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一)(1 / 1)

乾德二十二年冬。

百泉冻皆咽,时闻折竹声。

京城上空,汹涌的云层沉沉压着这座飘摇的城池,更给其灰暗的砖瓦增添了几分衰败之气。城池深处的皇家宫廷内,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暗金色的屋顶上,窗棂摇晃着,生硬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一个看上去年逾不惑的男人坐在大厅中心的龙椅上,眉目间满是沧桑与疲惫。在他面前,是一群同样看上去心神不宁的大臣,正一个个举着笏板,面色凝重地互相争论着什么。直至一个穿着暗红色官袍的老者持着笏板出列,大厅才陷入了寂静。

老者高高举起笏板,向男人行了一礼,随后重重跪下,以额触地。

“宁爱卿,你说陆贼今日,已经起兵?”男人吐出这句话之时,声音洪亮,带着难以纾解的怒意。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因气血上涌,重重地咳嗽起来。身旁的老太监见状,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抬起手,拦住了。

宁大臣听着男人这阴冷的语调,有几分颤抖,半跪着举着笏板,微微抬起头,但不敢对上宇文显的双眼,只是垂着眼睛讷讷道:

“回陛下,正是。”

“不仅如此,陆贼刚刚在万山城逆反,附近的云归城、潇湘城等五大城池,就纷纷归附了陆贼...如今的陆贼是一路向北,气势汹汹直奔京城而来啊!”大臣颤巍巍说完,意识到大厅中气氛的渐趋冰凉,慌忙再度以额触地。

宇文显终究禁不住这一番话的打击,“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颤抖着握住龙椅的扶手,像是要把它给捏碎。

身边的老太监见状,不由得惊叫出声:“陛下!”

他冷笑一声,抬起衣袖,擦去了唇角的血迹,摆了摆手,沙哑道:“不碍事。”

“传朕令,凡是归附万山城叛贼陆弘的城主,悬赏人头,城池百姓,杀无赦。”

宁大臣听到最后这句话,慌忙抬起头,含泪道:“万万不可啊,陛下!”

“陆贼逆反,利用的就是万山城那飘忽不定的人心。百姓只是受了陆贼的蛊惑,并不是有心要反啊......

“陛下若是再下此死令,只会断了这些百姓的后路,也把自己,逼入绝境啊...”宁大臣似乎觉察到了最后一句的不妥,不再出声,脑袋死死地贴着冰冷的地砖。

百泉冻皆咽。

大厅中,没有谁附和他,只能听到龙座上人粗重的喘息声。

“胡闹!”宇文显紧握着扶手,咬牙切齿道,

“权力的巩固,向来靠的是千军万马,不是所谓的人心。即便要凭人心,那也是要凭那一颗对朕的畏惧之心!”

“只要朕的将士们英勇善战,朕和朕的将军们指挥有方,朕自然便能轻松踏平这一祸事。到那时,屠尽五大城池,诛杀陆贼,天下之人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朕!”他对着宁大臣道,“宁爱卿,退下吧。”

宁大臣听到了这一句救命的话,慌忙起身,几乎是有几分草草地又举起了一次笏板,便赶紧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口中怔怔叹道:

“陛下威武。”

“朝阳侯,如今可有愿赶来救援京城的兵马?”宇文显将目光随即放在了台下另一边身着蓝色官服的老臣身上。

“回陛下,吾儿宇文晔携边塞十万兵马,已在赶来京城的路上,只是旷日持久,恐怕...”宇文仲举着笏板,面色凝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那么以朕如今可以调动的兵马,对抗陆贼的胜算,有几成?”

宇文仲顿了顿,举着笏板一言不发。

宇文显想到这必定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数字,于是道:“事到如今,朕只想听实话。”

“不足...二成。”

宇文显低低吼了一声,操起手边的茶杯,就往宇文仲身边砸去。“咣当”一声,价格不菲的茶杯碎裂在地板上,茶水溅到宇文显的官袍,将他的下摆濡成了深蓝色。

“废物...真是一群废物...”宇文显低低骂道,挥了挥衣袖,起身,踩着金色的台阶走到宇文仲身边。刚刚擦过嘴角鲜血的衣摆,在宇文仲眼前一晃一晃。

“传朕急令,”老太监连忙拿来纸笔。宇文显望着门外的大雪满山暮风凄凄,淡淡道:

“令驻边大将军宇文晔,五日之内,抵达京城。”

宇文仲听闻,瞪大了眼睛:“陛下!这不是要小儿的命么?”他低下头,语调颤颤道,“五日,连到京城一半的路程都赶不到,如何...”

