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初……”
沈喻琪感觉脸上暖暖的。
师姐的声音好像山谷里的小鸟，在山间的迷雾里穿梭，唤醒着山谷深处的她。
一束阳光冲进迷雾，照在沈喻琪脸上。暖流贯通全身，凝聚在胸口，她的心脏咚咚地跳动，全身的血液活络起来。
昏迷的沈喻琪一口深呼吸，迷雾瞬间散开，她睁开眼睛……师姐的手慢慢从她胸口抬起。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自己又在做着什么梦。她抓起师姐的手，揉来揉去。
好像捏不散……沈喻琪两边的嘴角委屈地弯了下去，慢慢抱住了师姐。师姐浑身都暖暖的。
“仙君是不是死了……”她紧紧抱住师姐，豆大的泪珠往下掉。
师姐任由沈喻琪贴着她，抬手轻轻扶住她的背，“都是考试，已经结束了。”
沈喻琪这才发现自己坐在考试场里，周围精致如新，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好几个新人仙子在不远处黯然神伤——大家都活着。沈喻琪顺着声响，注意到广场一头一条宽阔的瀑布，它从广场顶端的石台倾泻而下，均匀地滑落成平坦的水帘，像电影幕布一样，上面闪动着影像：几个小仙子正在恶斗一只喷着烈焰的恐怖猛兽。
沈喻琪愣了好一会，总算明白过来，刚刚的场景竟还是考试的一部分。里面的师傅是“假”的，那个怪兽是“假”的，她看着自己的手，那个圆圆的大洞居然也不见了。“实时转播”的帘幕里，仍有少数几个新人仙子。看来自己和旁边失落的仙子们一样，已经被顺利淘汰了。
身体一点劲也没有，耗得只剩空壳，大起大落之后，情绪也好像消失了，沈喻琪靠回师姐的肩上，紧紧贴着她，发起了呆。师姐身上的温度，让她好想睡觉，她只记得紧紧抓着师姐的衣角，再醒来时，已经在清铉宫的寝室了。
仙子的日子一下重回平静。每天早起上课，打扫，再上课……考试好像成了久远的历史。师姐偶尔会提起，但都是有关法术的施展和需要精进的地方。其余时候，它就像没发生过，没人和她一起聊那些绝境里的痛楚，只有突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又在发呆的时候，才察觉那些刺激的余震还未平息。
这几日，沈喻琪都没看到仙君，只有她和师姐两人。师姐还是那副冷冷的脸孔，沈喻琪越看越亲，每天和师姐一起无欲无求地经历日常，这样的永远好像也不赖……
早上，沈喻琪梳洗好，往早课的亭子走去，爬上平台，仙君的身影和师姐一起出现在晨光里。沈喻琪惊喜不已，仙君好好地坐在那，一点伤也没有。她拼命克制笑容，快步过去坐到自己的蒲垫上。
右边是师姐，前面是仙君，三人到齐！沈喻琪感觉此刻圆满了。巨大的喜悦和安心感手拉着手，在沈喻琪心里转着圈圈。
几乎是笑着念完早课后，仙君转过脸。
“完好无损。”沈喻琪心想着，脸上又止不住笑起来。
“琼琚，你先去吧，我和莞初仙子要交代一些事情。”
沈喻琪有点意外，她疑惑地看着仙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仙君的眼神好像突然躲闪了一下。
“莞初，下午天尊会接见通过考试的几位仙子，亲自表示祝贺，你也在其中。”
沈喻琪听着仙君说话，嘴角又扬起来，想起考试里夸夸其谈、鼓动着大家的那个“假”仙君，“他果然不是那样说话的……”她很开心，她心中的那个形象果然是完美的。
“到时我会带你过去。”
“好。”
沈喻琪看着离开的仙君，才想起对话里的信息。
“通过考试的仙子？怎么会有我……”
不过比起三人团聚，这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沈喻琪利索地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直到跟在仙君身后，走进重重守卫的宫门，她才意识到自己要见一位大人物。
穿过宏伟的门楼，他们攀上一条悠长的松下小道，仙君说过，他们要去的是天尊的私殿。这里像下过雪一样，安静无声。松树、台阶，到处都裹着层层冰晶，头顶脚下，所见之处全是白色，阳光照不进密实的枝叶，但能照亮那些白色，一切显得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攀到顶处，视线一下开阔，青瓷般的湖面上，悬空停着一座雅致肃穆的湖中别墅。天空也是淡淡的青色，天高云淡，远山黛影，一切颇有传世名画里的山水韵致。
沈喻琪看着师傅直接踩到了湖面上，也小心地踏上去，脚下漾起波纹，却不会下陷。沈喻琪每一步都跟在师傅的水脚印上，生怕掉下去。走了好久，两人终于走到湖中央的别墅里，正厅外的庭院里已站了几位仙子。
“你先在这等着。”仙君留下了沈喻琪，走进了正厅。
仙君穿过大厅，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一间靠着湖景的书房。临窗的案台上，整齐摆着一堆堆厚厚的书卷。延伸到窗外的宽敞地台上，侧卧着一个高大修长的男子，单手握着书。
仙君未走近他，远远地站住了。
“天尊，大家都到了，在前院候着。”
男子放下书，慢慢坐起。
“你来。”
仙君听话地上前，恭敬地跪坐到男子旁边，那男子好像等比放大过，身型比一旁的仙君大出一圈。
窗外一阵风，吹得卷帘乱动，庭中树枝簌簌发响，远处白云翻叠，一座座宫殿的轮廓闪着珠玉般的光泽。
