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行过了淅淅沥沥的雨。
万年一路回到酒店，复又匆匆跑进了雨里。
车子发动后，出租司机奇怪地朝万年多看了几眼，估计是没想到来人会这么狼狈。
路边的风景快速流转，目的地是南淮市的车站——自上车后小声说了句去车站，万年便没再吭声，整个人呈现出了一副略微有些麻木的放空状态。
微信突然弹来了好友提示，万年迟疑着点开，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
原来是魏承天，加上万年后，魏承天直接发来了几段语音。
语音很长，每一条都有几十秒，万年想看，却又不敢点开，害怕听见的会是倪定的声音。
有如宿醉的人不想提起前夜的狼狈，此时此刻，万年就是携着这样的心情越逃越远，只想隔绝掉和倪定有关的一切。
一株株行道树向后急速而去，万年正犹豫着，魏承天居然发来了一笔转账。
那笔转账的数目有些熟悉。
反应了一会儿，万年才猛地反应过来，居然正正好好就是演唱会的票钱。
而且还不是一张，是两张票价的总和。
意识到这回事儿，万年心一颤，连忙点开了语音。
听声音，魏承天应该还是在KTV，他说他晚上会帮万年把那两张票给出掉，还强调他这人道德水准非常在线，准备原价转出去，绝对不会当黄牛赚取中间价，让万年放心。
盯着屏幕上分外显眼的转账数目，万年进退两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兀自发了会儿呆后，还是选择按灭了屏幕，没有点开收下。
而魏承天那边，钱一转完，压根才不管万年有没有收，先打字给倪定回了消息。
“OK，事儿办成了。”
回完，魏承天动作利落地把倪定转给自己的一笔钱先给收了，收完后还额外得瑟地发了条邀功的消息过去，很不要脸地让倪定请他吃饭。
…
从手机屏幕上收回视线，倪定抬头，雨刮器正好将雨水扫下了车窗，前面那辆车没有跟丢。
离得近了点儿，终于看清万年所乘出租的车牌号码，倪定把它记下来存在了备忘录里。
发完，酒店的电话也如约回了过来。
铃声响起后，倪定迅速接起，听见服务员在电话里笑着表示，她方才已经仔细确认过了，803的小姑娘离开时，没有遗漏东西。
闻言，倪定低声道了句谢：“辛苦了。”
一通电话结束，倪定转头盯起了车窗外经久不散的阴云，没有理会司机时不时从内后视镜中向他扫去的探究眼神——上车时，倪定没说要去哪儿，只指了辆车让他跟上去。
“目的地到了。”
“嗯，谢谢。”
到了南淮车站，倪定却没立即下车，低头确认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后，便转头望向了进站口的方向。
“你不下吗小伙子？这儿我可不能停太久。”
“我不下，可以回了，有劳。”
紧接着，在司机越发奇怪的眼神注视下，倪定收回视线，真的让他原地折返了。
…
浔陵市没有下雨，又或许已经下过了，此时是个雾蒙蒙的阴天。
这一天，万年回到小区后在家附近徘徊了许久，等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魏承天像是知道万年匆匆跑回了浔陵，几个小时前，万年坐上车后，他不但时不时就要发来一条消息问她人到哪儿了，还差来了在浔陵市读书的朋友来接。
来人是一对情侣，魏承天和倪定高中班上的班对。
对这两位，万年算不上太熟，但也不算眼生，毕竟昔日里倪定还在浔陵实验高中时，她周末下了课经常去找蒋盈，顺便也会帮清筠干妈给倪定带点儿东西。
倪定班上的人，万年大部分都是见过许多回的。
“哥哥姐姐，是魏承天哥哥让你们来的吗？”
尽管已经听他们介绍过了，万年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
“对啊，周末没事儿看了场电影，看完没想到能接到老魏电话。”
闻言，万年便没再多问了，跟在两人身后闷闷走着时，忽然意识到，就这短短一天，她似乎麻烦了许多人……
魏承天的好人缘不是假的，除了一个话从来不多的倪定，他周围的朋友看着全都是和他一一样的自来熟。
接到万年后，两人先是和她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就说自个儿手机没电了要借万年的手机一用。
两个人的手机都没电了吗？
结果，万年刚把手机狐疑递过去，其中一人就利落点开微信，替万年把魏承天转给她的钱给收了。
“……”
进了小区，万年一个人闲逛了许久才回家。
到了家，蒋盈问起周末见闻时，万年借口自己吃坏了肚子不舒服，没有吭声，也没有主动发起任何话题，把行李收拾完后冲了个澡，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
夜已深，把手机交还给蒋盈之前，万年终究还是没忍住，深吸一口气后，放轻呼吸点开了消息。
谷灵阳和肖正景都发来了消息问万年演唱会好不好看，王高远也连发了几条消息问万年怎么老长一段时间都没了动静，甚至，屏幕上还有几个来自他的未接来电。
然而倪定……
倪定的对话框始终干干净净的，没有给万年发一句话。
万年的眼神于是越发暗淡了。
