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1 / 1)

“宫里的事还好吗?”

狸姐择着手里的菜,低头问了句。

“没啥事。”

掌事也没抬头,专心手里的动作。

“太累就别干了,”狸姐停下手,“不如我们搬回你老家去,落叶归根,多好!”

掌事笑道:

“那算什么落叶归根,在天上做神仙才是圆满的归宿。”

“……我看做神仙也没什么好的。”

“神仙都不想做?你想一辈子做个猫妖,被深林里的老妖怪欺负?”

掌事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

“拥有仙位的人,才能获得永世太平。”

“我们在这不也挺太平的……”

掌事突然停下了动作。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狸姐没有追问。

“那不回去也行,你在宫里当差,我们在这安家,我觉得也够了……”狸姐扔掉手里的菜梗,“搞得太累,不是本末倒置了……”

“我不累,如果现在多积攒德行,说不定将来能得道飞升,就能永享安逸,辛苦点是值得的。”

“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有你在就够了。”

“……我也会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两人突然沉默。

掌事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狸姐却停住了,一颗蓝色、一颗绿色的瞳孔像玻璃珠一样,闪着水光。

一旁大锅的锅盖被蒸汽撞得叮当作响。掌事立刻跑过去,他抓起锅盖,拿起一旁的葫芦瓢,往一旁的水缸里看去。

“没水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狸姐,怕对上她的眼神,又回了头。

“我去打点水。”

狸姐默不作声,等他出了房间才抬头,看向窗外。

人越走越远,她的瞳孔却开始放大,手上的东西也掉在桌上。

叮当作响的锅像个叫嚣的婴儿,但没有人回应。

掌事拿着一只木桶,走出房子的视线范围后,脚下突然没了力气,越走越慢。他鼓着劲说完那些话,好像把力气都用光了。

他从来不会如此强硬地跟狸姐说话,那些近乎强调的语气更像是在自我确认,去唤回他曾经对自己目标的百分百确信,唤回他决定和狸姐在一起时,心中起誓的坚决。

他想为自己卑劣的出身拼一条出路,成为人上人,想让在荒野流离失所的狸姐也一起过上好日子。他努力争取,拿到了天尊的承诺,进宫后拼命挤上一个可以靠近皇室的职位,随后开始了漫长的蛰伏——在崔巍宫当一个任人指使、看人眼色的内务官。

他为了获得信任,苦熬数万年,把一位小皇子熬成了大人,熬过了所有的审视和怀疑。他甚至没有告诉狸姐自己和仙族的联系,在心爱的人面前也未曾放松一丝一毫。

但他们仍然派下那个仙女,派下一个流着仙族血液的“自己人”——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相信他,视他为一个随时可以抛诸脑后的棋子。这仙女蠢蠢笨笨,天真木讷,在他们眼中也比出生低下的他更具价值。

当他绞尽脑汁,想要重新获得仙族的信任时,仙君告诉他,“盯好莞初身上的心咒”。

她第一次吐血的惨烈模样,彻底让他震惊了。拥有高贵血统的她,却像一个不听话的奴隶般,遭受蛊毒的拷打。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坚信了几万年的目标,他人生最高的理想——当上仙族,真的就能幸福吗?

他不得不承认,在崔巍宫的日子是平稳安逸的,平静到他甚至没有发现:他同时有一份稳定的差事,有过上好日子的财力,有狸姐每日的笑容,有一个家……

手上的木桶突然掉落在地上,掌事回过神。

他抬起头,月光穿过悠然摆动的树叶洒下来,落在他脸上……

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情绪的涌动,几乎要让他落下眼泪。或许像狸姐所说的,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以至于足以幸福的生活已经到来,他浑然不知。

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他亲手将这种日子推远了。光参与二皇子的刺杀计划,就让他彻底失去了回头的机会。

周围如此安静,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抽泣声……

突然,掌事浑身鸡皮立起。

动物的本能让他警觉地回过头——他紧紧盯着远处的林子深处。

他猛地腾起,一跃到树枝上,蜷缩的躯体隐匿在丰密的树叶中。

他观察着山下摆动的竹林:整齐的竹竿丛中,间隔一段就有几根垂得更弯些,虽然很轻缓不易发现,但那些弯下的竹竿很快直起来,紧接着前面的几根又弯下去——有人在靠近,人数还不少。

这山头就他一户人家,他们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掌事猛往回赶。快要靠近时,忽然瞥见屋内反射出的银光。他觉察不对,跃起的身躯迅速缩小,幻化成一只黄色的小鸟,藏到房屋外的屋梁上。

“……沙羽将军,今天怎么到这来了?”

