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寒假要去德国的事和你爸说了没?”上了车,倪清筠问倪定。
倪定嗯了一声:“昨晚告诉他了。”
说着,他缓缓打了把方向盘,视线轻轻一晃,就如一把尖勾一般,锚准了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桂花树。
车里,倪清筠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没怎么吭声了。
她在想,难怪周和裕差了司机特意来送,想必就是知道倪定有出去的打算,又觉得自己不太方便,想叫个人来探听探听情况。
不过也能理解,虽然倪定准备参与的只是一个短期访学项目,但近几年,她这边的事业水涨船高,甚至还参与过一次高定设计的邀请,在欧洲出差也是常有的事——周和裕那人,从政几十年,早已炼出了一颗八面玲珑心,见两人近一年都有出去的动作,难免不会多想,没准以为母子二人不声不响的,就冒出了定居海外的念头。
然而事实上……
倪清筠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事她也是昨晚才知道的,不比周和裕早多少。
对自家这位少爷,倪清筠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
从很多年前开始,倪定的事情就不需要别人拿主意了——不论是大事小事,他都鲜少和人商量,从来是做好了决定,只进行最后的告知。
因而,昨晚听说这事儿时,倪清筠便也没太惊讶。
一是联想到最近,倪定似乎常常浏览相关项目,无论何时看去,平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简介。
二则是因为,他的专业是智能医学工程,国内虽已发展得如火如荼,但论起过往的理论积淀和对前沿方向的应用研究,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车内,倪清筠正想得认真,大小姐忽然扑腾起了翅膀,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喊着:“wash!wash!”
倪清筠莫名其妙,问倪定:“这鹦鹉最近是传染了你的洁癖吗?你都给它洗完澡了?它怎么还要wash?”
倪定却没立即答话,眼皮一垂,朝左侧的反光镜瞥了一眼,镜子里映照的还是那棵歪脖子桂花树。
倪清筠跟着望了过去,狐疑端详了几秒,不由脱口而出:“我看错了吗?这一大早的,年年怎么在这儿?”
说着,她探出脑袋,挥手喊起了万年。
……
“都在叫你了!你还待这儿干什么?”谷灵阳简直恨铁不成钢,“不是说好了要来刷存在感吗?”
一边说着,她伸出手想把万年给拽出来,万年却咬着牙,打死都不愿往外走,也不说话,始终低垂着脑袋,一头小犟牛似的,一言不发地和谷灵阳僵持了起来。
谷灵阳气得猛一松手,万年身形一晃,趔趄着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没摔上一跤。
见状,谷灵阳忙不迭又要去扶,万年已经艰难站稳,终于抬起了头。
吸了吸鼻子后,她从一棵树后探出了小半个脑袋,扯着嗓子回答倪清筠,她是在早起晨跑。
旋即还咧嘴挤出了一个笑,乖乖管倪定叫了句哥哥,挥着手和他大声说了声再见。
喊完,又迅速折返而去,头都不回地跑向了湖心亭。
行动间,万年着急得像一把离弦的箭,像是要加入一帮老头老太太去跳广场舞。
谷灵阳连忙跟上,奔跑过程中时不时回头,看见身后那辆黑色越野如同一头醒来的兽,蓄势待发,不到片刻就驶上了大路,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区域之中。
看清倪定的车开远,万年才停下了动作,她动作骤缓,整个人的精气神也跟着瘪了下去。
像是一下没了方向一般,万年就近坐在了湖水一旁的一张长椅上,发呆般盯起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盯着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着,两只脚则有一下没一下地踢起了地上的小石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谷灵阳跑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万年身边后,问:“怎么回事?昨晚才大言不惭地声称定哥是你的私人所有物,今早见了他就和耗子见了猫似的?”
“才不是大言不惭……”万年小声回击,“就是我的。”
“行行行,是你的都是你的。”谷灵阳问,“那你这么怕他干什么?”
万年这才抬头,终于对上了谷灵阳的视线。
也是这时,谷灵阳这才发现她失落难捱,眼眶红,鼻头也红,喉咙更是哽了又哽,终于会意,原来是舍不得啊……
顿时,谷灵阳百感交集,想起定哥去念大学的那阵子,万年也是这副低沉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万年对倪定的依赖程度渐渐严重到了这种地步,而她和肖正景作为万年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居然一直不以为意,从没想过会有今天。
谷灵阳想了想,开始安慰她:“时间很快的,国庆一过完,再过几个月就到寒假了,等到一月份定哥一回来,你很快又能再见到他。”
万年重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只有93天了!”
