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铉走过溪云河，朗朗白日在桥的另一头失去了光彩，他走过蜿蜒的走廊，在不断暗下的天光中向前，最终被走廊尽头的黑暗吞没。
平坦的石板路变成了泥泞的泥路，这里常年乌云笼罩，路面带着湿气，踩上去凝滞黏腻，加剧了黑暗让人不安的气质。他快步流星，丝毫不受影响。这是他重复了无数次的路线——今天他也要去查看那群尸兵的情况。
经过一簇灌木丛时，他缓下了脚步。他想起了闯进这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子。
她平日里看着呆蠢，脑子里想的事情却不少，当她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梦的时候，他真的有些吃惊。这“完美”的仙界竟然出了这么一个跳脱的女子。他虽然表面镇定，心里已弦音乱作，回音蔓延波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闪电的利爪挠破乌云，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瞧了一眼黑云漩涡下的悬崖，最近被推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惜能撑到崖底的在变少。清铉跃起，绕到对面山崖后的岩壁，那里有一道极其隐蔽的洞口，里面有一条延伸到洞底的隧道。隧道之中并不平顺，石刺倒立，布满了隧道的岩壁，法力不够高深的人，在毫无缓冲的隧道中，一不留神就会被刺伤，若不能及时反应，滚落而下，遭受的痛苦不比悬崖跳下的极刑好过。
到达洞底后，也无法回头。若是没有能解心咒的灵符，就算法力深厚如他，也将困在黑暗的悬崖之下，永无见光之日。
清铉跳下隧道，小心闪躲障碍，花了些时间才到达洞底。他走出幽深隧道的洞口，亮起护罩，强大的灵力搅动了覆盖在低空的一片沉寂雾霭……谁也不会想到，一片明朗的仙界还会有如此幽暗恐怖之地。
那些尸鬼慢慢从角落里爬出来，像虫子一样覆盖住崖底的空地。他们的肉身在跳下悬崖时损毁得没了人样，幸运的还能保住一颗眼珠、一只耳朵，大部分只剩下些碎肉挂在白骨上。不管见过它们多少次，清铉还是会厌恶地皱起眉头。
悬崖原本是为了给罪仙剔除仙骨，放他们入凡，给予重新修炼的机会。但天尊看中了他们半魂半魄之时可以提炼出的强大能量、他们失去记忆后单纯的怒和怨、魂飞魄散后仍然熊熊燃烧的生欲……这些力量远比“慈善”的仙族士兵们强大，具有无可比拟的毁灭性。因此，他封住崖底，收集无法超脱的尸鬼，说要给这些犯下“死罪”的仙人一次复生的机会，只要他们乖乖助他完成“夺回神器”的计划。
清铉按照往日的作业流程，给他们灌输心咒以“滋养”，让他们忘掉仙人时的所有善念，甚至妄念……最终残破的躯壳只有两种本能：效忠和发狂。
随着尸兵数量的增多，崖底逐渐生出一片瘴气，天尊又惊又喜，他拥有了一件残暴又衷心，甚至可以耐受魔族瘴气的完美“武器”。
清铉快速完成任务，直到走回溪云河的对岸，眉间才放松些。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同样让他心绪难宁。
情况已经变得越来越明晰，她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
本来只需要监视动态的她，超过预期地获得了魔族人的信任，她一个外人不仅被允许进入神荫，还帮助解决了当时的突发情况——据掌事的复述，她到那之后，魔宫的混乱就立刻被平息。事后沙羽不仅亲自送她回来，还交代要多加照顾。不管那个沙羽出于何种目的，她的重要意义已经毋庸置疑——那个傻瓜用自己的真心，换来了魔族皇子、甚至魔宫上下的信任。
毕竟没有人可以在她那副天真的模样面前不动心。没有。
他越想心里越像卡了道刺——看来他们已经爱得相当深刻……他控制不住想象那个皇子把手放到她身上，触摸他从未触碰过的地方，而她欣然接受，允许他一切行为的模样。这根刺扎得他疼痛难忍，憎恶之中又夹杂悔恨——这个人本可以是他。
不是“本可以”，而是“应该”。她在清铉宫里看他的眼神，她在石坑前挡在“他”面前的身影，他几次想在竹屋时质问出口——难道这一切是假的？！
不过……从前不重要了，他现在想让一切是真的。
他想说的并不是清铉宫才是她的家，不是什么他们是她的亲人，而是——你属于我，只有我。
他抬起头，眼前豁然一片青绿色，高雅淡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青鸢湖。有时他也会恍惚，这座别致的湖墅和那肮脏的悬崖底，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穿过前厅后的长廊，往尽头的书房走去。
他躺卧在房中，洁白的手臂从羽袖中伸出，高高举着一本书卷，好像外面再肮脏的事，也不会脏到他的手。
清铉走进来，他眼也没有抬。
“天尊，崖底一切正常，队伍已成型，即日可用。”
“嗯。”
这明显不是天尊感兴趣的。毕竟如今的天界，没有人可以坏他的事。
从第一个反对的声音出来，他就明白一件事：必须统一所有人的意志。
天尊的心咒术是他毕生的心血，小能控人心智，大能炼制活人。没有谁在他面前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因为他可以造出个一模一样、拥有自我意识的完美替代品。
那些不想和他一起游戏，不赞同他游戏理念，甚至不愿意成为玩具的人，随时都可以被剔除。
在他的经营下，不听话的会被冠上罪名推下悬崖，连带其宫内的人一同处决，绝不挽留。空出的仙位，地位低些的，将由批量生产的“基础作品”补全，分配到各宫成为新晋仙子；不听话但十分“有特色”的，天尊会在处决前“取样”，着重培养，不出多久便能返还个一模一样的。一番换血之后，仙界里的“老人”已经所剩无几。