一身盔甲的男人独自站在狸姐面前。

掌事看着山下已经静止的竹林,心头一惊:他们是来抓自己的?!

“狸姐,掌事人呢?他不是说要回来陪你吃饭?”

这男人自然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也自然些。但这个人不知道,他说什么都像在质问。

狸姐一向好客,热情地给男人倒茶。

屋梁上的小鸟不停眨着眼睛:二皇子最近的状态确实可疑,他只字不提明嶷宫,连莞初也不肯说,影重至今都没有放回来,他今天又突然把莞初叫出去,说要看火山……莫非莞初吐血还是被他们发现了端倪,可是自己已经找了理由,心咒术他们也绝对察觉不出,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男人故作慰问,掌事已然明白,他必须得逃走了。

他留恋地看着狸姐——狸姐什么都不知道,硬要追查的话,魔尊应该不会为难她。

“他……我也不知道。”

掌事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他得趁狸姐说出自己的方位前,赶紧离开。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今天都没见到他。是不是陪二皇子出远门了?”

“你一个宅家妇人,怎么知道二皇子出远门了?他可是傍晚才出去。”

掌事也呆住了,为什么狸姐要撒谎?

掌事一直努力投入内务官的角色,在她面前也都是唯唯诺诺的老实模样,为的就是让她有一条可以全身而退的后路。

他以为自己演得很好,毕竟每一个理由她都相信,每一次出门她从不过问。他从没有为了圆谎绞尽过脑汁,为了辩解挖空过心思……他早该怀疑这种过分的默契。

傻瓜!

“你敢撒谎,看来你也逃不了干系。”

沙羽猛冲上前掐住了狸姐的脖子。狸姐瞬间长出尖锐的指甲,瞳孔剧烈地放大。

一只黄色的小鸟突然破窗而入,它滚落而下幻化成人形,一掌击开他的胳膊。他抱过狸姐,狠狠瞪着自己。

沙羽看着他,看着平日俯首帖耳的人露出这样的眼神,心中感慨:这些仙族的走狗不用面具也能变脸,暴露出的面貌千奇百怪,总是能让他惊喜。

他盔甲上轻弹两下,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随着一阵悉悉碎碎的竹叶声,几个将士冲进屋内,扑向两个人。

……

周围烟尘漫天,还伴随着难闻的焦硫味。

沙羽在明嶷宫叮嘱过二皇子无数次,不要和那仙族人过分接触,他不仅不听,还要创造出一个二人世界来……已经到了如此紧要的关头,他还是执迷不悟。他只能替二皇子抉择,杀了那个侍女。

他一步一步向火山顶走去,脚步却越来越慢。他望着眼前的景象:这无聊的末日风景,只有你俩欣赏得来。

想看你们就多看一会好了,看得彻底厌弃了这个世界,突然远走高飞,或许那时候,他真的没有力气再追了。

他看着盔甲上几道清晰的指甲痕迹,刚刚掰开那对缠在一起的夫妻,已经让他精疲力尽,现在又要去抓一对无知的少男少女……命运就是喜欢捆住两个注定要分开的人,享受撕开他们的快感,用深刻的伤口在两人身上留下自己存在的印记。

很快,他在平滑的山脊上,看见了两个小到几乎贴在一起的人影。

他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周围的温度已经很高,他觉得一阵沉闷。他示意将士们候在远处,脱下了头盔。

这个女子或许真的如她所说,只是个纯良的孩子,并无坏心。他甚至隐隐感觉,自己并不会讨厌她,就像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冷漠如他,都会在大殿外看她看得失了神……

