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城的冬日很漫长, 风雪连绵,莫尹睡前望见窗外下雪, 醒来窗外依旧下雪, 就这连日的休养下,他的身体逐渐恢复,瘦可怕的面颊也日益丰盈起来, 程武手掌虚虚地火盆上烤火,笑有憨, “将你捡回来时瞧你人人鬼鬼的, 原来你生倒还挺俊的咧。” 莫尹仰躺床上看庸城的地图,苍的侧脸火光的映照下显一点清艳之色,睫毛阴影丛生, 他这个界的相貌与他的体有一定的相似度, 知道是是也是精神力改造的原因。 烟尘飘浮, 有点呛人,莫尹咳了两声,扭身面向墙壁。 屋内太冷,也好将火盆熄灭, 程武道:“开春了, 我去寻那巫医来给你瞧瞧你这咳疾。” “必了,”莫尹这具身体的状况了如指掌, 淡淡道, “开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程武是个一根筋的,也知道为什么他一见莫尹就觉这是个一般人,莫尹问他想想报仇时, 他毫犹豫道:“当然想!”咬了咬牙,憨厚的脸上浮现刻骨的恨意, “我做梦都想剁了那帮畜牲。” 庸城地处边境,经常受蛮子侵扰,附近的确有驻扎的军队,但蛮子总是定时地来抢了就跑,城内人去报信时,已经什么都晚了,每年开春都是如此。 去年春天,程武离家那次,蛮子进城抢粮劫财,城内或死或伤者加起来有六七十人,多是弱病残,程武娘就是其中之一。 很快便到了年节。 庸城是座小城,城内居住的人口多,苦寒之地,邻里之间相互照顾扶持,关系都十分亲近,临近年节,上门的人便多了起来,大家都听闻程武救了个跑商的,只是没多少人见过,来给程武送年货时止住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阿武,人呢?了?” “这么大的雪,他哪去,”程武收下腌菜,又送去晒干的牛肉,“里头猫着呢,爱见人。” “听说他家里人全被蛮子……” 那人说完又连忙闭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程武一眼,程武脸上果然乌云密布起来,原先笑着的嘴角也沉了下去。 那人自知失言,也知该如补救,讪讪道:“阿武,住,都怪我,嘴上没把门。” 程武摇了摇头,“怪着你,要怪也该怪那帮畜牲。” 那人又是久久言,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既特别重要,也并富庶,蛮子来抢,只能家门紧闭地躲着,盼着别抢到自己那一家,只是自己家若是安然度过了,倒霉的就是其他人,过了一会儿,他强笑了一下,道:“去想了,先过好年吧。” 那人离开之后,莫尹掀帘,但见程武拳头攥紧紧的按桌上,脸色铁青,腮帮子都咬着使劲,他忽的抱头蹲下,高大的汉子缩成一团,双手痛苦地揪着头发。 莫尹过来倒了碗水,一点一点抿着,“他说,别去想了,先过好年。” 程武扭过脸,一张脸憋通红,“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就杀。” 莫尹说轻描淡写,端着碗以袖掩唇咳嗽了一声,他看着仍然是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却知怎么让人觉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力量的,一个一个字全都重重地打程武心上,程武用力点了下头,“杀。” * 庸城的年节很热闹,大年三十的中午,全城人都将前往城中的官邸里相聚庆祝,五年前庸城也有官员管辖,后来那官员升迁了,朝廷又迟迟未派新人,这五年来,城中无人管辖,这原的官邸也荒废了。 庸城人有过年节全城同吃宴席的风俗,近几年天越发恶劣,前年一场风雪压垮了城内原聚会的月和堂,也知道是谁大着胆子开了官邸的门,百姓们便约而同地带上预备好的吃食前往官邸,三年来,年年如此。 庸城落脚的这三个月里,莫尹虽足户,却已从程武口中将庸城的各项信息全掌握完全,庸城几乎可以算是了如指掌,程武是土生土长的庸城人,庸城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通过他的叙述,莫尹将那副三十年前的地图重新绘制了一遍,地图精细无比,就连程武这口述之人都由啧啧称奇,“你这一手功夫可真厉害。” 