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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人间如许(三合一)(1 / 1)

*****一更******

霎时狂风起, 尘烟遮天盖地——

两股灵力浩淼席卷,一股来自天书,一股来自古灵椿, 当风刮到最疾处,柳扶微凭空飘起, 一切周身事物都变得极慢。

天光糊成一片, 将支离破碎;天书耀得剔透,宛如一块块妖冶;宝珠, 萦绕在侧时还能闻到空气中浮动;异香。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无限接近于把天捅了个篓子;那种。

天书都碎了, 遑论锁天书;阵法。神庙诸位高僧不知都被刮到何处, 独独司照还杵在原处,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薄如蝉翼;叶, 同桃花瓣一道缓缓落下, 直待落到他跟前。

他斜瘫在地,脸色苍白几近透明,惊梦似;望过来。

这也难怪,任谁看到本不该出现;人就这么大喇喇;从灵树上蹿下来,没惊呼出声都算有涵养;了。

柳扶微心里何尝不是一片惊涛骇浪?

起初只想甩掉手里;花蕾, 哪料想万人跪捧;天书竟有这么脆。

司照勉力撑坐而起,显然处在摇摇欲坠;临头, 柳扶微第一反应是“不会把太孙殿下给坑死吧”, 她蹲下身, 一面看他衣裳上有没有破口溅血,一面问:“你还好么?伤哪儿了?”

“弹、弓……”

瞧他茫茫然看向手里攥着;凶器, 她探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还看得到?我还担心你五感已经给天书吞了呢。”

“姑、娘、为……咳咳……”

瞧他吐字之艰难, 像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柳扶微截住他;话头:“没错,是我,是我用殿下;弹弓将天书给毁了。”

耳畔尽是萧萧飒飒;声响,司照神色难辨地看着她:“你、到……”

他应该是要问她是什么人,为何要毁掉天书云云。可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怕是郁浓教主本人亲临,都干不出这么离谱;事。掰花瓣;时候更多是不愿做个“以怨报德”;无耻小人,潜意识里尚存着一丝“将功赎罪”;念头,这下好,天书碎成了渣渣,别说破例救她了,就算大和尚慈悲为怀不拿她祭天,出了神庙那也是要按祸国罪论处;吧。

不等司照再问,她先开口:“我知殿下此刻定恼怒不已,很抱歉,我心中怒意只怕比你盛得多得多,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想好好活还非要提到我,我本来好端端躲在树上就想取点灵力来着!”

司照被她嚎得那一嗓子嚎愣了。

千里长堤,一点一滴筑起来;生机,临到头就这么毁于一旦,她哪能不委屈;?

“哪个答应陪你;?你以为分享一点灵气,我会感激涕零么?才不会,这山上;日子这般清苦,一旦好了我逃都来不及。那些要你开天书;人也不会!等你变成了一个五感尽失;废人,哭不了、笑不出、连话也说不成,世上哪还会有人肯真心陪你?”

说不清是对谁;愤怒,她满肚子愁肠喷涌而出:“一会儿天降紫微星,一会儿祸乱朝廷;妖人,一会儿又高呼救世主……说;人莫名其妙,信;人更莫名其妙!”

“依我看,道不同你便是妖,苟同才是友,说方是圆是他们,说圆是方是他们,说不定,逆天;也是他们!”

铿锵一句,且凭年少轻狂。

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话,明知太孙殿下听不入耳;。

又想罢了,她不过就是一粒小小尘埃,哪堪得破人世间无数周而复始;世俗篇章?

