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胡菁菁依然固执地挡在三尾狐狸精身前，从始至终没有挪动分毫。
她的脑海里接连闪过自有记忆以来发生过的所有事，东山上的，人间的，和妖有关的，和人有关的，走马观花……其中闪现最多的就是坐在三尾狐狸精身旁，听她讲那些有趣的人间事的记忆。
三尾狐狸精是第一个不嫌弃她的原形脏污难看的妖，且愿意把她的原形捧在手心里，为她治疗被其他湖底小妖咬伤的尾鳍；
也是当她幻化出人形后，第一个真心替她高兴，且愿意为她用灵力变幻出好看衣裙的妖；
人参精阿叔不愿意收女徒弟，三尾狐狸精就去帮她向人参精求情，且求了好久好久……
好多好多的回忆，都跟三尾狐狸精有关，于胡菁菁而言，三尾狐狸精是再好不过的妖怪，是她的祖祖，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三尾狐狸精生的机会。
人参精已被雷霆召唤术命中过一次，此时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飞扑过去帮胡菁菁和三尾狐狸精挡下这第二道雷霆之光。
千钧一发之际，斜向里突然飞速窜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只见那只兔子坚定地朝着那束白色的雷霆之光撞去，顷刻间，雷霆之光散了，白色兔子也变成了全身焦黑的熟兔子，大口喘息着蜷缩在胡菁菁脚边。
胡菁菁来不及思考，慌忙把那只兔子捧起来，贴近小兔的耳边问，“是芙芙吗？”
与其说胡菁菁分辨不出眼前的兔子是不是罗芙芙，不如说她根本不信那是罗芙芙，雷霆召唤术太厉害，她托着的那只小兔全身已无一处好的地方，面目全非，焦黑一片，气息更是时有时无，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
胡菁菁心痛如绞，非常希望这只小兔能回答一句“我不是”。
但听完胡菁菁的问话后，小兔子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向胡菁菁，微微提起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真的很疼啊，罗芙芙快要疼死了，那种火辣辣的钻心的痛感，她是一息也忍受不下去了。
以前胡菁菁还吓唬她说烤兔子好吃，她那时不信，眼下更不信了，因为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难闻的炙烤皮毛的味道，如此令人作呕，又怎么会好吃呢。
她转动无甚神采的眼睛看向胡菁菁，忍痛回了她一句，“是我。”
胡菁菁的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又怕眼泪滴落在罗芙芙身上，会让她更疼，于是稍稍侧过头去，继续恸哭不已。
罗芙芙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兔爪去拍胡菁菁，在胡菁菁转过头来看她时，就说，“帮，帮我问问蓉蓉，青，青葱，青葱哥哥是不是真死了？”
罗芙芙的力气正急剧流失，她已经喊不出话来让远处的蓉蓉听见。
胡菁菁抹着眼泪点头，“我帮你问，芙芙，你一定要撑住，”然后抬头去看蓉蓉，显然蓉蓉也没料到罗芙芙会冲出来，她也因罗芙芙的惨状怔愣在原地，胡菁菁把罗芙芙想问她的话大声地对她重复了一遍，蓉蓉这才回过神来，用极度悲伤的语气念了一句，“你这傻子。”
“我不傻，我，我，我只是，太想念，青，青葱哥哥啦！”罗芙芙费力在胡菁菁手中将头转向蓉蓉的方向，向她祈求道，“蓉蓉，告，告诉我吧，他，他，他在哪？”
蓉蓉看向罗芙芙的眼睛里充满怜悯，仔细去瞧，又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舍。
在东山上时，罗芙芙整日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她和青葱身后，她烦过，恼过，驱赶过，最后也就欣然接受了，甚至在习惯了她的陪伴后，初到人间时还经常会以为她依然在身后跟着，因此经常把旁人唤作芙芙……
眼下，小尾巴罗芙芙要死了，蓉蓉已经看出来她没救了，纵使有回魂丹也救不了她，因为她的原神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而造成眼下局面的，正是她自己。
蓉蓉对殷殷望向她的罗芙芙说，“你没猜错，青葱死了，等下你去到地府，先别急着去投胎，可先去问问鬼差，青葱是不是投胎了，投胎去了哪里，你问好了就去找他吧。”
但，罗芙芙去不了地府，因为她再无往后，她即将灰飞烟灭。
这结果，三尾狐狸精知道，人参精知道，但胡菁菁和罗芙芙不知道。
罗芙芙笑着问胡菁菁，“你，你听到，了吗，菁菁？她，她说，她……”
胡菁菁又哭又笑着点头，打断罗芙芙的话，“听到了，我听到她说的了，你很快就能和青葱再见面。”
她想让罗芙芙省些力气，她再为她输送一些灵力试试。
罗芙芙的眼睛却开始缓慢地闭合。
她仍有话想对胡菁菁讲，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那就不讲了吧。