但他从不参考自己的感觉。虽然神荫里的一切,已经让他相信了九分,他甚至动了恻隐之心,改了杀她的主意,但他承担不了那一分的风险,人心的复杂足以在那一分的风险里,彻底背叛。这么多年,屏蔽情感让他有效规避了很多危险,现在他也不能留她的命……

……除非她愿意放弃仙籍。她眼瞳是黑的,也不怕瘴气,不用换血,只要剔掉仙骨,那样的话,或许他会接纳她。

手里的盔甲面具开始发烫,沙羽苦笑了一声:他也开始“执迷不悟”了……

沙羽重新戴上面具。

她选择了当间谍,她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看向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

时间不早了,他不想再扯开一对人。

沙羽向身后示意,将士们蜂拥而上,所有人一跃飞向山脊。

……

沈喻琪被身后的将士压下去,双膝和坚硬的地面相碰,一阵酸痛让她闭上眼睛,半天没有缓过来。

“你没必要押着她,她不会把这掀了!”

二皇子被身后的士兵擒住了双臂,由于一路上喊得过分激动,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沈喻琪对沙羽露出了凶狠的眼神。

“你敢这么对皇子?”

又回头朝着将士大喊:

“你们想清楚!皇子才是你们该服从的人!”

“好凶狠的模样啊,莞初仙子。”

她有一丝后悔,自己若能早下决心,就可以亲口坦白一切,不该等到了火山……

老天像要惩罚她一样,刚要开口那一刻,沙羽冲了过来。如今她做实了罪人的身份,她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变成了利剑,刺向了在乎的人。

但命运如此,她的后悔已是无用。只是一旁影重的眼神,还是让她流下了眼泪。

“小臣劝殿下不要色迷心窍,毁了我们整个魔族。”

沙羽抬起手,轻轻示意旁边的侍卫,继续说道:

“另一个叛徒我也抓到了,也是殿下宫内的人,殿下平时善心大发,居然养出一窝的间谍。”

很快一个人被扔了过来,像一摊软肉瘫在地上。沈喻琪看过去,他脸上已经血肉模糊。眼泪从她惊恐的双眼里喷涌,她撇过头不敢再看。

身后的二皇子沉默了。

她努力让自己不被剧烈的情绪冲垮,她知道自己泣不成声的模样完全就像一个吓得魂飞魄散的罪犯,但她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发抖,本能地展示着所有对她不利的负面情绪。

她咬紧牙关,哭归哭,思路不能乱,她一边抽泣一边开始吐字:

“我们不想做什么间谍,我一开始就不想做,掌事也已经后悔了,我们只希望两族之间能保持和平,想力所能及挽回一些事。”

沈喻琪越说越大声,逻辑不够,音量来凑,她几乎在喊:

“我什么也不想隐瞒,我刚刚就想告诉你,我差一点就可以亲口告诉你,我被人派下来做间谍……”

她不敢回头,不敢看她话里的那个“你”,只是对着面前的空气大喊着:

“但我不想做什么间谍,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谁,我也没有什么坚定的信仰,我也不觉得我是仙子,我只是……”

哭声还是比言语激动,沈喻琪混乱的气息一下堵住她的嘴——这些没有逻辑的话,不合理、可笑到她自己也说不完整了。

明明刚刚理智都还在,明明理智说没关系,突然间无数的悔恨,对自己爱的人讨厌自己的恐惧,对她已经失去一切的悲痛全部都涌上来,理智的堤坝被瞬间淹没,一股暖流在她心口疯狂地翻腾,迅速上涌,她一口血吐出来,鲜血混着黑血。

影重先冲过来抱住了她。沈喻琪感受到他抽动的呼吸。

“将军,她……她的罪我们可以慢慢追究……”

影重也变得语无伦次,最终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沈喻琪,再顾不了其它。

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沙羽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如果他此时没戴面罩的话,大家就能看见他那张石膏般凝固的脸。

“是吗?我们掌事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呢。”

沙羽如此游刃有余,他骄傲地甚至在一句话的结尾拖出了上扬的语调,狠狠地嘲讽在场的每一个人,嘲讽这些甘愿被情感俘虏的傻瓜。

彻头彻尾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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