只是不想在人生;最后关头还被人指责,她将怀中那本经书放下,撑着膝盖起身想走,忽听他道:“且慢……”

念着自己搭;这条命不能白搭,她回首:“殿下,我不信你得偿所愿,别无所求了。”

“这世上还有好多好看;事物你都没瞧着,譬如这桃花,好看;人……”

她一时不知说谁,只一顿,道:“譬如我。”

说完这句,她先红了脸,又想太孙殿下根本看不清人,继续厚着脸皮说:“我可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大美人。”

司照定定望着她,眼中;眸光异常明亮。

原本是看不到;。

唤醒天书需祭出灵力,从陶埙奏出;曲,本是他赖以生存;根本。于是自抚埙那刻起,生命就不可抑止;流出躯壳,咫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当痛觉似乎放大许多倍,神智依旧清明,生平无数事从脑海里一晃而过,岁月如风,林下忽暮,千秋明月皆似过客,他如同被缩成;一粒尘埃,找不到一处来安放己心。

他;天空像是拉上了一条灰白;幔帐,除了隐现;铭文,什么也不剩。

直到一道弧光陨落,天地坍塌,模糊;视线逐渐变得明晰。

抬眼间,一个少女从古灵椿上一跃而下,满身桃衫浓郁,一顾人间惊鸿。

那一抹明艳,为她身畔翩飞;花叶缀了点点瑰色,将她身后;日出上划出了光亮,就连簌簌碎金都成了陪衬。

这一刹那,司照;眼里有了色彩。

奈何他才启天书,实是开口都艰难无比,好容易攒了点气息,但听她叹着笑了声:“应是无缘再见了,就祝殿下今后……多遇好人吧。”

不等他叫住她,她已奔走远去,只留下一抹浅影。

*****

晨雾袅袅,清风拂面。

大概是因为天亮了,下山;路不像上山那般阴森可怖。

柳扶微却无心欣赏一派雅趣。趁乱逃离是出于本能,真迈出知愚斋难免心生茫然——就算走出天门,毁了天书;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祁王不会放过她;,郁浓也不会,她也没有插翅而逃;神功,就算再给她碰一回狗屎运溜走又怎样?

只剩下十七日寿期。

饿了,累了,脚也酸死了。

要不……不走了?

说来也奇,她浑浑噩噩着往前,才起了这个念头,便见山路前出现了一个分叉口,一条是回天门;路,另一条小径蜿蜒而下,不知去往何处。

揣着这副“无可无不可”;心境,自不忌讳再捅多几个窟窿,她踏向小径,不过百来阶,就看到一方河畔,半青半蓝,天光倒映其上,像洒了一抹金光。

岸边停着一条渔船,船头有个偏瘦;人影,着一身灰色僧袍,低着头不知捣腾什么。

莫非又是哪个倒霉;皇子皇孙于此修行?

柳扶微踟蹰着踱上前:“那个,请问……”

来人听到人声,倏地转身,先是“咦”了一声,随即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老衲十多年没见过活生生;人了。”

她方始看清,这人也是一名老和尚,不仅穿得衣袍和神庙;和尚不同,脸上皱纹比司照;师父七叶还要多不少。

“这里不是神庙么?难道神庙;高僧不来此处?”

老和尚摇了摇头,说了句挺玄乎;话:“他们走不到此处。”

“?”

老和尚眼睛极小,再一眯眼,简直看不清他;眼珠子,“施主不知此舟名为‘渡厄’?”

“渡厄?”

乍一听是有点耳熟。她想起从太孙殿下处顺来;那本佛经,即掏出来翻了翻,果然有页“渡厄”;释义……跳过大段大段;佛法,她勉强看懂眼前这条娑婆河类似话本里;“黄泉路”,区别在于黄泉路还记着这一缕幽魂;因果,娑婆河却有灭缔、断绝之意,简而言之就是——旧账两清,再给你做个人;机会。

司照曾说,上罪业道;人成了鬼也要受无尽折磨。当时她只觉得奇怪,罪人们怎么死不好,非要上赶着自寻死路?这会儿才会意:他们作恶多端,唯恐死后下地狱,是以才自愿上道,只求赎去一身业障,换得来世一副干干净净之躯。

老和尚笑笑:“施主罪业既赎,行苦尤在,待过‘娑婆’,五蕴皆空,不受后有,可得解脱。”

“……”

她这一夜下来,先往古灵椿上心种、又作死打碎了拯救苍生;天书,要按他们那套因果论,地狱十八层不下到十层她都不服。说她罪业赎,那是什么情况?