今日天公作美,早上风雪渐停,程武提了许多牛羊肉和两坛好酒,牛羊肉扎一块儿挂肩上,左右手一面提一坛酒,莫尹披了件漆黑的大氅,双手插袖筒里,戴上了兜帽,一张脸欺霜赛雪,步履轻盈地程武身侧。 程武当他是个肩能挑手能提的病人,什么都没叫他拿,当然莫尹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城里多了个生人,一路上有许多好奇的目光向莫尹投来,程武笑呵呵的与众人招呼,向他们介绍莫尹,众人也纷纷友好地向莫尹招呼,张张脸上都是善意,此地虽然苦寒贫瘠,却是民风淳朴,莫尹也向他们点头示意。 程武他身边,道:“这里还没见过像你生这么俊的书生呢。” 兜帽之中,脸颊微微转动,清冷眼眸扫过,莫尹道:“我很像书生么?” “你像书生像什么?” “我既像个书生,你还信我能带你报仇?” 程武道:“这有什么相干?难道书生便报仇?” 莫尹笑了笑。 程武难见他笑,由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程武是个嘴闲住的,依饶地问,莫尹先是答,程武急面红耳赤,才紧慢道:“笑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你——” 程武又絮叨了一路,将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复说了数遍,终到了旧官邸前。 庸城这样的小城,莫尹朝中自然未曾听闻,但乌西的状况也是略知一二的。 西北苦寒之地,无甚油水,来此地做官的全是朝中无人的,几乎也算是一种变相发配,这熬过一段时日之后,但凡有门路志的,都会想尽办法使了银子从这鬼地方调。 旧官邸荒废了两年,如今倒是看着错,年节时分,装饰颇为喜庆,一路都有人提着东西往处赶,也是难的热闹。 莫尹随程武进入府内,便见府内其实也稀疏平常很,里里外外摆了长桌,廊下架了几口大锅,男女少说笑饮茶,年节的欢喜劲洋溢他们的脸上。 又熬过一年了,又平平安安度过一年了,这他们这边境百姓而言比什么都强。 也有一脸上略微强颜欢笑的,譬如带着莫尹找个角落坐下的程武,先前坐下的一男男女女,都是默默说话,脸上也带着笑容,眼神很歆羡地看着聚一起的几家人。 两拨人咋一看都是欢喜的,只是稍一分辨,便能瞧谁是真欢喜,谁是假欢喜。 “武哥。” 程武身边一个瘦削汉子拱了拱程武的胳膊,“这就是那个跑商的?” 莫尹低垂着脸坐着,仍是戴着兜帽。 程武点了点头。 “看着像啊。” 程武扭头,“哪像?” 那瘦削汉子为张志,脸长如鼠,一双绿豆眼机灵无比,“像个读书人。” 程武闻言哈哈大笑,莫尹将他们的话听一清二楚,兀自岿然动,张志知道程武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他和程武一样,都是光棍一条,家里人全没了,过他家里人没早,好几年过去,也渐渐习惯了,他与程武是自小的交情,程武健壮,他瘦小,他挨欺负的时候程武会帮他一把。 “你昨日才回来的吧?”程武道,将脸一板,“会又外头偷鸡摸狗去了吧?” “哪能啊,”张志缩了缩,“这地方,我偷谁去啊?偷军营,偷蛮子?那我也敢哪。” 程武听到蛮子就板下了脸,笑容渐渐消失了。 张志见他这般,也笑言了,给程武倒了碗茶,想了想又多倒了一碗,从桌上推给莫尹。 莫尹从兜帽中斜过脸,“多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志点点头,心说这哪像个跑商的,那通身的派,看着像是做官的,至少也是个县太爷吧。 庸城没了父母官,但还有位德高望重的族长,将年节的宴会搞有声有色,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各家各户带来的吃食,新鲜的瓜果蔬菜没有,牛羊肉腌菜也是一大盆一大盆地堆着,还有整坛整坛的酒,都是温过的,年轻强壮的汉子抱着酒坛子众人面前的酒碗飞快跑过,倒满了酒,也赢了满堂喝彩。 