宇文显将目光重新刺回到宇文仲身上。

顶着宇文显这样的目光,宇文仲,堂堂的护国大将军,连塞北的冰雪都从未害怕过,此刻竟觉得浩汗霜风刮天地,仿佛自己就要冻毙在他的目光中。

“若宇文晔赶不到,”宇文显冷冷道,“手下将士,可随时易主。”

屋外,风吹雪片似花落。宇文仲手上的笏板滑落在地板上,“当”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音。

“还有,”宇文显看了一眼呆住的宇文仲,转过身,不带一丝感情地对老太监道,“在这五日内,京城百姓务必齐心协力,共同守卫京城。而朕...”

他看向远方白雪翳翳的山岭,“要御驾亲征。”

“不可啊,陛下!”大臣们之前一声不吭,此刻却全都骚动起来。

“陆贼此次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陛下若是御驾亲征,万一遭遇不测,恐怕...”

“陛下,还是先迁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等宇文晔将军回京以后,再携十万人马讨伐陆贼,也不迟啊!”

宇文显一挥衣袖,在龙椅上再度坐下,淡淡道:

“众爱卿宽心,吾儿东宫太子玄毓,此次将将留守京城。”

“若朕在外遭遇不测,众爱卿便立东宫为新君,继续讨伐陆贼,重夺...宇文氏之江山。”

“...退朝罢。”见无人再提出异议,宇文显起身,淡淡道。

“玉花飞半夜,翠浪舞明年。”

“这明年的翠浪......”

宇文显喃喃着站在城楼的高台上,遥望着山的另一头,似乎这样就可以看到那边的烽火漫天,血流成河。

一只孤鹰飞过,发出一声悲哀的啼鸣,在漫天飞雪中,它的身躯也渐渐变为银白,逐渐难辨踪迹。

“父皇,为何今日不让儿臣上朝?”玄毓从城楼的另一边缓缓走来,身着绛红色衣袍,与这寒色甚是不符,可清俊柔和的面庞上的表情,却如他的父亲一般冷淡。

“听闻父皇要御驾亲征。”他说着,没有之前大臣那样过激的反应,好像他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宇文显将目光收回,投到少年似乎有几分关切但又透露出疏离之色的眉眼。“陆贼来势汹汹,朕若是不亲自去看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那父皇,务必万般小心。”玄毓道。

“京城,这些臣民,就悉数交给你了。”

“若是父皇裹尸于沙场,儿臣必定不会放过陆贼,”玄毓低头,看着城楼下争先恐后买着粮食的百姓。每每战乱一起,粮价必定飞升。他似乎是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哀叹,然又铮铮有词道,

“人在,城在。这京城,只要有儿臣在一日,便不会让陆贼踏入半步。”

“错。”宇文显对着城楼下混乱的人群道。

“最要防的,恰恰不是这陆贼。”

“朕一走,朝中某些陆贼早已勾结的势力必定蠢蠢欲动。引他们入瓮,也是朕此次亲征的原因之一。”

“若是守不住这城,便守不住,放他进来便是,”宇文显抬眼,看向玄毓,“朕已准备了万全之计。”

“三日后,若朕仍杳无音信,便是败局已定。你就服下朕放在榻下的假死药。朕已吩咐魏公子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届时魏公子会将你的身体安放入地宫。有一名扮成侍女的女刺客会假意陪葬,她负责逃出地宫后保护你的安危。随后的事,便交与你了。”

“儿臣武功不输宇文晔,不需要一个女人来保护儿臣。”玄毓冷冷道,“带着一个侍女,儿臣只会觉得拖累。”

“此为万全之计,不容任何差错。”宇文显放下扶着城墙青砖的手,“玄毓,你是我宇文氏尚存的唯一嫡出骨血,莫将自己的生命当儿戏。此次朕若有去无回,朕在天上,也要看着你东山再起,将陆家的势力,彻底斩草除根。”

玄毓垂下眼帘,退后几步,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是。”

“但是儿臣还是,伏愿父皇,手刃陆贼,早日平安归来。”

宇文显出城那天,连雪多日的京城难得晴朗。城外山岭清秀,积雪漫漫浮云端。

宇文显骑着一匹黑马,马蹄踩过雪层,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蹄印。

紫烟捧日炉香动,万马千车踏新冻。

玄毓头戴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宇文显骑马路过他身边时,停了停。玄毓抬头,对上父亲晦涩的目光。他拍了拍衣袖,俯身跪在雪上,以额触地:

“恭送父皇。”

“恭送陛下。”他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跪下,山呼道。

“愿父皇此次亲征,上苍庇佑,早日凯旋而归。”

“愿陛下早日凯旋而归。”

宇文显低头看着玄毓头上颤动的金丝皇冠,唇角微微勾了勾,随后目光投向远处的道上,渐渐消失了刚才的温度。他攥紧了手中的马鞭,唤了一声:“驾!”