她问:“这船当真是渡向往生之处么?”

老和尚抚了抚卷曲;白胡须:“老衲在此撑船千年,岂能弄不清彼岸?”

她惊异:“大师您是……”目光往下一落,见这位老和尚殊无倒影,“神庙;仙人?”

“撑船人罢了。”

撑船撑千年,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她心道:我姑且还算活着,现在就上船会不会有点亏?

老和尚仿似能看穿人;心思,和蔼地道:“施主尚有十七日阳寿,若尚有未了心愿,不妨再回人间。切忌再生罪业,否则无法回到此地。”

听老和尚一眼道出她;寿命,她反倒放下最后一丝疑虑。虽说她一向贪生,真到了不得不死;境地,能赶上浪潮为来生做些打算,也绝无有船不搭;道理嘛。

“那我不回去了。”

“渡厄一旦驶离,不再回头。”

她连抬个眼皮都觉吃力,想到回去要应对;那些人、那些事,手一摆:“何时启程?”

*****

船篷里打了张不大不小;地铺,柳扶微一掀开帘子,就踉踉跄跄倒在软铺上。足足两夜不眠不休,哪怕天塌了也得先睡再说。

是以,老和尚后来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了,就听到水声于耳畔潺潺而过,和着浆搅浪响,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累极易梦,梦中颠簸不逊于娑婆风浪。她仿佛又将自己;旧日时光走了一遭,明明诸多后来已觉无妨之事,再来一回还会有种难以承受;闷。依稀一首轻曲伴风拂来,把徜徉于深海;心稍稍往上一拽,分不清是箫声还是埙声,总算浅眠入深,不至梦里再添新愁。

不知睡了多久,睁眼后仍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人在何处。船篷于昏黑中摇曳,唯一;亮来自己身,她怔怔抬起右手,但见食指间缠着一圈淡淡荧光,白中晕蓝,乍一眼,像是天上;星星被哪路神仙抠下来,套进她;指尖。

什么啊这是。

柳扶微坐起来掰,触感真如玉戒莹润,偏生摘不下来。再一使劲,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是牵动了之前被心种割破;伤口,她莫名:这渡厄船挺趋时,还带给投胎;人送饰物;?

疑惑间又一阵急晃,她撑着起身出篷,一撩帘,天幕一道奇光带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眸中,忽如轻烟,忽如洪紫,在这辽阔无垠;穹隆中倾泻而下,溅得她一时失语。

有人道:“施主醒了?”

自是那位老和尚。他站在船头,手捧着茶杯,指了指甲板上;一方小木桌,桌上摆着茶壶和杯,“睡了大半日,渴了吧?”

柳扶微上前而坐,自行倒了一杯,咕嘟嘟连饮几口凉水,飘忽;神思稍稍回笼了些,“这是哪里?冥界?”

老和尚笑了笑,“施主阳寿未尽,焉能去得冥界?”

是了。

满打满算,她还有十六日可活。

天是暗幽幽;绚丽,远山近岭皆是雪山,她在梦里呆了一整日,觉得此情此境尤玄过梦境,“何以从夏到了冬?”

“渡厄所渡乃是人心之所怨,”老和尚道:“娑婆所现乃是人心之所愿。”

他说了好几个同音字,柳扶微扶额:“大师,可否迁就一下,说点不带禅意;话?”

“此处景象应是你想去之处。”

“我连这是哪都……”

声音戛然而止,满目冰河映奇峦,莫名令她想起年少时听来;一句话——

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说这句话;人是左逍,也就是左殊同;父亲。那年阿娘受了内伤,左掌门带着娘从西走到东,又从东到了南,有次她非要左钰也把她捎上,又受不住水路之苦睡了一路,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左叔对阿娘说:“一一,你;伤虽重,也不是不可能治愈。”

娘轻叹:“别糊弄我,就连崇明真人都说我再不可提剑了。”

左叔柔声道:“真人前一句分明说,除非能找到‘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他们既称开山祖师去过极北之处,不得加个前缀?世间要真有这种能治愈一切;洞天福地,那还有医者什么事?”

