及，苏维南从口袋里掏出了他总备着的糖，放在了裴云遥的口袋里，只留了一颗剥开：
“吃一颗，这一晚上恐怕都睡不了，小心低血糖。”
他手上的是裴云遥喜欢的橘子味儿硬糖，这快五年的时间，裴云遥胃部做了两次手术，但是医生就是医生，只要站在手术台上就要为眼前的患者负责任，逞强的事儿裴云遥不会做，他吃了糖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苏维南也习惯了他的沉默，转过头和他一块儿刷手。
“有一个孕妇，肺部插进了烧烤的钢钎，已经引起了胎窘，裴主任在吗？”
听到里面的声音裴云遥顿时抬头，刷好了手转身就进了手术室，外科医生在手术台前就像是沙场点兵的将军一样，从容，镇定，眼前这个产妇的情况让人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看着肚子差不多已经有六个月左右的身孕了，而她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根烧烤用的钢签，出血量很大，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被血染红了，这样的情况一个弄不好就是大小都保不住，裴云遥扫了一眼监控上的情况立刻出声：
“请妇产科会诊，麻醉帮我随时检测胎心。”
一把一把不同的手术刀递到裴云遥的手上，这样的外伤一年中也碰不上几例，这和肋骨插进肺中的寻常外伤还不同，签子并不是无菌的，后续很可能感染引起并发症，而在台上大出血的情况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妊娠6个月的孕妇，急诊的医生只能将人转给胸外，而此刻能够处理这样情况的除了还在台上没下来的医生，就只有裴云遥。
拔签字，缝合出血点，复位都是精细到不能更精细的活儿，裴云遥的额角上都是冷汗，精神高度紧张让胃部也不安分地闹腾了起来，好在他在开始手术前吃了两倍剂量的止痛药，而苏维南的那颗糖也发挥了作用。
纵使脸上没了血色，但是裴云遥的手依旧很稳，每一个动作都是从容不迫，他的眼底没有慌张，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稳健和淡定，这样的心理素质几乎是天生的外科医生。
而隔壁的手术室中苏维南也同样在手术，台上的是一个才八岁的小姑娘，车祸导致的脾脏破裂，手术台上的苏维南再没有了平日里的轻佻，他身边是他带了两年的学生：
“苏老师，可能要摘脾脏了吧？”
苏维南的眉眼微微一厉，孩子才八岁，摘掉脾脏之后就算身体的其他器官可以代偿，但是终究是缺失了一个器官，何况孩子都还没有发育完全，不同的术式在他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掉，终于他找到了一个不用摘除脾脏的手术方式。
“不，准备，修复脾脏。”
两边的手术同时进行，这两台手术的难度几乎可以直接出现在医科大学的课堂上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裴云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裴主任，您没事儿吧？”
一边的护士也是胸外科的，自然知道裴云遥才刚刚出院半个月的时间，裴云遥也只是微微摇头，忽然麻醉那边发出了声音：
“胎儿的窘迫开始加剧，病人血压下降。”
一边来跟台的妇产科医生的脸色也变了一些，裴云遥看了一眼监控图像，是大量失血导致的术中低血压：
“准备输血。”
血液被输入到了患者的血管，但是血压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回升，肺部的手术几乎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裴云遥再一次检查出血点的止血情况的，一边护士的声音开始告急：
“不好，血压还在掉。”
“是宫腔内出血。”
宫腔内出血孩子立刻产生了胎窘加重的情况，手术的情况不容乐观，妇产科接手手术：
“裴主任，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妇产科过来的是一个主治医师，宫内出血量加大，胎儿的胎心持续下降，状况在肉眼可见的程度变差，主治医师的脸色也不好看，再拖下去产妇本人也会有生命危险，裴云遥就是这台手术的主心骨，面对经验不足的妇产科医生，他紧紧盯住了胎心，胎心已经归零了，这说明孩子真的没救了：
“通知家属，准备终止妊娠手术。”
这一台手术进行了快四个小时，苏维南那边的手术结束了这边还在继续，他有些放心不下进来看了一眼，那第一眼就看到了裴云遥那惨白的脸色。
一边麻醉科的护士简单的说了两句，苏维南的脸色一变，没有想到今天这个手术室中已经丢了一个孩子的命了，他们此刻还不知道在外面需要面对什么样的情况。
主治医师在缝合伤口的时候，裴云遥终于能退下来松一口气了，他几乎是踉跄地倒在了一边的椅子上，苏维南赶紧给他递过去了葡萄糖，眼底都是担忧：
