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重一路奔跑，还没跑到大殿就开始大喊。
“少主！少主！”
沈喻琪听见声音，猛地起身，她根本等不急影重进屋，直接冲了出去。
沈喻琪中途截住影重，激动地尖叫起来。
两人一起冲进房间。
“成了，少主！”
影重边说边喘着气。
“魔尊传令要见你。”
沈喻琪已经在一边转起了圈，二皇子还愣在床榻上。
“殿下，赶快出发吧。”
掌事立刻拿来衣服给二皇子更衣，影重也上来帮忙。
二皇子胡乱脱着身上的衣服。
沈喻琪吓地闭上眼睛——看过很多遍的东西突然成了禁忌画面，她慌张地背过身去。
看着院外灿烂的春景，她又露出笑容。
她满心窃喜，恨不得出门撒报纸，标题她都想好了：
春暖花开普天同庆，魔族姐弟世纪破冰！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出现有了意义，心中生出一股勇气：
说不定她真的可以保护到她想保护的人。
沈喻琪、影重、掌事，三个人一起来到月台，目送二皇子被沙羽派来的侍从接走。
沈喻琪看着掌事，他又恢复了不露声色的样子，但他一定是高兴的，毕竟这是他俩“和平大计”的重要一步；影重虽有笑容，眉眼却有些哀伤——他一路陪着二皇子，想必十分感慨；只有沈喻琪的笑容是最纯粹的，她满足地看着少年的翩翩身影飞远。
但笑了一会，她也停住了。
影重尚且如此，二皇子的心里又是怎样的呢？
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不见面一定有复杂的原因，甚至是难以让人承受的原因。
她看着人影消失在陌生的远方，心里默默给他加油：坚强如你，足以面对一切。
……
园里的每一片树叶都似乎在和他说话，他禁不住伸手触碰，小心地回应着它们。
小时候，这里还如迷宫一般，现在却露出了坦白的样子。
他不会再因为捉迷藏而迷路，他可以一眼看懂这里盘绕路径的来往去处，每个假山的入口和出口，只是小时候想找到的人，现在依然找不到……而他似乎还是那个迷失的小孩，只会挫败地原地哭泣。
二皇子穿过大半个园林，终于在一间幽暗的大厅里见到沙羽。
他今天竟然没有穿盔甲。
他的面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不知是否因为大厅的封闭，他脸色暗沉许多。小时候那个把他架在肩膀上，长着一对让人羡慕的浅蓝色瞳孔，在阳光下金光闪烁的俊秀少年已然如那天五光十色的光晕，太过轻易地消散了。
他似乎在观察二皇子的神情。
二皇子垂下眼睛，他不打算再装疯，只是默不作声。他只想顺利地见到姐姐。
沙羽也没有说话，领着他走向后院的水池。
他跟着他游向深池，穿过密实的水草，到达清澈的池底。
踏进石门的一刹那，异样的感觉突然在全身激荡，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
这“熟悉”太过深刻——好像他走进了自己的灵魂，好像他在看“自己”。
沙羽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脸上带着知晓一切的理所当然。
二皇子心中委屈而生出恨意，恨他那副冷漠的表情，恨他对自己隐瞒一切。
远处的天空中突然传来沉闷的龙吟声。他抬起头，一只巨大的游龙在云中翻动，它青黑色的鳞片反射着彩色的流光。
它突然从云中探出头，逼近沙羽，露出凶狠的目光。
沙羽对龙没有反应，却突然回头看他，眼神好像在质问。
他依然一言不语，回头掠过黑龙，一跃往空中的悬浮石堡飞去。
二皇子正打算跟上，黑龙突然贴地俯首，载上二皇子后盘旋而上，将他送到石堡中。
石堡外表看着神秘闭塞，里面的结构却很敞亮，没有一点晦暗的角落。
他远远就看到了那头银色的长发。
走近少女前，他躲在沙羽身后，快速地抹掉眼角的东西。对自己不作为的悔恨狠狠刺痛着他，恐惧好像要让最坏的事情应验，向逃避的人复仇。
沙羽没有立刻解释，没有阻止他去拥抱那个冰冷得像器具一样的身体。
他静静站在旁边，看着他奔溃的背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分身。
这个人的泣不成声好像也释缓了他一直以来积压的情绪。
沙羽挪开眼神，望向窗外，他不能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少女不知何时会醒过来，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将由他来陈述。
回溯过去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他多么希望她可以“回来”，陪自己一起挺过这一切。
“她为什么变成这样？”
开始了……
“她现在是神器。”
“……什么意思？”
……他要从头说起，复述一遍所有折磨过他的情节。
“她将原先的神器破开，自己做了神力的容器。她的神魂抵不过神力的消耗，不仅白了头，身型退缩，意识也逐渐消散，所以常常不认识周围的人。”
沙羽冷静地陈述，努力不让回忆拽下去。
“不仅是周围的人，她也不认识自己，没‘醒来’的时候，她只是一具呼吸的躯壳。”
他面对这个事实已经数万年，对二皇子来说，却是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但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婉转的说法……不管怎样，他会习惯的，接下来绵延不绝的疼痛将缓缓淹没他可以看到的时间尽头。
“她不时会醒过来，殿下尚且在这等候，魔尊有话交代。”
“你给我说清楚！”
沙羽并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他脸上的冷漠表情已经让二皇子发狂。
“你就是这么誓死守护她的？你这个满口胡言的骗子！你对得起我父皇吗？”
“魔族的神器只能供养一位皇族血脉，也就是新一任的魔尊，自魔族立族之日就是如此。但谁也没有想到，除新魔尊外的第二个孩子会因此夭折。”