“就算是假;,我也要带你去天边看看。”

“嘁。”

这个“嘁”;人不是阿娘,是阿微。她实在受不了听老娘和别人窃窃私语,忍不住打断。虽然维持着背对;姿态,但听到手掌拍衣裳;闷声,想必是左叔又被娘给揍了。

听到阿娘尴尬问自己:“醒、醒了呀?”

“没醒。”

“……”

阿娘连忙过来搂她,“醒了就坐起来嘛,等靠岸去吃椒麻鸡……”

“您老这胃还好意思吃椒麻鸡?”阿微终于忍无可忍,扑通坐起来,“左掌门……人家大夫都说了,只要不练剑、好好调养,也可以长命百岁,你非说什么‘陪你到天边’这种话,我把我娘交给你是让你把她惯成傻子;么?”

左叔:“阿微莫气,我自然得先哄好你娘……”

这回换娘不满了,“敢情你说半天都是骗我;?”

这嘴正绊着,外头划船;左钰听到动静进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微:“没事。就是有人想去‘北海之外,赤水之北’这么个虚幻之地给我娘疗伤……”

左钰只当是她是被父母说了不是,便道:“虚幻之地又如何?妹妹想去,我作陪到底。”

“…………”

两个大人笑作一团,小;反而一呆一愣默在原地。反正,改嫁后;娘亲就是那般不着调,堂堂掌门夫人对着窗外湖畔高呼:“那就一块儿,陪阿微去天边咯!”

---------二更-----------

时隔多年;柳扶微又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谁说我想来这里了……”

话虽如此,她依旧被这一派美轮美奂所吸引。东瞄丘岭白狐成群,西瞅鸾鸟盘旋诸林,再趴在小船往下瞧,河下生灵流光溢彩,形影可见,实难想象这是人间之境。

她情不自禁拨了拨水面,又觉不对:“大师,这里到处都是冰川,怎么水丝毫不凉?”

老和尚拂了拂胡须:“娑婆河还是娑婆河,极北之地仍在极北之地。”

她愣了愣:“啊,这些都只是幻影啊。”

“若施主真在实地,只怕披氅着裘,也得冻得发慌呐。”

可身临其境,还不会挨冻,本是不错。可她也不知怎么,既知这是假;,便再无观赏;兴致了,眼见水底天心,万顷茫然,于桌前支着颌道:“山海经曰,‘此处有烛龙,视为昼,瞑为夜’,看来那‘烛照九幽之处’,是这天啊。这里真如世人口中所说,能够治愈一切、修得所有么?”

“施主以为,何谓‘一切’,何谓‘所有’?”

又来。

她道:“大概……是执念?是人自寻;烦恼。”

老和尚淡笑睨来:“这并非施主心中所想。”

“那依您看,我心中所想是什么?”

“施主是想,世人果然满嘴胡言。”

柳扶微“噗嗤”一声笑了:“说;不错。我早年听闻有世外仙人住此洞天福地,什么神尊呐神君;,如今看,此地瞧着殊无人迹,无非是多了些飞禽走兽,异象奇观罢了。”

“既然如此,施主何故会念念不忘此地?”

为何念念不忘?

是啊,娘都不在了,治不治伤又有什么所谓?

老和尚见她怔着,缓缓道:“此处是天地精华之所在才会汇聚于此,若凡人真能寻到此地,自是受益无穷,洞天福地之说,非虚言。”

这一提,她才发现那狐啊鸟啊;,是比往常所见更为灵动可爱,阿娘最是喜爱这种毛茸茸;东西了,要是她来,准得捋着不撒手。

柳扶微揉了揉泛酸;鼻子,倔强道:“于我而言,见不到;都不算是真;,洞天福地如是,人亦如是。”

老和尚道:“多年前,也有人同老衲说过类似;话。”

“哦?哪个高人同本姑娘一般心有灵犀?”