男子深深呼吸，俯瞰着地台前辽阔的仙宫全景。
“清铉，已经多少万年过去了？”
仙君没有回应，静静地听着。
“偶尔想起师父身归混沌那日，独留我，在一片空空荡荡的天界，好像也就朝夕之隔。”
男子凝神看向远处，眼眸纯正的深蓝色没有一丝杂质，好像一座凝结千年的冰山。冰面上，阳光畏怯地躲开，只留下远处倒映出的风景。
“那时，这片云中胜景不过是我心中一个小小的愿望，它支撑着我，走过数万年的辛苦经营。如今一切就在眼前，这数万年也好像一瞬的烟花，即刻消散了。”
仙君听着男子的话，转头望向远处壮阔的宫阙，和男子脸上的惬意满足不同，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男子继续说道：“每每看到这景象，我心中十分欣慰。甚至想过就此归于平静，去那天外天，追随师傅。但没想到……在最西边的天涯上，竟已能瞥见猖狂魔道的瘴气，脏了我的清白圣境！”
男子猛地愤怒起来，那声音好像能穿透脏器，可怕的能量颤动着房间。
仙君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习惯。
“居安思危以谋长远，是我万年经营的必胜之道，为公除害也是我们仙界的职责。”
男子转头看向仙君。
“清铉，这盘棋该走下一步了。”他轻轻转回眼睛，“再不动，对面的算计，怕就要防不住了。”
“是，只要能为天尊分忧，我定竭尽所能。”
男子微微露出和善的表情。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辅佐我左右，最听话，办事也最妥当。门口这些新生的仙子，还有丰泽池里未孵化出的，是我们共同的心血。在我的气韵加持下，他们都生来高贵，拥有一双蓝眸，和外面杂草野兽全然不同。”
男子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竟出了一个异种。”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仍旧没有接受这个意外。
“……我特意将她安排到你宫中，替我观察了一段时间。”
男子陷入沉默，仙君会意，很快握拳作揖，紧跟着回道：
“她的灵气确实有所欠缺，但好在勤奋好学，我仙界最高深的法术，她竟也能入门，可见是有用之材，将来定可以为仙族作出贡献……”
男子微微扬起嘴角。
“我没有要销毁她的意思。只是这位小仙相当特别，正如你所说，她的用处很大。”
仙君有些迟疑，他不懂男子的意思。
“天生黑瞳……”男子转向仙君，挑起双眉，“多难得！”
仙君看了看男子，试图猜测男子酝酿的计划。从男子特意交代将她带来时，他就确定了这个计划和她有关。但他想不出，能力和灵力都远不及其他仙子的莞初可以做些什么，更何况她长着一对天尊最为厌恶的黑瞳——这是地上生灵才有的特征。魔界广纳野生动植物的生灵，帮助修行，幻化出的人形大多为黑瞳，黑瞳也因此成了魔族的特征。
“所以她是下去潜伏的最好人选。”
男子突然的发言，让仙君睁大了眼睛，他小心低着头，掩藏自己的情绪。
男子眼神充满意味，他观察着仙君的样子，关切地说道：
“君子可以有自己的欲望和喜好，但在大义面前，要分得了孰轻孰重，你说呢？”
“是……”仙君并未细听男子的话，他脑中还在快速地思考着——从猜测男子的计划，转移到了对莞初的担忧。这个新来的小仙子，总是迷迷糊糊，如何做得了这么艰险的任务？在他看来，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个不太好的决定。
仙君抬起头，思忖片刻，决定开口：
“天尊，她虽颇有勇气，但灵力微弱，从表现来看，未必能……”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小仙子。”
仙君彻底沉默了。
“舍身挡在你面前，确实令人动容。这也是我看上她的原因，她心里有你这个师傅。名利诱惑，可换不来纯粹的信念。”
男子的话，好像一根被拉紧的红线，扯出了仙君心里丢失的一把钥匙，他本以为已经把它丢得很远。
如今，门被打开，后面藏着的无数她留下的时刻，它们冲出束缚，生龙活虎地跳动起来。
她每次看见他时欣喜的眼神，她在训练场上笨拙的动作，她在琼琚身后不甘心的表情，她在房间里又哭又笑、第二天肿到失真的眼睛，她在画纸上画出奇怪图案后，满足摇摆的身体，她仙障里挡在“自己”身前，不自量力的背影……
仙君以为丢了钥匙，那个房间里的东西也会沉入平静的心海，直到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些时刻在他心中夜夜旋舞，早已荡起涟漪。
他默认了师傅的话，不打算说些什么，比起被人揭开心事的慌张，他更急迫另一件事……
“但是她认知尚浅，心智单纯，掩藏身份、勾心斗角的事，根本处理不了，况且魔族神秘诡谲，到处是危险……”
“你不必再说，你也不用担心。”男子看似在商量的语气，却藏不住眼神中的冰冷。
“我会传你一道密咒，如若将来经历险境，可以护她周全。”
今天的风特别大，窗外簌簌声不曾停下，吹动着仙君额前的发丝。
风掠过发丝，吹起书页，吹过长廊，吹到前院。
院里的枝叶被吹得摇晃乱舞，沈喻琪看得入迷，这是她第二次在仙界看到不那么“冷冰冰”的大树，虽然它们看着不太冷静，似乎不太“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