谷灵阳:“……”
居然连日子都记得这么清楚,谷灵阳简直服气……
没来由的,谷灵阳忽然觉得不太妙,心想,定哥可是一整个暑假都没回过浔陵的人,那寒假如果也不回,这小样该有多伤心?转念又觉得不至于,毕竟寒假有春节要过,年关将近,家家团圆,他就算再忙再充实,也总不会不回家过年吧?
这样想着,谷灵阳终于替万年放宽了心,挤眉弄眼地开始八卦:“年年,你今天起了个大早来和定哥‘偶遇’,本来是想和他说什么呀?”
万年朝倪定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又依依不舍地重新转了回来,小声道:“是想问他,寒假能不能去找他补课来着的。”
其实,就在这个国庆期间,万年就已经盘算着拿上课本,一有时间就往倪定身边凑了。
但是才开学一个月,所学的内容还不多,加上暑假倪定刚给她开过整整一个月的小灶,那些知识点倪定差不多都给她讲过,她因而也就没好意思去,怕自己显得太刻意。
但是等到寒假就不同了,一个学期的课都上完了,到那时,但凡是对书上的知识有半分的不理解,她都可以郑重其事地拎出来,一个一个去问倪定,这样想着,万年甚至期待起了明天的正式开学,心想,她势必要好好听课,不然脑子里全都是一团浆糊,倪定没准会无从下手……
“那你刚刚没跑过去问,是怕自己丢脸掉眼泪?”谷灵阳又问。
万年点点头:“哭起来有点丑,不是很美观。”
原来你还知道啊?谷灵阳嫌弃地想,那是谁在倪定的毕业典礼上哭得声势浩大?
不过看在万年准备请喝奶茶的份上,谷灵阳也就懒得点穿她了,拍拍手站起来后,她推着万年开始往就近的奶茶店走,边走,边真诚建议道:“那你可以直接发消息问定哥嘛,趁着手机还没正式上缴,还不赶紧多问问。”
……
倪清筠今天起了个大早,嘴上说得好听,表示要送自己儿子去车站,实则全不尽然——前往车站时会经过撷云山,这一路,正好能把大小姐捎过去,她相当于是坐了半路的顺风车。
金刚鹦鹉属于保护动物,赠养比较复杂,当初办的私人饲养许可证需要一并重新转让补办。
幸而,撷云山的环境比家里的私家小花园好上许多,绿树掩映、溪水慢流,证件很快就下来了。
撷云山就在前面,过几个红灯就要到了。
提前拿好证件,拎好鸟笼,倪清筠难免有些舍不得,心想家里本来就人少,这下可真是,空得连个鸟都没了。
于是,她不禁望向了倪定,期待发问:“儿子,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倪定:“……”
出于对亲妈的尊敬,倪定没说什么,但他现在已经开始真心实意地认为,万年这小鬼不思进取,成天惦记些狗屁风花雪月,就是被他这不靠谱的亲妈带的了。
一想到此,倪定神情越发不耐,终究还是忍不住,言简意赅地送了她四个字:“您少犯病。”
倪清筠:“……”
正想着,等红灯时,倪定的手机震了一下,沉寂了数天的“才不是小午”终于出没,一反常态地提起了学习相关的事情。
她问倪定,如果她寒假想找他去上课的话,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问完,仿佛生怕倪定不答应似的,还迅速补了一句,要把过年的压岁钱统统给他当作补课费,不够的话她来年再补。
倪定觉得新鲜,朝短短两行字盯了十来秒,心想,还算懂点事,没被学校里的某位不知名牛鬼蛇神彻底蛊惑心智。
那边一直在输入,倪定就没回。
然而过了数秒,她才发来一句“能不能行?”
旋即又撤回,改成了“好吗?”
一发完竟就再一次撤回,变成了一句“好不好?”
倪定:“……”
还不够,刚一发完,居然又撤了一次……
这次撤完,终于尘埃落定,问他“好不好嘛?”
倪定看得头疼,他等红灯也懒得打字,直接发了个语音过去,你压岁钱够不够?我很贵的。
……
怎么办?