“缓缓再出去。”
三个半小时紧张的手术几乎耗尽了裴云遥所有的力气，苏维南只是坐在一边安静地陪着他，手术中麻醉是最后退场的，裴云遥攒了半天的力气才终于站起来出去，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场景。
手术室的门刚刚被打开，就有几个家属扑了上来：
“狗医生，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谁是什么狗屁的主任？啊？做一个肺部的手术能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做没？”
那几个家属的情绪非常的激动，苏维南立刻将裴云遥给拉到了身后：
“家属冷静一下。”
医院最是不缺的就是情绪失控的家属，苏维南拉着裴云遥就要赶紧离开，却不知道情急之中是谁叫了一声“裴主任”，这一句刺激也提醒了家属，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刀就那样越过所有人刺到了裴云遥的面前，刀光的森寒让周围的人都有片刻的失神，裴云遥身上的力气本就在消散，此刻能站住已经很艰难了，再无躲闪的力气，却在这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那样硬生生地接住了刀刃，血液喷泵而出。
那持刀的人还在往前冲，苏维南就那样紧紧握住了刀刃，反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刀，裴云遥看着那双鲜血淋漓的手大脑有一瞬间都是空白的，他想起了什么，疯了一样地喊：
“神经科，神经外科的医生呢？”
整个楼道中所有的医护人员都看到了那从来都镇定从容的裴主任失态的样子。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苏维南的手部伤口被包扎好了，但是肌电检查的结果却让裴云遥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尺神经受损，短短五个字的诊断，就像是一把马上要敲响的警钟一样让他不知所措，他第一次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苏维南，尺神经受损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这代表他很有可能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没有半点儿血色的薄唇微动，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苏维南...”
就连做出检查的神经科医生脸色也不好看，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压抑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来气，反倒是苏维南笑了一下，他看不得运筹帷幄的裴云遥脸上出现这样无措的神情，这比刀子割他还难受，他向裴云遥推了一下手边的温水：
“你们一个个的别搞得我要死了一样行不行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尺神经受损也不是就致命吧，再说就算致命我就回家继承家业好了，都累了吧，散了吧散了吧。”
苏维南的态度让裴云遥的心里更加难受，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苏维南对外科的执着和热爱，他为了今天这样站在手术台上付出了多少，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的恋人，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合格且优秀的外科医生。
晚上苏维南叫了司机过来，裴云遥是第一次在这几年之中跟在他身后，这人竟然连外套都没有穿，苏维南转过了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将臂弯里的大衣单手披在了他身上：
“你说你，裴家这么大的家业请个司机怎么了？我送你回去吧，都踩不动油门了吧。”
苏维南的态度就好像刚刚那巨大的变故没有发生过一样，裴云遥却受不了他这样的态度：
“苏维南，你没有必要这样。”
这是做什么？还债吗？
苏维南却站直了身子，从前轻佻的苏家二少爷也早过了而立之年，他的目光是看向裴云遥时独有的温暖：
“两相其害取其轻，那刀是冲着你心口去的，是丢掉你的命还是丢掉我的手，这从来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选择题。”