“是个恶名昭彰;妖灵,用你们;话来说,是个女魔头。”

柳扶微顿时来了兴趣,“从罪业道赎过罪来;?”

老和尚看她摆出一副听故事;乖巧模样,便在对桌前坐下,自斟了一杯茶:“不是赎罪来;,是闯进来;。她来此,是听闻娑婆河可现世间一切,想上一次渡厄船,到她想到之处。”

“她不怕死?”她一思忖,又道:“噢,女魔头如此嚣张,连罪业道都来去自如,多半也只是将这条渡厄当成是普通渔船来使了。大师怎不拦她?”

“老衲亦只是个撑船人,自无相拒之理。不多时,船行到她欲行之处。”

“是哪儿?”

老和尚笑而不语,环顾四下。柳扶微顺着他;目光看了几眼,“也是这儿?”

“她那一身灵力正是源于此地。只是,她从未到过此地。”老和尚道:“不知是谁在她不知情时种下血契,才能将此地灵力源源不竭渡送给她。”

原来女魔头千里迢迢,是来找人;。

“那她找到那个人了么?”

老和尚道:“彼时正途径此岸,岸边有个少年,半身鱼尾浸于冰河……”

女魔头说:他是我养;一尾鲤。

那原是一尾白鲤精,是到了北地灵力旺盛之处,才化为少年形态。

柳扶微看向冰岸,不知怎么;,好像真能想象出那一幕。

少年仰观天地,不知他心念之人,正于娑婆河上,凝视着他。

“之后呢?”

“之后,她让我开船,带她赴往轮回之境。”

她吃惊:“难道她不想去极北之地寻那一尾鱼?”

“妖灵杀孽无数,穷尽一生也走不到那洞天福地。”

女魔头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说:纵使世间诸恶,有一尾鱼待我如斯,也就罢了。

柳扶微听到这忍不住插话:“欸,她这句和我那句,风马牛不相及。”

老和尚道:“妖灵痛恨世人,一身煞气因一尾鱼消弭,只因她见到了心中;‘真’,施主能道出此地为‘虚’,自也是认清你心中;‘真’。”

柳扶微摇了摇头:“女魔头好歹悟出了‘人间值得’四个字,而我回想我短暂;一生,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

瞎忙活。

她向来就不曾真正理解那些人。

不理解阿娘,不理解阿爹,不理解左钰,也无法理解太孙殿下。

不过她最不能理解;,恐怕就是自己了。

明明没有至死也要执;剑,没有至死也要复仇;信念,更没有至死也要肩负;责任。

“大师撑船千年,应早将这世间玄妙摸了个透吧。有个人告诉我,万物皆有轮回,凡夫俗子于一次次;生死流转中不断造因偿果……”哪怕大师听了之后要把她踹下去,也想知道:“那为什么我打碎了天书,不算罪加一等,还能一偿前债,坐上此船?”

老和尚却道:“渡厄从来非船渡人,而是人自渡。施主不妨扪心自问,倘若时间能够倒流数日,你想从哪一步重新来过?”

从哪一步重来,才不会走到这一步?

是任凭席芳将大理寺屠戮殆尽,还是向左殊同刺出戒毒,或是不去掰下那炙手;花蕾?

柳扶微望着自己手掌心,轻轻握住,感受到了真实;刺痛,也听清了自己;心跳。

也许,哪一步都不会。

哪怕知道席芳会绑架她,那一刀还是会落下;哪怕知道左殊同救不了她,她也不会拿他;命来换自己;;哪怕早知天书会碎,她还是会将弹弓拉满——

老和尚终于执起船桨,任意划动,远远看,渡厄像是挂了两缕须鳍。

“十六日光景,未知施主可还有想去之处?”

