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肆(1 / 1)

“你真的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行驶于震泽的斋舲上,赤金站在越然身后,任由三月的风吹过他的脸庞。这是自去年一别后,他第一次见到他。

数月前,赤金收到一封来自余杭的家书。

书中所叙,要他三月后驾着汇林苑的斋舲一路南下,来到这震泽湖中。尽管那封家书未曾署名,赤金还是从字里行间读出了那寄信的所为何人。

于是乎,他便应着寄信人所书的要求,如期而至。

船首,身着大红锦袍的越然负手矗立,他眺望着那年与陈香扇一见如故的水域,眼中那片小小的叶舟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直飘进越然的梦里。他庆幸,也惋惜。

他自知这一路他们走的多不容易。

但越然却带着释然的笑告诉赤金,“阿金,把汇林苑交给你并不意味着放弃。你一直都是比我更合适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你应该了解。若非阿耶出事,我一定不会甘愿安稳呆在咸阳。”

“而阿金,我也同样了解你,不是吗?”

“只是阿然,汇林苑是老宗主的心血,你……”赤金闻言有几分激动,他虽有满腔的热血,但却从未想替代越然。

可越然心意已决,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八年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越然转身将手轻轻拍在赤金肩头,身后的风浪早已平缓下来,“阿金,就当是报答吧。帮阿耶把汇林苑好好经营下去,永远别让它成为跟金明舫一样肮脏的地方。但我相信,有你在。它也只会越来越好。”

话音落去,最后那声沉重的阿然压进水底,选择接受的赤金开口时只应下一句:“好,我答应你。”

“谢谢。”越然的手掌缓缓落下,随之而来的是那句诚恳的答谢。

他们站在阳光下,相视一笑谁都没再去言语。儿时的陪伴,走到这儿已是荣幸。天地辽阔,等到这条奔行的斋舲靠了岸,也该在人生的船港前各奔东西。

“诸位!诸位!咱们的新娘子,来喽——”赤芍的声音从船舱那头传出,遍去斋舲的每个角落。

彼时,扬起的风帆随风送来祝贺,波澜追随着船舫,船上的亲朋纷纷汇聚一起。下一刻,当那与越然穿着同样锦衣的新娘从船舱露出头来,他的视线就再未看向别处。

陈香扇隔着朦胧的扇面望去,爱人的目光中满是灼热的爱意。她就这么遮着团扇走上前去,唤了声:“阿然。”

越然怔看扇下美人出神未应。

陈香扇便小心地露出那娇羞双眸改唤了那句陌生的:“夫君?”

甜蜜的笑涌上越然脸颊,周围人的起哄声也随之响起。这场失约于赢和十年的那场婚礼,终于在今年的春天结果。越然伸手递去陈香扇面前,他说:“今朝已无高堂,却余天地见证。夫人,是否愿与我至此连理?”

“阿然,就算天地也崩,我们还有彼此。所以,我愿。”陈香扇说罢将左手握去他的掌心。

越然从此牵着陈香扇,再也不肯放开。

而后,新人并肩登去摇晃的船头,俯身于天地间祈祷。第一拜,祈愿永结同心;第二拜,祈愿和睦顺遂;最后再拜,祈愿万世升平。鱼跃水平,天朗气清,陈香扇在众人的恭贺里却扇。

越然转眸看向他梦寐以求的新娘,痴痴念道:“小扇,你可知我你欠一样东西?”陈香扇手握团扇惑而不语,哪知接下来便是眼前人那热烈的一吻奉上。这是寿春离散,越然欠下的那一吻。

天光下,他二人痴缠震泽,朝暮难别。

赤芍站在零星的人群中,自觉捂起了身前孩童的眼。可忽然被捂住的小阿湘却不满地扒起赤芍的手臂,“赤芍阿姊,放开我,阿湘什么都看不到了!”

“哎呦忘了,锅上还炖着菜,小阿湘随娘去瞧。”冯且异见状生怕小阿湘打搅婚礼便回身抱起孩子,向船舱离开。

但瞧船头上你侬我侬的两个人,终是有所顾忌,不舍地分别在众人的目光中。

陈香扇望着越然,嗤然一笑。

越然凝眸陈香扇,脉脉含情。

越然无言伸手搂起陈香扇,二人默契地转身面去震泽,避开了面对亲朋的尴尬。可场下独独赤金看懂二人用意,只瞧他识相挥手示意,“咳咳,宴席想必已备好,请诸位随我入席。”

众人得到点拨,忙忙回身离去。

方跨过船舱,赤芍便停下脚步转眸看向身后的兄长问:“越然真的决定不再回去了吗?”

赤金闻言站定在船舱外,回头看向越然那幸福的背影笑了笑,“既然他做好了选择,我们就去祝福。这不是当初咱们的约定吗?小妹,你难道不想看到越然一直是现在这种模样吗?”