马儿受惊,向前冲去。宇文显身后的将士山呼万岁,跟在他的身后,源源不断地涌出城门。

玄毓抬头,额上沾了一些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马上化成了水,自他的眉间一直往下滑落,直至从清瘦的下巴上滴落到地上。

他看着父亲就这样消失在白雪皑皑的深山中,消失在一层又一层将士重叠的身影中。

千里暮云平,

将士匡国分。

三日,很短,时间过得很快。

“殿下,宇文晔将军传来急信。”魏宁熙手持一封密信,匆匆走进东宫。玄毓正在为朝上人心惶惶的气氛,以及迟迟找不到陆容锦的□□而头疼,见到魏宁熙,似乎微微展眉,然而最终还是平静道,“念。”

“玄毓吾兄,晔自收到圣上急信后,夜夜难寐,率十万将士快马加鞭欲赶至京城。未曾想路上遭陆贼小儿容锦暗算,离限期仅剩两日,竟连路程的一半,仍未赶到...”

玄毓“哗”地一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桌上的文案倒了一地。刚刚磨好的墨汁有几滴扬在了他的脸上。

“...恳请吾兄,暂宽期限,五日之内,晔必如约抵达京城...”魏宁熙见玄毓怒气冲冲,咽了咽唾沫,犹豫片刻后念道。

“暂宽期限...”玄毓冷笑道,“父皇在前线生死未卜,本宫在京城苦苦支撑,还能维持时日不过三四天,他竟还要五日才能抵达京城...”

“殿下,自边塞至京城之路确实凶险,宇文晔将军若是如约抵达京城,加起来七日的速度,也已是...”

“住口!”玄毓咬了咬唇,“他可以求本宫暂宽期限,本宫看这京城内的百姓已是支撑不了几日,如何暂宽得了期限!”

“延续父皇先前命令,最多...”

“宽限一日。”

“若是三日之后,他还未抵达京城,途中能者代之...”

“殿下,宇文将军是您唯一的庶出低低啊,您平日里对宇文将军不是最好的么...”

玄毓抬眼,冷冷道:“他也是我父皇唯一的亲侄子。”

玄毓一摆衣袖,沐着冰凉的月色,向东宫外走去。魏宁熙叹了一口气,吩咐下人取来纸笔,给宇文晔下令。

都说这宇文氏冷血,他以为玄毓与宇文显之辈会有所不同,原来,都是他自己的一番幻想罢了。

为了守护住自己家族的权力,他们崇尚武力,以武服人。就连对自己家中的亲人,都下得了这样的死手...

魏宁熙写完令书,吩咐手下快马加鞭送至宇文晔手上,随后快步上前,尾随在玄毓身后。

“殿下,陛下走之前吩咐过魏某,三日之内他若是不回来,便要魏某...”

“本宫知道。”玄毓对着明月淡淡道,“只是宁熙,你看这京城,如今如何离得了本宫。”

“再等一日,本宫要确切得知父皇如今的处境之后,再下决定。”

魏宁熙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按每日一百公里的路程算,昨日便该到云归城了...”

“云归城的城主尉迟渊,素来以骁勇善战著称,陛下到现在都无半点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玄毓回头,抬了抬眉。

“那也要等。”

“此等下下策,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好。”

万国城头吹画角。

此般凄凉的情景,竟让玄毓忍不住想到了这句诗。

后一句,是什么呢?

“报!”前殿传来探子的声音。玄毓与魏宁熙对视一眼,随后急急地向前殿奔去。

“报告殿下,云归城前线来信,宇文仲将军战死,而陛下也...”探子顿了顿,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陛下也什么?”玄毓吼道。

“陛下也...辞世了!”探子带着哭腔道,“陆弘之子陆容锦现已率兵全面推进,如今离京城,已不足百里...”

玄毓呆呆的站在长廊中央,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来不及了,殿下。”魏宁熙眯着眼道。玄毓却仍呆立在原地。魏宁熙叹了一口气,对着探子道,“你退下吧。”

“随我去陛下寝宫。”魏宁熙拖着玄毓道。

“等把你安顿好了以后,我会向全城人宣布我已谋反并杀死了你,陆贼进城以后就不会滥杀城里的百姓了。”

“我兴许会做他的傀儡,抑或是手下,但是你不用担心,我始终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魏宁熙走到龙床边,用力推了一下其中的一块地砖,地上的砖块移动,出现了一个暗格。

“泫澜今日已抵达京城,目前正埋伏在东宫内。我现在已吩咐了人去下药,先将她转移到地宫。有泫澜在,你大概率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他拿出暗格中的药瓶,从中抖出一粒药,递给玄毓。

“从地宫逃出后,你就去江南,找延载公子。”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玄毓,“这是先皇走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玄毓看着自己手中这颗黑色的药丸,迟迟没有将它放入嘴中。

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替我护好京城,麻烦了,宁熙。”

“放心吧。”

玄毓对着他,勉强点了点头,随后将药丸送入了口中。

万国城头吹画角。

他想起来了,后一句是什么。

此曲哀怨,何时终。

这是他在失去知觉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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