其实，清铉有时也会怀疑自己的实体，毕竟他已经有一个副本，在那个魔宫……
天尊为了增加作品的趣味性，也会给副本留下“自我发挥”的空间。他会兴致勃勃地看着副本们的那些反叛意识在某种刺激下燃烧出火星，然后再掐灭他们。
这么多年，他牢牢把控着一切，拥有无人匹敌的力量，这片云上之城，也逐渐变得索然无味。他开始挑战从前不敢触碰的部分，可以挠动他麻木心脏的新刺激——同样拥有无上力量的魔族。那里的每一个人都个性张扬，满是欲念，光是规训那对任性的姐弟，就足够让他兴奋。
而对付他们，武力对拼是其次，首先要解决是他经营多年的仙界名声——他为非作歹的保护壳。而小仙女的出现，不仅让清铉破了心防，也让天尊眼前一亮。
从前，他可以默认天尊将她当作棋子放入其排布的杀戮游戏，那时的他并不愿意为她违抗天尊。现在他的脑子里突然多出一个声音，不停在说——我要她。
“你刚刚下去魔界了？”
“魔族宫内出现炽光，莞初仙子心咒发作，我去查看情况。”
天尊抬起眼，他看着面不改色的仙君，露出饶有趣味的眼神。
“她心咒发作？她居然会背叛你？！”
清铉已经习惯了他嘲笑的口气。
“我看她危难之中挡在你身前的样子，实在是情深意重，难道我看走眼了？”
如果天尊想要刺激他，那他成功了，他回想魔宫中她依偎他在床边的样子，心中又一股恨意。
“他们可有察觉她的身份？”
“目前来看，暂时没有。”
天尊点点头，他的笑容也总是意味深长。
“魔族蛊惑人心的本领真是不容小觑啊！沙羽是我陪养出来的，也能算你半个兄弟，当初我放他到魔族的瘴气中锻炼，没想到他活下来之后，乐不思蜀，背弃族人，彻底投靠了魔族，如今深爱你的仙子也被抢去。就算不为仙族的荣耀，抢夺心爱之人的仇，我们也得报啊！”
天尊是否有过什么心爱之人，他并不知道。初为天尊时，他还十分乐善好施，受过他恩惠的族群数不胜数，为他积下不少功德。或许他真的爱过这天地间的生灵吧，但他定然没有爱过他的试验品。
“是。”
清铉并非违心地附和，他真的动了杀心。
他强烈地感受到想要拥有她的欲望。而他可以，为什么不要？
他不仅自己拥有实力，他身后的仙族也拥有称霸的权势，一个自己力量都控制不住的废物，凭什么跟他抢？他揪心之余，生出一丝欣喜——原来他早已拥有很多人都渴求的一人之下的至上权力，原来这感觉如此美好。
有史以来，他真正从心底和这个男人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她虽大逆不道，爱上别族人，但仍有很大的用处。”
“哦？”
“她已经获得了他们的信任，进去过魔族的神荫。”
天尊喜形于色，艳蓝的眼眸兴奋地闪烁光泽。
“看来你有好消息？”
“皇宫里爆发炽光，被神力穿透，说明他们已根基不稳。有意思的是，出这么大的事，魔尊没有出来摆平，却让一个皇子身边的小侍女去解救，天尊不觉得蹊跷吗？”
天尊微微皱起眉头。
“嗯……”
他露出微笑。
“你继续说？”
“若是魔尊爆发了神力，莞初一个从未见过魔尊的小侍女能做什么？若发狂的人是那个皇子，那魔尊掌持神器，即刻就能解决，更加不需要灵力微弱的莞初。所以魔族的神器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导致魔尊神力大减。就算神器没有什么问题，那对魔族姐弟也已经失去了对神器的控制，神力根本不稳。”
天尊的眉眼已舒展得相当开阔，方才欣喜的表情逐渐被替换。
仙君与他面对面，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神，逐渐统一成相同的神色。
“总之，他们已经对我们毫无威胁了。”
他把心中的推论全部说出口，毫无保留，明知这些话会引发一番风雨。
从前圣贤书里写的“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最高的“无我”境界，他最初修行时就能轻易做到——他从未感受到“我”的存在，一切按照该处理的去处理，一切按照该发生的发生，他不在意替天尊做事，也无所谓周围的动荡变化，他只是沉默地浮游其中，千千万万穿身而过，什么都不会在他心里留下。直到这一刻，嫉妒搭起了木架，让“我”显形，让“我”熊熊燃烧——他不仅不讨厌这个感觉，甚至充满了力量。
“好。”
天尊畅快一声感叹，往露台走去。
“清铉，我们只差一个合乎人情的理由了。”
他背对房间眺望远处，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喜形于色——他又有新的玩具可以摆弄了，他最想要的玩具：复杂、棘手、“刺头”多……他可以一根一根慢慢拔。
“这小仙女虽然是个难得的人才，却笨得让人担心，我属实担忧她到魔界之后，是否能保住性命，若是她在那丧了命，我定会出动大军向魔界复仇。毕竟她是我亲手培养出的孩子，也是我属下爱将的心上人……”
清铉低下头。天尊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大部分不是心声。这会却有种出自肺腑的口气。
“不过她真是令人惊喜啊，清铉。”
他回过头，主动邀请他给予回应。
“能被派去救场的话……看来她已经完全迷住那皇子了。她优秀至此，我都有些好奇了！”
天尊转过身。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辜负她。”
他露出笑容。
“将她带回来，假意处死，你说那魔族皇子会不会主动过来咬人？”
清铉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随即释然。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