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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068 鹿鸣宴(1 / 1)

第六十八章

柳贺并不知晓, 因他中了解元,此时家中已是一片热闹景象。

他和施允仍住在客店中,乡试放榜后, 他与同一科中举的士子们正要赶赴应天府衙门举行的鹿鸣宴。鹿鸣宴始于唐代, 宴上“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 歌鹿鸣之诗”,鹿鸣宴之名便是来源于此, 韩愈也在《送杨少尹序》中写,“杨君始冠, 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这便是乡试放榜后举办的庆祝活动, 参加鹿鸣宴的士子们自是春风得意,考官们也一改在考场上的严肃面貌,毕竟这一科乡试榜出了, 中式的一百三十五名举子就以弟子礼面见考官了。

在大明朝的官场,谁不希望多出几个年轻有为的弟子呢?

柳贺与施允到了布政司衙门,递了帖子之后, 便被衙门小吏引入一间屋舍, 举子们按中式时的排名依次而坐, 柳贺是解元,便坐在了宾客席的首座, 唐鹤征在他下首一位,周汝砺等士子则又往后坐着, 而考试官们则以主考王希烈居中, 副主考孙铤在他左侧而坐, 王希烈眼下官职比孙铤高些, 但两人毕竟是同年, 相处还算融洽,因而阅卷中并未发生许多龃龉,可以顺利完成帝命返回京中。

“弟子见过老师。”

众举人先拜主考官,再拜监临、提调、监试、提学等官员,堂中和歌奏乐,美酒飘香,举人们端起酒杯与考试、同年们互敬互饮,柳贺不擅喝酒,才喝了几口脸便红了。

应天巡抚林润道:“解元郎这酒量还须再练练,日后到了官场不会喝酒可不行。”

唐鹤征等士子也看着柳贺发笑,柳贺文章写得老练,平素为人礼仪等也挑不出错处,可喝酒时便叫人看出来,他如今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罢了。

丁卯科中式的举子中,年龄比柳贺大上两轮的也有,其中几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柳贺年长一些。

众人和柳贺渐渐熟悉了起来,这才发现,柳贺性子虽然不高调,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类型,士子们在一起,谈论的自然是文章,柳贺说话不多,但每每开口都能一针见血。

在场众人能在四千士子中获得考官青眼,才学自是不必说的,柳贺、唐鹤征等人夺了五经魁,众人一开始心中不服,但在读了几人文章之后,他们心中的最后一丝不满也消失了。

柳贺与第七名施近臣及第九名的郁迳探讨了许久,施近臣是池州府青阳县人,郁迳则是苏州人,两人治的也都是《诗》经,施近臣出身青阳施氏,族中出了不少进士,他的族兄施尧臣与施笃臣皆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家中诸人也大多治《诗》经,施近臣原以为《诗》一经自己极可能夺经魁,可经魁最终却归了柳贺。

初放榜时,与施近臣同来看榜的族人与家仆们皆是不满,施近臣心中同样疑惑,但在看过柳贺的卷子之后,他心服口服了。

此时与柳贺交流文章心得,柳贺丝毫没有解元郎的傲气,待人始终彬彬有礼,且与人探讨时极知分寸,尽管话语简洁,可与他交谈时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这并非敷衍,因为柳贺在讲文章时也有自己的坚持,他并不因旁人看法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

郁迳也是如此,他自认治《诗》严谨,少时便博学胜过诸多同窗,他反应一向敏捷,同窗之中跟不上他的有不少,但与柳贺交流时,柳贺却常能说出他心中所想。

主考王希烈看着这一幕,笑道:“文和兄觉得解元郎为人如何?”

孙铤低语道:“解元郎虽年少,却是个内秀之人。”

“持才却不自傲,胸中有丘壑。”王希烈感慨道,“我原以为解元郎出身高门,听旁人说才知晓,解元郎出身乡间,父亲已过世,能写出这般文章全靠自身。”

“的确不易。”

两位考官看着众举人也很满意,此前虽然出了国子生闹事之事,不过此时与两位主考干系不大,真要背锅,首当其冲的也是耿定向。

两人便安坐着等待众考生与其他帘外官的敬酒。

酒意熏人,对众举子来说,登上鹿鸣宴便是数年苦读终得认可的一日,便是酒不够烈,多年夙愿终成的喜悦也让他们感到醉了。

乐师奏起了管弦,众举子和着鹿鸣之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鹿鸣宴的菜式不算新奇,酒也非绝好的美酒,但这一日却足够众举子们铭记许久了。