她想让胡菁菁再问一下蓉蓉，问她把青葱葬在了何处，她生不能与青葱同寝，但死后想同青葱同穴。
来生吧，来生再实现这个愿望好了，她和青葱还有来生的岁月可相守呢，罗芙芙的眼角滑落一滴泪，很快隐入泥土中不见了。
随着罗芙芙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直至全部消失在胡菁菁眼前，胡菁菁呆愣愣地看着空荡一片的手掌心，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妖死，怎会连尸身都消散不见呢？
亲眼看着罗芙芙灰飞烟灭，蓉蓉也悲痛万分，她从来没想过杀她，但她却死在自己的咒术下……
趁着所有人怔愣间，人参精忽然把全部灵力凝聚于掌心，然后一个猛冲飞向蓉蓉，在蓉蓉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一掌拍在她的心口。
这次，她终于被人参精击中要害，接着便从半空中狠狠摔向地面，口中的鲜血似不要钱似的往外淌，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看上去就是心脉尽断的样子。
这一掌，耗费了人参精全部的灵力，蓉蓉必死无疑。
人参精也没好到哪里去，踉踉跄跄着后退几步，如果不是胡菁菁及时出手扶住他，他一定会摔倒在地，胡菁菁趁机把住他的脉搏去查探，果然，他的灵力耗损已十分严重，不知道需要修养多久才能恢复如初。
蓉蓉先是趴在地上艰难喘息，忽然间就又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转为悲泣，看向人参精的方向，歇斯底里地质问，“阿叔，你为了杀我，竟连还魂丹也不想要了？！”
人参精借着胡菁菁的搀扶向三尾狐狸精的方向走去，闻言也未停顿，“前尘往事皆过眼云烟，有些缘分是强求不得的。”
“哈哈哈，好一个强求不得，那人如若知道你最终会还她一句强求不得，想必她的心都要碎成渣了，”蓉蓉说着喉间又涌上一口鲜血，被她一口吐在地上，咳了两声后，她又继续说，“您和祖祖总说人妖殊途，妖怪要离人远一些，不然留下孽债来是很难还清的，可你们，包括我在内，又有谁做到了？这一辈又一辈的孽债，又该谁去偿还呢？”
“我的明儿媚儿，我的夫君，您在杀我之前，可曾为他们思虑过，我若死了，他们又当如何？”
“这笔孽债，本不该有的！阿叔！”这最后一句，蓉蓉是吼出来的，字字泣血，胡菁菁听完后都忍不住跟着难过。
可人参精却说，“你若真心为你的孩儿和夫君思虑，就不该偷练那等歪魔邪道的术法，更不该一错再错妄杀无辜，你犯的杀孽，可谓是罄竹难书，你杀他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你杀的那些妖怪，他们也有夫君和妻儿？”
“是了，他们也有，”蓉蓉喃喃道，“可我管不了那么许多，不杀他们，我就会死，我要陪着我的孩儿和夫君啊，阿叔，你该懂我，为了他们，我可与这全天下为敌。”
人参精不语。
蓉蓉又问，“阿叔，你为什么非要杀我？我与你无冤无仇，杀的也不是你的妻儿老小，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杀了我，要教我的孩儿和夫君怎么活……”
“人心不足蛇吞象，今日我若袖手旁观，他日怎知你不会杀上东山，”人参精在胡菁菁的搀扶下终于走到三尾狐狸精身旁坐下，他自广袖中取出一粒黑色药丸塞到三尾狐狸精口中，嘱咐她吞下，之后才又面向蓉蓉，“你是我和你祖祖一手教养出来的，人间有云‘子不教父之过’，你就当我和你祖祖是代咱们东山清理门户吧。”
“清理门户”这四个字好像是把蓉蓉说服了，自从人参精说完这四个字后，她趴在地上久久没再说话，就在胡菁菁以为她可能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又抬起头来，对人参精和三尾狐狸精说，“蓉蓉知错了，祈求祖祖和阿叔原谅，还请您看在我自幼在东山长大的份儿上，把我的明儿和媚儿带回东山养着，我怕没有我在身边，他们在这人间活不下去。”
是了，没有蓉蓉，她那孩儿身上的妖气味道也藏不了多久。
人参精和三尾狐狸精对视一眼，向着蓉蓉点头许诺，“我们会带他俩回东山。”
蓉蓉闻言笑了，头艰难低垂三次，“谢过阿叔和祖祖。”
人参精和三尾狐狸精看蓉蓉这样，也是难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是亲眼看着她开了灵智又修炼出人形，一起生活几百年，这份情谊，也不是说抹杀就能抹杀了的。
蓉蓉跪伏片刻，忽然抬头对人参精、三尾狐狸精和胡菁菁说，“你们想知道我这雷霆召唤术是跟谁学的吗？”
人参精问，“你愿意说？”
蓉蓉点头，“自是愿意，我已经诚心悔悟，所以想把我知道的都告诉给阿叔和祖祖，以免更多妖类惨遭他人毒手，不过，我怕隔墙有耳，”说着，蓉蓉朝胡菁菁招了招手，“菁菁过来，我悄悄告诉给你。”
胡菁菁不疑有他，走到蓉蓉身边后便附耳过去，还未听到蓉蓉说什么，却觉腹部一凉，惊地她低头去看，只见一根金钗已在她腹部没进去半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