“我明白了,阿兄。”赤芍转了身,赤金又抬了脚。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地离去。

此时,船头的风依旧,江南岸上的春正浓。陈香扇靠在越然的怀中望着湖水一言不发,越然同样沉默。他在陈香扇给予他的安稳中,看着他们将要去一起去到的南方暗道:“阿耶,冤仇已散,仇人故去。请原谅我放下一切,但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会按照自己的心愿好好活下去……”

“阿然在想什么?”陈香扇言语里似有心事。

“我在想人都走了,能不能再去吻我的夫人?”越然笑着贴了贴她的额头,陈香扇闻言从他身上离开,用手指抵住了他蠢蠢欲动的唇,“不能,留待晚上再说。”

越然忽而大笑,他牵起陈香扇道了声:“好,这可是你说的。走吧,该开宴了。”

话音落后,几只白鹤遨游过头顶,陈香扇不禁驻足望去。她想起,这是陈韶身前最爱的禽鸟,鹤鸣之士,她说白鹤是金玉其质的象征。或许她最想做的,就是与白鹤一般高洁的人。

可她又觉自己不配。

师父,我们的相遇应是注定好的,我想我应是永远也忘不掉与你相处的时光。这世间本就分不出对错,恩与仇又该如何判定?太多人为此焚身,太多人为此堕入地狱。

陆坛明也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所以师父,我便不再回头。而我们,就这样告别在叶舟上,告别在汇林苑的门外,告别在太沧消亡的那一晚。

接下来的路,再没有纷扰的恩恩怨怨,剩下的也只有彼此携手的我们。

-

故事的后来,是远离朝堂在江湖中逍遥。

曾经王朝更迭带给世人的伤,也于定守元年消退,彼时的江南春光正好。陈香扇和越然与汇林苑的他们分别在广陵江岸,至此隔岸挥手,他们说要就此相忘,远去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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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守二年。

在平定山南、河北两道后,秦百家派兵西行陇右,诛杀安西、北庭都护府七十余人,重夺陇右兵权,并放还前朝甲士三千二百人,其余有意报效参军者皆编入长威边军。

安西初定,后至阳关。

秦百家听闻成宏军死守不退的壮举,特准主将冯继常,遣返长安问罪。可就在冯继常被押进大理寺狱的半载后,以御史台为首的奏折开始频频递去御前,为这个前朝的将帅求情。

不知是百官惋惜良将,还是天子有意为之?

秦百家当即于长安下令赦免冯继常,并加封其为安西都护,然那与冯继常被一同带回长安的成宏军也被天子下令沿用前朝编制,重返西域战场,保卫家国安定。

至此成宏军与冯继常,重新于陇右的天地间书写起新的传奇篇章。

同年,为祸敦煌数年的疾风寨,一改往日匪面,于敦煌郡内拦劫外敌细作数名。十一月的某天,为任的女当家单枪匹马拎着细作的首级,潇洒丢在了新任安西都护府的门外。冯继常闻讯赶来,只瞧他一身金甲站在府外,看着他们口中那个名唤“风柳”的马贼,很久都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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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守三年。

天子寿诞,万国来朝。

乌拉特草原部落纷纷派特使出行,欲借此机会与长威永结秦晋,唯德兰王庭在献礼后只字不提联姻会盟。可秦百家却在收到其余部落的请求后,将递来的庚帖全部忒了回去。

便也是由此开始,长威宣布外族不再和亲,天家子嗣亦不再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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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守四年。

孙千帆过世于林溪,他在临死前遵守了与陈香扇的约定,日日祭扫,风雨不歇。直到后来某日,烟萝行至林溪问及此事,才为孙千帆重新立碑下葬在了阿婆坟后不远处的山坡上。

烟萝离去前,站在村口的陌道上望向又是丰收的麦田。她想,陈娘子,你给的一锭金太多,我将老伯安葬,从此以后他与阿婆两相对望,不再叨扰。

咱们啊,也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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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守五年。

长威安定,海晏河清。

秦百家着手为袁家满门忠烈重修宗祠,后门下省侍中自请上书开启前朝皇陵,安葬殉国的五位前朝后妃,获天子恩准,而后秦百家并下令于皇家道观兴阳观中为其做法炼渡,以彰天家风度。

同年,秋半晚辞别兖州无量观,入长安兴阳观终身供奉,再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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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日月流转。

滚滚的红尘从未停滞过一刻,岁月渐渐淡薄了关于太沧的所有记忆。史书被后人改写,最终关于她们那壮烈的结局又该如何存在?这些宛若星辰的人们,走时如云烟飘散,留给人间的只有看不见从前音容的白骨,可当闪耀的光芒照进元君殿,一笔笔篆刻出的名姓却又生动摆在那里。

后来的某天,秋半晚推门走来,在抬手拂去尘埃后,与殿中的她们一个个问好。

霞光普照,秋半晚合眸沉浸其中,仿若她们还在。

陡然间,有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秋半晚转头看去,陈香扇不知从何处而来虔诚地跪在了碧霞元君的面前,她说:“天下安定了,可我有时觉得她们真的走了,有时却觉得她们从没离开过。默晚师父,如此该如何作解?”