“人间。”

老和尚划桨;手一止,侧首,但看少女一双明眸犹如孤星:“我要回到人间去。”

--------三更---------

寒冬凛凛,沧海浓重如墨。

一座被深海环绕;小岛,七八条哨探战船停泊于岸。岛上尽是带刀;士兵,阵仗不小,不知搜罗着什么,不时有人巡逻回岸:“禀少将军,西面未见人迹。”“戈少将军,我们这边也没有。”

那被称之为“少将军”;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一身铠甲英气,腰间所佩却是一柄雕纹嵌玉;宝刀,一看就不是征战沙场所用。他踏向内岛,身侧一名年轻;儒士阻拦:“袖罗教向来诡秘,谨防岛中另布陷阱,少将军只管在此等候便是。”

少将军冷哼一声:“澄明先生不必小瞧我,我也独自带过几次兵,比这更大;水匪岛都攻得破,区区一个袖罗教,我戈平还不放在眼里。”

那被换作澄明先生之人虽也生得年轻,鬓角边却有一缕雪白;银发,令他整个人衬得沉稳许多。

听得如此大言不惭,道:“小将军自是少年神威。只是您自幼生在边郡,未知这妖邪手段往往比真刀明枪更为难防,袖罗教乃是同魔教齐名;妖道,我们一得此方位便即赶来,依旧只余空岛,足见其狡猾,戈帅重伤在身,少将军更应谨慎行事。”

听到“戈帅”二字,戈平语意稍缓:“我是想着这妖岛毕竟是袖罗教;老巢,就算人都跑光了,总该留下点什么……”

话没说完,忽听有人急道:“少将军,岩礁下边,像是有个姑娘!”

两人均是一惊,阔步而前,果然一处礁石上躺着一名女子。几名士兵下海将人抬到岸边,戈平正要凑上前细看,肩让人搭住,澄明道:“少将军且退后。”

言罢,兀自蹲下身将人翻正,众人看清少女容貌,皆暗叹一声“好俊”,饶是湿漉漉;乱发糊在脸颊上,也遮掩不住一番秀丽轮廓。戈平问:“她还活着?”

“还有气。”澄明一边探她脉息一边查看她;手足。

“那她可是袖罗教;妖人?”

“目前没摸到妖气。”话虽如此说,澄明仍掏出一根细锁缚住她;足,道:“她脉息较弱,需带回去详查。”

戈平稍稍松了一口气,下令:“先把这位姑娘带上船,让姚医官仔细瞧瞧。”

*****

汹汹而来,败兴而归,戈平不无焦躁。实则如袖罗教这般邪魔外道,朝廷兵马本不会主动招惹,可这回父帅护送;渤海国质子遭妖教所劫,父帅亦受重伤在卧,渤海使节声称只给他们十日之期,若不能尽快将人找回,两国和谈随时毁于一旦。

戈平如何不急?得闻袖罗岛所在之后,擅自领兵杀来,光在海上都飘了一日,哪想攻岛时既不见袖罗教妖人,也不见质子,唯一捞了个活口还只是个平常女子。

返途中,戈平等在女子榻前,只盼她一清醒能说点什么有用;话。等啊等,半日过去,也不见她有苏醒;迹象,医官被他喊了好几回,最后实在忍不了了:“少将军,这位小娘子在水中泡了太久,寒邪入侵,不会这么快醒来;。”

等入了夜,瞌睡虫来回走了几遭,戈平在半梦半醒间听得有人问:“喂?”

他倏地一睁眼,见一双清眸直愣愣盯着自己看,吓得差些从椅子上跌下:“你你你……”

“你谁啊你?”那少女瞥了一眼摇摇晃晃;屋顶,“这又是哪啊这?”

“这是渤海海域,我是戈平。”

少女自行忽略了后半句,“渤海?我怎么会在渤海?”

“姑娘不记得自己为何流落于此?”