沙羽狠下心，一字一句，不带任何修饰地全部陈述出来。
他知道他谁也对不起，他在心中低语：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一起成为罪人。
“你虽然没有生下来就死去，但一直长不大。老魔尊走后，你的气息更是一天比一天弱，魔尊夫人也在不久后撒手人寰，只能将襁褓中的你托付给姐姐。你姐姐试了所有办法，却怎么也养不大你，最好的灵药像流水一样灌下去，你的体重却越来越轻。
直到有一天，你姐姐动用神力为你促长，才出现转机——你的面色瞬时变得红润了。你姐姐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用这‘拔苗助长’的办法把你变大，获得短暂的安心。
法术能产生变化，却也会轻易消失。神器与你姐姐链接之后，融汇重启，进入能量的鼎盛状态，魔界一片欣欣向荣。巨大的能量滋养着全族的生灵，却偏偏养不了你一个小小的婴儿，不久之后，你又出现生命萎靡的迹象。
你姐姐使用神力的次数愈发频繁，而’魔法’也消失得越来越快。虽然绝望，你姐姐却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一切都跟神器有关。你作为皇族的后代，最顶级的生灵，只能由神器供养而成，普通的营养，就如同凡人吸食空气，根本滋养不了你的气血。你姐姐输送给你的神力只不过是一个平衡总量中的一部分，当外界兴盛，能供养给你的就会缩减。说白了，你就是一个节外生枝出的枝条，只能任由枯死。
于是你姐姐作了一个决定：她要给神器易主，让你直接获得神器的供养。”
沙羽哽住了一下，最痛苦的画面开始侵扰他的神智。他又想起了那天，她在洞穴剧烈的风暴中，撕心裂肺的喊叫。
“神器不具有意志，除非新的魔尊死了，否则它不可能转移链接。所以你姐姐破掉神器，让神力寄生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成为那个拥有意志的神器，那个可以选择与你产生链接的人体神器，从此供养你长大。”
沙羽不再说话，房间瞬时陷入安静。
在死寂般的几秒之后，地面开始震动。
窗外霎时被翻滚的黑云覆盖，远处风雪交加，近处酝酿惊雷，黑龙在天空中发出了沉闷的嘶喊，整个悬浮的石堡都开始晃动。
少女身上的金环开始剧烈运动，几近断裂。
猛烈的风破窗而入，所有人的发丝凌乱地在空中飘曳。家具开始倾倒，花瓶摔裂，粉色的鲜花躺倒在水泊中。
一股可怕的力量正逼近爆发的峰值。
沙羽无动于衷，静静站在那里，他掠过身上燃烧炽光的少年，看向他面前的少女。
突然间，他想放弃了。
他累了。
他闭上眼睛，有个声音在呼唤他：
不如就在这里消逝，结束他罪人的一生。
……
沈喻琪坐在大殿的阶梯上，遥望二皇子飞远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兴奋过了头，二皇子离开之后，她就浑身无力，连走回房间的力气都没有，干脆坐在这。
这几天和二皇子呆在一起，总觉得胸口发闷。
平时偶尔发作的症状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隐痛，每日剧增，强烈地几乎可以与她心里的另一股力量抗争。
她又开始想他的模样，欣喜的悸动再次占据上风——它似乎更自由，到处乱窜，痛苦总是追不上。
她不是没有怀疑和震惊过，乱七八糟的思绪不知在脑袋里飞来飞去了几个晚上，第二天一看到他的样子，就全忘了。一到晚上，又继续怀疑自己。
毕竟自己短短二十年的地球村之旅，从来没有恋爱过。她唯一可以拿来做对比的，就是一段可悲的暗恋。
是的，她现在觉得可悲了，因为二皇子，她清晰感觉到两者的不一样。但由于这一次的感觉太陌生，她又无法坦然接受。
她不知看过多少悲惨的恋爱案例，她总是去设想每一种可能：她确实觉得他又高又帅，性格温柔……但这不是喜欢；因为长期自我隔绝，没接触过恋爱细菌，导致头脑发热得厉害，但这不是爱情。
更何况，还存在一个更残酷的前提：
这里一切都是真的吗？
在一个“梦境”里爱上一个有明显原型的虚幻人物？光是说出口，都觉得可笑了。就算心里的感情再汹涌，付出在一段虚无的幻象中，像话吗？如果有一天她醒来，一切结束，她要如何面对现实的嘲笑，如何挽回自己梦碎一地的身心？
就像她看过的那些电影，画面再“真”，终究是假的。
沈喻琪靠在门框上，心里那份悸动太过自由，它又窜了出来，引开了她的注意。
这感觉，真的是恋爱吗？
她头靠着门框坚硬的棱角，嗅着空气里的清冷草香，看着阳光照亮手背上清晰的血管。
这一切，真的存在吗？
绞痛不断加深，突然变得异常剧烈，沈喻琪喉头一热，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她还来不及震惊，腹部便开始抽搐，热量不断从胸口汹涌而出。
“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黑血。她疼得倒在地上，感觉嘴边的液体在不断流出。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半个身体都空了，像只垂死的昆虫，轻得能随风飘走。
她不知是耳鸣还是幻听，剧烈的波动声从远处传来。她迷糊看过去，是她看了一上午的方位。
一道刺眼的炽光柱直穿天际，并且在不断扩大。
“莞初！”
影重冲出来抱住了她。
掌事也跟着跑出来——他先看到了远处的光柱。
“是明嶷宫，明嶷宫出事了！”
看来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
沈喻琪看回影重的脸，他眼泪已经流下来。
掌事也冲到她面前，他眼神晃动，比起伤心，他已经震惊地没了反应。
看来自己的状况有点严重。
但她更揪心远处的二皇子，她剩下的所有意识都在那道熟悉的炽光上。
向来自爱的沈喻琪心想，或许她应该先承认一件事：
这就是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