她想起自己给倪定带来的误会，想起飘荡在房间里的那声恶心，越发感到无力和难堪。
想了想，万年在屏幕上删删打打，给倪定报了个平安。
可这么晚才报平安，实在太过奇怪……
于是消息刚一发出，万年立刻就又心神不宁地点了撤回。
而就是这一刻，万年得以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也得以看见倪定熟悉的头像，才又一次意识到，她先前的举动有多么突兀——她记得自己牢牢捧着倪定手心时的力道，像是要把他的指骨都箍入自己的手里。
而与之同时，她也记得倪定的神情有多么出离于震惊，更记得门开的那一瞬间，其余人看向她和倪定时，眼里又盛装了多少讶异。
为什么会这样呢？
分明，面对她的眼泪，倪定退后一步的动作不是假的。
可尽管这样，她却还是表现得像是一无所知一般，还是任性得丝毫没有顾及场合，不管不顾地想让倪定盛接住她所有的情绪。
第二天一早，一见了万年，谷灵阳就挤眉弄眼地揶揄起了她：“小样儿，你的定情万年计划怎么样啦？想必已经把地基打得分外牢固了吧？”
万年却不正面回答，只皱着眉头自顾自写着自己的题目：“阳阳你快看书，我们要一起考南淮大学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靠谱，万年却说得煞有其事。
闻言，谷灵阳莫名其妙，刚想说她不想考南淮想考哈佛了，甚至未来自传的名字都已经想好了——哈佛女孩谷灵阳，然而玩笑话递到嘴边，看清万年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顿时又吓了一跳，心说老天爷啊，万年自己卷就行了，干嘛非得拉着她呀？
就她这成绩，考个普通一本就足够让爹妈拜谢天地和祖宗了，哪儿敢真把心思往南淮大学上放？
可万年显然是认真的，像是朝圣的信徒一样，她把想考的学校写在了每一本试题本的最后一页，与之同时，却没再主动提起过倪定了。
周末，肖正景和谷灵阳默契地调侃万年，拉长了音调同她提起倪定这个名字，万年也不再表现得兴高采烈。
像是事不关己一样，肖正景一次次提起倪定，万年就一次次叉开了话题。
万年问肖正景在四中的近况，又问谷灵阳昔日里自驾游路上的见闻，说自己有朝一日也想去四川、去云南、去西藏……想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这景象看在谷灵阳眼里，简直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一夜之间，万年忽然就有了许多许多想要到达的远方，甚至就连课间闲暇放松时，也是翻看着课本上那张看烂了的地图，用目光丈量山地和平原，丈量一座座地形各异的陌生城市。
而对于倪定，她好像也只对他所在的学校感兴趣，对他本人却平淡了许多。
试题本最后一页的四个字像是万年赐给自己的奖赏——每把一本试题本从头好好到尾写完，她都能看见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认真到快要划破纸张的笔迹。
——南淮大学。
谷灵阳曾经历过这样的感冒，猛烈来袭时像能要了人命，而某日午后一醒来，却不知不觉竟已痊愈了许多，后来，她偶尔看到一个单词，crush，还兴致勃勃地分享给了万年，说绚烂又短暂，这不就是你对定哥吗年年？
万年不置可否。
可只有万年自己知道，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了和身边人提及倪定的冲动。
正因为心里的洪水太过汹涌，筑起的堤坝才更需要严丝合缝。
暑假来临前夕，万年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走在七月盛夏的沥青马路上，万年点进和倪定的对话框，一眼就看见了数月前的那条提示——才不是小午撤回了一条消息。
原来这么久以来，倪定没再给她发过一句问候。
而一整个暑假里，倪定又一次没有回浔陵市，万年也没再像以前一样，用尽各种理由去找他、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他滔滔不绝说上许久。
至于南淮大学的表白墙，万年也再没点进去过。
十六岁，原本亲密无间的人，忽然就变得难以触碰。
而也是在十六岁这年，万年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表白。
这份表白来自高二的一位学长，回消息时，万年想象着倪定拒绝人该是什么样的模样，打完字，觉得太过不近人情，又多加了一句谢谢。
第一次拒绝人，万年心里还内疚了一小会儿，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觉得自己心里拢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那时的她没想过，不过短短几个月之后，自己就能变得熟于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