他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不会一腔热血去做毫无意义的牺牲，眼前的选择题就是再让他选择上百遍他也依旧只有这一个答案。
裴云遥的眼眶开始泛红，这是单单一只手吗？苏维南断送了他整个外科医生的职业生涯。
一个月后，肝胆外科主任苏维南的辞职报告被放在了院长的桌子上，除了入职的那一天这是第一次他重新穿着便装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上一次是来报道，而这一次是要离开了。
医院内有一个人工湖，修建的很漂亮，三月份的天气正好是樱花盛放的季节，一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人缓步走在湖边，那肩宽腿长的身姿比模特也是不差的，裴云遥刚刚知道苏维南今天来了医院辞职，他顾不得别的，连手术服都没有换就冲出了医院大门，他看见了湖边那个在熟悉不过的人影：
“苏维南。”
湖畔的人转身，就见裴云遥那单薄的手术衣外什么都没有套，眉眼有些无奈，但还是快步朝他走了过来，走到他身前的时候他身上的大衣已经到了手上，将那人单薄的身子拢在了大衣下，裴云遥抬手推他却没有推动：
“穿好，下次出来记得穿大衣。”
灰色的大衣质地很好，披在身上立刻就暖了起来，苏维南里面只穿了一件同色系的衬衣，只不过他不像裴云遥有一个脆弱的胃，这样吹吹冷风就当是醒神儿了。
“你真的决定辞职了？我联系到了一个刚刚回国的神经科专家，周一我陪你一块儿去看，我刚才和院长说了，你可以请长假的。”
裴云遥脸上的急切做不得假，但是苏维南知道，这世界上神经可以算的上是最不好治的东西之一了，这一个月来裴云遥联系了很多的医生，但是结果都不算是理想，恢复到可以手术的几率不到九分之一，一个九赌一的概率不值得裴云遥再这样奔波，他也不愿看见他一次次失望的样子，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陪我走走吧。”
裴云遥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在湖边散步，苏维南脸上的表情一直很轻松，似乎很享受陪着裴云遥散步的感觉，这五年来，他每一次在楼上的办公室中看见这个湖，都会想象他和裴云遥在湖边散步的样子，世事无常啊，没想到他是在这种情况下梦想成真的。
裴云遥不愿意放弃，他知道苏维南远没有他表现出的豁达，外科对他们来说就是第二生命，是存在的意义，是坚持的理想，苏维南忽然转头：
“轻松点儿嘛，裴主任，这可是你第一次陪我在湖边散步呢。”
“苏维南，不要放弃，好吗？”
裴云遥破碎甚至带着祈求的目光让苏维南甚至不忍看，半晌他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望向了平静的湖面，目光宁静平和：
“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手术是什么时候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才发现原来距离我第一次做手术已经过去十年了，人生除去老年，幼年，能有几个十年？十年已经是生命中非常漫长的一段时光了，在这十年当中我救了很多人的命，挽救了很多的家庭，没有收过患者一个红包，这样姑且也算是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了吧？所以...”
苏维南的目光从那湖面中收回，直视眼前的人，幽深的目光似乎要望进裴云遥的眼底：
“所以，裴云遥，我没有什么遗憾的，我有十年外科的生涯已经足够了，不是有一句话说生命不是因为漫长而璀璨吗？我有十年的璀璨足够照亮我以后的余生了，别逼自己太紧，也不用愧疚，这是最优的选择，而且我只是离开了手术台，并不是离开了医学的领域，我的简历不说多牛逼也算是耀眼的吧，科研机构抢我的多了去了，没准有一天你能用上我研发的新药呢。”
苏维南的脸上有着释怀的笑意，裴云遥的眼眶控制不住的红了，眼中有破碎的星光，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苏维南看着他的样子真是心里比被刀割还难受，他上前了一步，抬手搂住了眼前人劲瘦的腰，那细瘦的弧度让他心疼，微微用力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一下，这是阔别十三年，他们的第一个拥抱，却没有想到是此情此景。
轻缓的声音在裴云遥的耳边响起：
“你的抽屉里我托人放了糖，胃上的毛病多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会永远在身后注视着你，看着你成为最伟大的胸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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