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1 / 1)

蒙蒙亮的天儿,橘黄的太阳高高挂在层层雾气中,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逐渐苏醒。

宋慧娟夜里被小儿闹醒了两回,但一到早间还是人自然就醒了来,即是犯困也撑着哈欠打起精神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穿好衣裳,簪了头发,转头便钻进了灶屋,开始忙活一家人的早饭。

一簇簇的白烟从草泥和的烟囱里滚滚而来,又往上飘起进了淡蓝色的天空,一点一点染白了天空的边边角角,却也不显得脏,和那孩子们被染的衣裳不同,带着说不出来的好看。

“吃饭哩!”

“还不起?还上不上学了?去晚了先生可打手心哩……”

这样的声音在陈家沟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此起彼伏,妇人们呼唤着还赖在床上的孩子们,或有那一两遍叫不起来的,紧接着就要大闹一场,哭天喊地的,大的撵着小的绕着陈家沟跑上一场也不是啥稀罕事。

等送走这一批折腾的脑袋疼的小子们,村子立刻就安静了许多,偶有打闹的,也是那还不懂事的娃娃们,再大一些更知帮着家里做活了,哪儿还会这么无忧无虑的吵闹。

宋慧娟前脚送走了陈明守,后脚陈庚望也拿起了堆在檐下的锄头,抬头透过窗户看了眼正立在桌边给小儿穿衣裳的妇人,她低头时微微扫过昨夜那张长桌此刻却空无一物的位置,面上那无事发生的模样,教他那握着锄头的拳头越收越紧,直至露出了青筋。

“这无知的妇人!”陈庚望心道,闭了闭眼,眼中重新恢复往日的清明,猛地拉开了门出了去。

在里屋正喂着小儿的宋慧娟听得那震天响的动静,心里明白人走了,这才终于抱着小儿坐在了床头,目光落到昨夜那本字典的位置上,恍恍惚惚。

有些事她不问,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清净,他们这样的两口子,实在没什么必要非得把面上的那层布扯下来闹个鸡飞狗跳,那被遮盖起来的未必是她能接受的,无非又是一场未知的风雨罢了。

本就不甚牢固的草泥房子,又能经受得住多少风雨,有一个容身之地暂时栖身便罢了。

宋慧娟不再胡思乱想,趁着这会儿有了空闲打扫好灶屋,收拾妥当家里,身上背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关上门,娘仨就去上了工。

糊涂日子糊涂过,转眼间自留地里的蒜就长出了苗儿,一天赛过一天高,地里的麦种也出了芽,黄土地被绿色重新覆盖,立了冬身上的单褂子也换成了小袄。

老话讲,“十月一儿,送寒衣儿。”

不到十月一,那出了门儿的闺女就得回娘家上一趟,给走了的爹娘烧上一捆纸,有些地界儿还要再烧些逝者的衣裳,各地的风俗并不完全相同,大体还是如此。

这夜临睡前,陈庚望主动提起,“啥日子去大宋庄哩?”

正弯着身子铺床的宋慧娟略顿了顿,“我想着再等两天,正好明守学校放一天小假,教他一个扔家里我不放心。”

闻言,陈庚望手上的擦脚布一收,随手啪的一声扔在盆上,转身就趿拉着鞋端着盆出了屋。

屋内的宋慧娟听到那脚步声,起身倒了一缸子水,等人关上门进了来,随手递了去,“明早上你要是不忙,去乡里一趟买两捆纸。”

陈庚望接过那白瓷缸子,大手覆在那大红色的囍字上,听着她的话儿缓缓喝了一口,“知了,这事你也操心?”

喝完,又递了过去。

“我操啥心哩?”宋慧娟说着转身把手上的缸子放到长桌上,跟着男人一前一后上了床。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宋慧娟就起床进了灶屋,添了水开始做饭。

比那妇人早先醒来的陈庚望闭眼听了一会儿,也睡不下去,起身穿好了衣裳跟着人也进了去,窝在灶台前滑着了火柴烧锅。

到点陈明守自己就醒了,也不用大人操心,带着小明安两人穿好了衣裳,站在窗前的石头台子上洗脸刷牙。

吃了饭,陈庚望背着竹篓子就出了门,和他顺路的陈明守早已背着书包和同学先跑一步,望着前方那道活泛的身影,陈庚望想起昨夜那妇人的话儿,不免摇头。

东西准备好,等到陈明守放了小假,一家人吃过早饭关了门就往西走,陈庚望拉着架子车,小明安跑在前头,时不时又跑到走在后头的宋慧娟身边,小嘴和这个那个说不停,陈明守记着他娘的嘱托,路上时时看顾着她,两兄妹来来回回绕着跑。

路程过半,小姑娘就没了那股子活泛劲儿,嚷嚷着累。

这时,陈庚望拉得架子车就停了下来,小姑娘爬了上去,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小手托着脑袋,说不得几句话儿就呼呼睡了去。