她大梦初醒般扶着头,又惑然瞄向他,“你怎么穿狐裘?现在不是仲夏么?”

“今日是大寒。请姑娘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袖……”

“大寒?等一等,等一等……”少女抬手截住他;话头,茫然四顾了好一会儿,又问:“可否先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

戈平懵了一下,“啊?”

她小心翼翼求证:“天元三十三年?”

“不、不是啊。”戈平结巴了一下,“今年是……天元三十四年。”

“这位弟弟,我很认真在问你。”

“我也很认真!现在就是天元三十四!”

少女如遭雷劈般僵在榻上,半晌才动了眼珠,低着头瞅着自己掌心,又摸了一下自己;脖颈,问:“劳驾,有……镜子没?”

行伍者哪能随身携带镜子,屋内唯一能反光;物什也就是那柄宝刀了。戈平拔刃而出,由着她照了好一会儿,只听她喃喃道了一句:“这也不是附别人身啊……”

戈平觑着她满面茫然之色,问:“姑娘可还记得自己究竟是何人?”

****

这少女正是柳扶微。

她记得昏迷之前自己也是在一艘船上,是了,她本在渡厄之上。见过了娑婆海上;虚诞奇景,一时心潮涌动,对那老和尚说想要回到人间。

“老衲应告诉过施主,渡厄一旦驶离,不再回头。”老和尚如是说。

她道:“那是对将死之人说;,我不是还有十六日寿期么?大师既说此舟可带人去任何想去之处,又为何去不得人间?”

老和尚未语语,她又道:“不瞒大师,我被人使过换命术才连罪业碑都无罪可书,能走到渡厄舟前,本就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亦是施主;缘法。纵使回头,又需一日光景,既已时日无多,施主为何非要改变心意?”

为何呢?她说不出所以然来:“也许是因为……此处;虚无吧。天是假;,海是假;,我一想到还要再飘十六日,便觉自己;寿命也不算太短嘛。”

“此一去,得失不论,因果不昧。施主当真无悔?”

“我若后悔,能不能去而复返啊?”

“能与不能,非老衲能决。”

“既是如此,大师又何必多此一问?”

本以为老和尚必起愠色,不料他悠然抚须,大笑数声,颂曰:“佛法在世间,不觉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

当时并未听懂这句法偈,只记顷刻间狂狼卷起,天地倾覆,她整个人连同渡厄舟一并被卷入深渊之中。再一醒,就是此处了。

眼前这位小少年称这是渤海,又说现在已是天元三十四年,直把她听得目瞪口哆。这娑婆海一股脑把人从南卷到北也就罢,居然还把她带到了八个月之后了?

柳扶微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鬼上了别人;身,等瞧清是自己本貌就更困惑了——掌心上;血痂消失了,脖子上;勒痕也不翼而飞,难不成是那大和尚慈悲为怀,送她回人间不止还顺带治了她;伤?

“姑娘?”一句将她唤回现实。戈平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当真不记得之前发生;事了么?”

“之前……”原本还懵懂;脑子逐渐清晰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在神庙捅过;那些娄子,勾邪魔、种灵种、损天书……虽然决定回来是想好好为自己争辩一番;,但她心里也清楚脱罪;微乎其微,未曾想这一浪人直接拍到千里之外……

她重新将目光落回到少年身上,留意到他狐裘之下;白鳞甲胄,像是个军士。但他看去也才十四五岁,手中这柄镶金缀玉;刀显然贵重,多半是哪家;将门小公子。

她先问:“是你救了我?”

他“嗯”了一声:“你……为何会出现在袖罗岛?”

她一惊:“是袖罗教;那个袖罗?”

戈平见她如此反应,连忙点头,正待细询,“吱呀”一声门忽被推开,正是澄明。他看榻上;少女醒转:“姑娘既醒,不妨先让医官看看。”

呃……这位大叔;神情,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随时能把这位小少爷拆吃入腹似;。

这才后知后觉瞧见自己足踝上锁着;一条细链。

“??”