仅如此,还有吹拉弹唱,载歌载舞的,喝酒吃肉,很是热闹快活,就连程武也跟着悠扬的琴声轻轻摆动起了肩膀,所有人都终乐了起来。 莫尹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口一口慢慢品着。 程武见他喝酒,忙提醒道:“这酒劲大。” 莫尹慢条斯理地已经将整碗酒都喝了,“是错。” 程武瞠目结舌,“行啊,你这酒量,我还以为你一沾就倒呢。” 莫尹笑了笑,“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热热闹闹地便到了子时,族长端着酒碗上台,“各位,”他已须发皆,一双浑浊的眼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众人也都举着酒碗看着他,“过年了。”最终也仅仅只是苍的一声,族长伸手,将碗里的酒洒地上,众人也纷纷如此,莫尹坐的这片,知真乐假乐了半夜后,响起了一点哽咽悲戚之声。 年过了,天就慢慢暖和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开春就又要遭难了,年年如此,渡劫一般,即便躲过了去年,谁又知今年是轮到自己?这样的念头,众人虽然说,但却如阴影般每个人的心头闪现,令过年这般欢庆的时节也笼上了一层阴霾。 程武默默的,面上知觉已淌了满脸的泪,他嘴唇微动,轻轻地哼起了一段城中流传百年的旋律,那旋律悠扬,仿佛诉说着边境小城的凄惶悲苦,谁来同情他们?谁来可怜他们?谁来帮帮他们? 众人一面跟着哼唱一面落泪,是欢欢喜喜的脸上也全都露了悲色。 原来真欢喜也是假欢喜,刀悬头顶,有谁能真欢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莫尹摘了兜帽,寒瞬间袭来,肺腑发痒,他轻轻咳了一声,角落中慢慢站起,程武抹了把泪抬眼,却见莫尹提起了地上的酒坛。 那酒坛如圆肚一般,两个四五岁的小孩才能合抱起来,他却轻轻松松地一手提起,先给程武的酒碗里添了酒,然后提着酒坛给张志也添了酒,张志惊目瞪口呆,瞪大眼睛看着莫尹提着酒坛给每个人的酒碗里都添了酒,最后又绕回到他们那,给自己也添满了酒,才将酒坛稳稳放下,此时已经全场寂静,众人都很可思议地看向莫尹,想到这看上去如此单薄的外乡人居然如此神力。 莫尹端着酒碗到族长面前,着族长微一鞠躬,抬首道:“族长,鄙人姓莫,楚州人士,来此跑商,路遇匪徒,全家命丧蛮子之手,幸你们城中程武搭救,多谢。” 族长嘴唇微一颤抖,“是你……” 庸城这样的小城,谁家里了什么事,半刻,全城的人也都知晓了,消说,该怎么帮衬怎么安慰,全是自发的,这一座小城便如同一个大家一般。 “我听程武言,去年蛮子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前年蛮子也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年年如此,毫无例外。” 族长浑浊的眼中溢满了泪,他轻摆了摆手,没作声。 “我又听闻族长您的三儿子前年为了护着小妹被蛮子糟蹋,被蛮子栓马后活活拖死了。” 清冷的话音落下,身后登时传来一声女子的哭喊尖叫,骚乱声起,莫尹依旧面色改地看族长,“族长,前年是你儿,去年是程武的娘,今年又该轮到谁了?” 族长面上抽搐,“外乡人,你……”他禁住泪纵横,“你问夫,你叫夫去问人?一切皆是命哪……” 身后哭声安慰议渐起,莫尹端着酒碗又着族长深深鞠了一躬,他转过脸面向众人,抬手将手里那碗酒一饮而尽,将酒碗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酒碗四分五裂地溅开,碎片散落地面那供奉逝者的酒液上,宛若数百双亡灵之手齐齐摔碗,才洒了这满地的酒液。 莫尹视线扫向众人,一张苍脸孔,眼如点漆,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挥之散的清冷息,声音高低道:“我觉着,今年该轮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