喝到半醉不醉之间,果然,堂上考官开始提议举子们作诗了,作为乡试解元,柳贺自然逃不过,且主考官点了他的名,柳贺只得硬着头皮将他打了许久腹稿的诗念了出来。

“……”

从考官们和其他士子的表情看,柳贺已经明白了一切。

“解元郎这诗才,着实……平平啊。”

“原以为解元郎经义策论俱是上佳,眼下却知人无完人。”

耿定向在席上道:“解元郎的确不擅诗词,若非如此,他的才名恐怕早就全省皆知了。”

“这我也知晓。”有士子道,“解元郎院试的卷子我也是读了的,经义文章可谓波澜壮阔,但试帖诗便有些……不尽如人意。”

唐鹤征朝柳贺举了举杯,道:“人皆有所长,泽远兄不必介怀。”

柳贺谢了唐鹤征,谁知轮到对方作诗时,对方的诗得了满堂喝彩,不仅唐鹤征如此,第三名周汝砺的诗才同样令人惊叹,柳贺虽为解元,在鹿鸣宴上的风光反倒被这两人夺去了大半。

不过柳贺自己并不在意。

他原先给自己定的目标不过是中秀才罢了,中举已经超出他原本的期待了,何况还是解元。

此刻在这鹿鸣宴上,享受着诸生羡慕的风光,想象着中举之后的生活,柳贺同样心潮澎湃。

鹿鸣宴后,宴乐逐渐归于平静,众举子在应天府衙前散开,秋风送爽,桂花的香味钻进鼻尖,柳贺也稍稍清醒了一些。

鹿鸣宴后诸事便与他不相干了,比如乡试试卷考卷要解部磨勘,所谓解部,就是解送礼部审查,即将已录取的考生的考卷再审核一遍,这自然是考虑到科举的公平性,除此之外,乡试还要制作乡试录,将士子们的程文印在乡试录之上,柳贺作为解元,名字和文章当然都会出现在乡试录上。

作为一科解元,名字在众考生之前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隆庆元年丁卯科这一场乡试,举人榜将以解元之名命名,也就是说,三年后,乃至十年二十年后,旁人提起这一科应天乡试,便会称之为柳贺榜。

读书人为何皓首穷经也要挣个功名,为的便是这一刻。

如柳贺现在居住的登贤坊,盛祥早已故去,但百年后他的进士碑依然为后人所铭记,有人路过登贤坊,总要感叹,原来某年某月此地也是出过一位进士的。

……

柳贺在应天又多逗留了一日,方才返回家中。

他与施允两人一同赴考乡试,此刻又一同返乡,两人考前的目光都达成了,没有一人考中、另一人却黯然回乡的场景出现。

回家时,柳贺与施允并未换上举人的圆领青袍,依然穿着秀才襕衫,举人衣冠还是高调了些,江南之地虽然太平,但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泽远,你明年上京还是再等一科?”施允问柳贺。

“眼下我还未想好。”

“我也在思索。”施允道,“原想着再等一科,等文章精进一些再说,但我询问了几位同科,他们俱是考明岁的会试。”

毕竟新帝即位,会试录取时略有放宽也说不定。

柳贺当然是想和施允一同进京考试的,这样彼此间也能有个照应,他的想法和施允其实差不多,毕竟两人年岁相当,多等三年也是耗得起的,而他们的同年就未必了。

“会试还有一段时日,在家慢慢细想便好。”

“也是。”

“回家之后家中杂事不会少的。”

施允与柳贺相视一笑,中举之后的麻烦事两人已经可以想象了。

马车缓缓在路上行进,前世坐高铁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这一趟却要走上几个时辰,应天和镇江府已经足够近了,一天来回好歹没问题,柳贺读那些云贵士子写自己的科举之旅,贵州的士子跋山涉水去云南考科举,年年都有体弱的考生挂在半途,光出发就得提前整整两个月。

快到镇江府城门时,柳贺已经坐得屁股都扁了,不过和去应天府时心事重重不同,回来时他已经有了举人功名,遥远的路途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施允家住得近些,柳贺替他搬下书箱,两人约好过段时日便决定这一科是否赴京会试,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到登贤坊巷口,柳贺下车时还没有人注意到,待他提了书箱往家搬时,便听有人喊了一声“解元郎回来了”,顷刻之间,柳贺手已经空了,身边更是围了一群人,场景变化之迅速让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登贤坊巷口到他家的一小段路,柳贺花了比平时多出三四倍的时间才走完,不仅如此,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让柳贺有种错觉,他去赴考时还是正常人,考完回来就变成外星人了。

但不得不说,即使登贤坊远不如金陵城中富庶,但回来之后,柳贺才真正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歌词里唱的“我还是原来的我”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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