万年咬紧了嘴唇,十分紧张地看着谷灵阳,她的压岁钱不是很够……
蒋盈美其名曰替她保管,实则毫不留情地辣手摧花,每年都要收缴到只剩零头。
“小事情。”谷灵阳自信回答,“你刚刚都按照我教你的方法撒娇了,定哥肯定会答应。”
这能行吗?
万年看着手机屏幕上一连撤回的三条消息,有点怀疑。
谷灵阳说,有求于人就是要撒娇,撒娇就是要擅用问句,问完后面加个“嘛”。
犹如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撒娇的终极奥义就是那个“嘛”
不能说行吗,要说:行不行嘛?
不能说好吗,要说:好不好嘛?
万年不知道这套理论从何而来,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到底,还是抵不过谷灵阳的坚持,按照她的意思发了。
……
“你又逗年年干什么?心情好了现在?”
已经到地方了,倪定没回她,径直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了整整两大箱大小姐会用到的东西,率先搬了进去。
倪清筠紧跟其后,一进了撷云山,大小姐立刻扑扇着翅膀满院子乱飞,最终,停在了小红亭边,歪着脑袋盯起了池里的锦鲤。
倪定神色无虞,长腿一迈,转身就要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回万年消息,终于没再逗她,简单发去四个字,有空随时。
他回消息时也没避着谁,倪清筠好奇凑近,亲眼看见他利落打字,不禁问:“骗小孩干什么?那时候你都在国外了。”
倪定却毫无感觉:“慕尼黑只比这里晚七小时,又不是昼夜颠倒。”
这话理所当然,仿佛真没当回事,更没觉得自己在骗谁。
倪清筠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那意思还是和以前一样,万年想问个什么问题,随时发个消息来,他线上也能回她。
倪定消息一发过去,万年立刻开心疯了,猫猫狗狗一起上,发来了无数个小动物蹦蹦跳跳的雀跃表情。
倪清筠却看得皱起了眉头,问倪定,你交流这事儿要不要也提前和年年说一声?
倪定奇怪反问,都没正式申请下来,只是有个初步想法而已,要走也是寒假才走,现在就告诉她干什么?他说得理直气壮,倪清筠自然知道他风格如此,然而纵使这样,也依稀觉得不该是这么回事,心想,我和周和裕就不说了,你难道不知道那小孩多盼着你回家?
她还想再劝几句,然而转念又想到,自己当初和周和裕离婚,瞒了倪定那么久……
眨眼间,气势一下低了下去,不吭声了……
时间已不早,倪定示意倪清筠走,然而刚走出撷云山,大小姐就疯狂扑腾起了翅膀,高喊起了:“倪定倪定!倪定倪定!”
它喊得声嘶力竭,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大声,俨然就快破了音。
倪定步伐一顿,却未回头,倪清筠连忙开始安慰大小姐:“没丢下你,不知道了吧?这地方我也有合伙入股的,换个地方给你过公主日子而已。”
大小姐其实是只公鹦鹉,听了这话却也不觉不妥,将信将疑后退两步,扑扇着翅膀飞回到了亭中,再次激情高喊道:“wash!wash!”
倪定不再驻留,转身,走出绿树掩映的庭院,没再让倪清筠送,随手拦了辆车后,带着手提箱上了车,在浔陵市一棵棵快要开尽的金桂中越行越远,越行越远。
周遭风景依次流转,萦绕在鼻尖的那点浅淡桂香渐渐消弭,他拿出耳机开始听课,旋律如流淌的风,将世界隔绝在外。
城市将醒未醒之时,鸟雀掠过枝头,带来窸窣声响。
车流中不断有人烦躁鸣笛,时缓时急,尖锐得像数个多出的音符。
等红灯时,司机拧起眉头说了几句方言,抱怨入不敷出,声音垂败得像是一锅闷不开的粥。
人的声音,车的声音,城市的声音,像一场突然的雨,也像一阵自然而然的呼吸。
耳机里的旋律进入副歌,世界被注上了意味沉默的注脚。
因而……
倪定没有听见细弱啁鸣,没有听见杂乱鸣笛,也没有听见世人望天,无奈叹气。
那么自然……
数公里之外,大小姐wash个不停后,垂着脑袋不知所云地发出呓语,终于福至心灵,放声高喊出的那一句话,他也一无所知。
她声音悦耳,像一枚清甜的浆果。
她说,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