“我们是在袖罗总坛发现;姑娘……”那位被称之为澄明先生;中年儒生道:“只待你说清自己;身份,我们自送姑娘平安上岸。”

怎样?要是说不清,还得把她丢海里不成?

柳扶微逐渐明了——难怪这位小少爷上来就反复问她为何会在岛上云云,原来竟是怀疑自己是袖罗教妖女。

关于袖罗岛总坛江湖早有传闻,说在一片极隐蔽;海域内,非教中人无法找到。

可连她本人都不知是如何飘到袖罗岛上,总不能是娑婆海感应到她与袖罗教;“孽缘”,大浪一掀,赠她一笔无巧不成书?

柳扶微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要不是赶巧撞上这位戈小将军攻岛,真要落到袖罗教;手中,那可真是白回一趟人间。

她登时想要同他们解释清楚。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说神庙?说天书,还是娑婆海?开玩笑,莫说人根本不会信,万一信了反手就把她押送去监察司没跑了好吧。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

“不瞒二位,我……叫符瑶,家住长安,是被劫到岛上;。”

不晓得自己捅天书;事有没有“扬过名”,她毫不客气地借了顾盼好闺友符瑶;名,戈平果然没去深究,点头道:“符姑娘,如何劫法,可否详说?”

“说来话长。那时还是夏天,因为一桩案子,参加寿宴;人都被临时叫去大理寺问话……”

她既不提那时究竟是什么案子,也不去提左殊同,只需扮演好一个偶然被妖魔邪道拐走;倒霉闺秀,纵然想挖也挖不出什么来。

澄明问:“姑娘既是被挟持离京,那之后又发生什么呢?”

“我平生从未见过这种妖魔,在马车上就吓昏过去了,之后……路上有一餐没一餐,有时还被蒙上眼睛,糊里糊涂被带到岛上,被关在黑漆漆;牢里不见天日……”

简而言之就是:起因不知道、过程不清楚、结果就现在。

戈平看着她;眼色显而易见多了点同情。澄明却没这么好糊弄了,他问:“他们只关禁姑娘,没有做其他事?”

啊这,怎么编?如果说出来劳作之类,一定会被问及岛上地势,可要一直被关着白吃白喝,总有点说不过去……

“他们是想施一种禁术……”她犹豫要不要提换命术,想想还是算了,“是用我;血救什么人吧,必须等到什么则曜之日……”

澄明:“何谓则曜之日?”

编给你们琢磨;!

她好容易捋一圆出来,哪敢再给自己挖坑?为了终止话题假作抹泪,摆出往事不堪回首欲厥之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若非二位救我于水火,只怕我现在已经……多谢恩公!”

说着咳了几下嗓子就要下床行跪礼,忙给戈平捞住:“我本庭北军少将,救民于水火是我职责所在……先生,符姑娘也是被袖罗妖道所害,她病体未愈,不如先让她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等上岸再说。”

等脚上;细链解开,屋内剩她一人,总算能腾出点劲儿来琢磨琢磨自己。

她第一时间去翻自己;衣物,军医说船上没有女子,他们不便为她更衣,只褪了她;外衫,在底衫外垫了方巾。

外衫确是桃色裙衫,是来时装扮没错。

莫非……真飘到了八个月之后?

她仔细翻过衣兜,原本揣在怀里;还有一本佛经、一支笔以及头发上;红绸带怎么都找不着了,浑身上下唯一一件物什只有阿娘为她编;那串五彩彩绳。

是被海水冲走了?

但,东西可以被冲走,伤痕是怎么不见;?

海浪声此起彼伏,人随波动,她简直怀疑之前;一切才是在做梦,一抬手,看到指尖一圈淡淡白印,再次愣住。

那时在渡厄上,就是右手食指上套着一圈发光;指环来着。这会儿指环不见了,但戴过;勒痕尤在……

不是梦。

那是不是意味着……

之前;事,可以当做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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