宋慧娟看着身边的大儿,心软得厉害,“去歇会儿吧。”

“我还能走得动,”陈明守摇头,他已经明白大人的辛苦,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做着事。

“去上头坐着,替娘看会儿坏家伙,”宋慧娟看向怀里还精神的小儿。

“成,”陈明守爬上架子车,自己个儿躺得稳稳当当,才伸出了胳膊,“娘,我搂着罢。”

宋慧娟把小儿交给了他大哥哥,看着他们哥俩歪着脑袋你看我,我看你,旁边的那个小姑娘蜷缩着身体睡得沉沉的,推着架子车的手又充满了力气。

阴沉沉的天儿,呼啸的北风吹在脸上,一条弯曲扭折的小路上,男人在前倾着身子拉着架子车,后头扎着粉色头巾的妇人露出双手向前推着。

风一吹,身上拉的架子车就难行,十来里的路走到大宋庄已经半晌午了。

大门开着,架子车就直接拉了进去,一眼瞧过去,院子里没人,堂屋的门也开着,宋慧娟冲里面喊了声,“浦华?”

无人应答。

陈庚望把东西放进了堂屋,宋慧娟叫醒了几个孩子,一个个穿好鞋子从车上下来,小明安直接就往后头跑,她知道那是姥爷家的自留地。

“小舅舅!”小姑娘绕着大片的自留地边跑边喊,那点子迷糊劲儿早过去了。

“诶!”宋浦华远远地就听见他外甥女的声音了,只是人没在自留地,倒从前门跑了进来,一眼就瞧见他大外甥和他大姐怀里的小外甥了,几步走上到他大姐身边,一把抱起他大外甥,颠了颠,对他大姐说,“真稀罕,小明守壮实了。”

这句“小明守”教陈明守不好意思了,他正挣扎要下地,那没在自留地寻到人的小明安也跑了回来,仰着脑袋问他小舅舅,“小舅舅咋不想我哩?我一来就去找你了。”

“小舅舅的错,这就抱咱小明安,”宋浦华忙弯了腰把他外甥女也一齐抱了起来,两个孩子教他逗得直乐。

宋慧娟瞧他们闹了半天,开了口,“快下来,叫你小舅舅歇会儿。”

“不累,大姐,我不累,”宋浦华摇头,但两个小的闹也闹够了,还是听了宋慧娟的话落了地。

这时,宋浦华才终于注意到坐在堂屋的陈庚望,忙走上前唤了一声,“大哥。”

陈庚望应下来,跟在后头的宋慧娟一齐进了屋,拉着宋浦华坐了下来,问道,“今儿没去上工?”

“去了,”宋浦华指了指前头的房子,“浦民哥回来了,我见他在家想过去借本书哩。”

宋浦华口中提起的浦民是他们大宋庄有头脸的人物,祖上就富裕,听说家里的粮食吃不完,前些年那么苦的日子,他们家还能供他去省城上学,人家现在端着省城的铁饭碗,可是叫人羡慕。

每次回来都能带好些新奇的玩意儿,因此宋浦华一听说就跑了回来。

“那快去看看,”宋慧娟一听说是这样要紧的事,立刻就催促道,“别等会儿人再走了。”

“不急,”宋浦华倒了水先后递给他大哥和他大姐,“浦军说了,浦民哥这回回来要待好几天哩,明儿我再去借也不晚。”

说着,看了眼外头的天儿,“我先去叫爹和大哥他们回来。”

“慢些,”宋慧娟话都没说完,人已经跑了出去,后头跟着两个小尾巴。

等人的工夫,陈庚望抱着刚醒来的小儿,坐在刚露头的太阳底下,看着身旁的妇人两只手灵活的来回翻折,一捆纸很快被她折成了一个个元宝,和另一捆纸一并放进了竹篮子里。

“不能跟娘说。”

“姥爷知道,不跟你娘说。”

宋慧娟忙完就站到了门口等人,把那一老一小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啥还不能教我知道哩?”

小姑娘一听见,两只手立刻就捂住了嘴巴,连她姥爷的也没放过。

“就知道闹人,”宋慧娟把人接下来,“去院子里玩儿。”

这边,老宋头就坐到了屋檐下,翁婿俩刚说上两句话,宋浦生兄弟仨就回来了,驮着那个他们的大外甥。

话说上几句,眼看着快到中午了,这就提着篮子去了坟院。

他们这儿的风俗,清明本家上一次坟,七月鬼节也上一次,但这两次出了门的闺女是无需特意回来的,唯有十月一的这一趟,不管是走了多远的,都要赶在前头回来一次。

那座快二十年的坟,里头有他们的亲人,小时候总怕大人提起的鬼怪的,如今也不怕了。

一提子鞭炮炸响,几个儿女跪在了坟前,手中给他们的娘烧着纸钱,灰烬熏得人睁不开眼,可那些往日的事就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眼中的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心里头的那块疤总也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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