再见思故,秋半晚望她时朦胧了泪眼,“不思怎念,若念便怀。信士有所牵挂,才会如此惦念。贫道自兖州而来,与信士拥有的是同一种心情。”

“香扇,我就知道你会来。”

陈香扇听闻她的话后,冁然一笑将头磕下,待到再起身她终冲她念道:“半晚,我是不是说过,只要你想,只要我念,你与我就会再见……”

话语中,陈香扇抬眸走向牌位前,又言:“我们……就会再见。”

“是啊,我们终于再见了。”秋半晚抿去眼角清泪,平静望向陈香扇站立的方向,她看见光影汇聚在陈香扇身前,就好似她们在为她的到来庆贺。

她们从未将她忘记过。

秋半晚于神前借来三炷香,递去陈香扇掌中道:“今日的香,便由你来上吧。许久未见,也好好与她们问个安。”

“好。”陈香扇垂眸接过,默默走向烛火前将其引燃。

待到香火燃起,袅袅的香气径直飘向供奉牌位的壁龛,陈香扇随之躬身拜去。可当她拜下那刻,却恍若在脑海中望见袁慧烛高坐其中,其余的她们分列在她的两旁,只瞧那其中竟多了一人——仲长奚闻。

仲长奚闻站在很远的地方将陈香扇相望,她那温柔地眼神中仿若表达着自己的解脱。

而后,三拜起身,陈香扇在将檀香郑重插进金炉后释然道:“诸位,那些由你们亲手所写的家书,我都已送去了你们的故乡,并亲自交给了你们想要寄送的人,还请诸位放心。”

香烬跌进金炉,陈香扇退后三步又重新开口将一路的所见所闻说给大家听。

“贵妃娘娘,侯爷和袁氏的每个人没有辜负祖宗的期望。侯爷在临行前,终唤了那声四娘。琥珀词,敦煌的日出与日落很美,葡萄酒很好喝……还有你的樊郎,他说与你就此别过。”

“小狼,我于德兰牙帐参加了你的葬礼,葬礼上没有眼泪与悲戚,所有人都在为你祝福,包括那个鼓起勇气回到家乡的青格勒。吉秧,桃溪村的麦田依旧是金黄色,归去瞧瞧吧,篱笆院仍在矗立,这次牵起阿婆就别再离去。”

“最后还有春儿,我在留仙园见到你的师兄弟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没有将你忘记,不必惋惜,不必自责,留凤仙的名号仍是璀璨着。诸位,殿前一别,我并未食言。然今日再与大家照面,也便与大家好好作别。”

陈香扇想将那晚没能好好道过的别,结束在元君殿前。

彼时,香火萦人,陈香扇学着那年罗浮梦中的初见,朝着隐约浮现的众人拱手道别,“山高水长,归路漫漫。诸位,就此别过。我们有缘再见——”

秋半晚闻之安然站在原地。

说起她们之中的每个人,皆是不约而同走上了这条坎坷的路,而能够在这条路上相遇携手也算是弥补了她们莫大的遗憾,若说无悔,人生孰能无悔?

可当她们写出那封家书时就已坦然。

陈香扇抬脚转身,秋半晚无言同她踏出殿门站在了元君殿前。外头天光烈烈,秋半晚刚想开口相问,便瞧一男子从钟楼外走来,只见身旁的人在看到那男子后带着笑颜挥手道:“夫君,在这儿。”

夫君?秋半晚不可思议。

“阿然,这是默晚师父。”直到越然走来被陈香扇挽手介绍,二人这才识破对方身份。五年阔别,没想到陈香扇好事已成,秋半晚忙道恭贺。如此,三人碰面一番寒暄,谈起夫妇二人在余杭小住的时光。

可对话最终是被前来寻找秋半晚的居士打断,他们也只得作别。

秋半晚说:“香扇,再见。”

陈香扇答:“半晚,再见。”

离别前的对望,不再患得患失,她们坚信这一次不会是未知的永别。

秋半晚转了身,陈香扇同样挽着越然跨下台阶。

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转眸观门外,浩浩汤汤走来一群身份显贵的妇人,只闻有人阿谀,“董尚书才至都城赴任,夫人您便想着到这兴阳观为大人祈福,夫人与大人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陈香扇在路过时举目看去,不想正巧与人群中簇拥下的冯映秋相望,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些什么,二人只心照不宣地擦肩而去。不必叨扰,她知冯映秋要去的不过一个元君殿。

越然牵着陈香扇走出观外,“夫人说,咱们接下来去哪?”

陈香扇闻言站在熙攘的长安之下,偶从风中听见东面似是有勒勒车的声音,可她没有多想便拉起越然踏上西边的路,“无所谓去哪,总得先把肚子填满。夫君快走,西市要开张——”

越然的浅笑与陈香扇的欢喜,皆没入人声鼎沸的人间。

后来的很多年,日子没有了快意生杀,只剩下相濡以沫。当将山川大河看遍,再回首起那宛如惊涛骇浪的从前,他们也只会谈笑着说:“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人生苦短,可以怀念,就别再去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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