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1 / 1)

抱着糖罐子进常阳殿前,乐正黎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月德。

月德那张脸已阴沉无比,再没了丝毫晴光,他斜着眸子乜她,声音冷似寒冰,“不会……误伤。”

乐正黎得了保证,这才迈步走入殿内。

乌九朝就操着手臂立在回廊上,后退半步是向下的台阶,便于撤离,往前几步对着殿门,正好迎乐正黎。

他满脑子还回荡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像穿过草原来到了石砖堆砌的觉康佛寺,这里的人族不能杀生,偶有兽族伤重或憩足于此,他们还会赠一碗水。

他化为狼形,踮着脚走在经幡下,僧人们着红衣,一声声诵着经。

经文盘旋,似落在了他的灵魂上,经久不散。

她的那句话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都比僧人们念诵出来的佛经更能摄夺魂魄。

厚重帘幕掩垂在窗扉上,明明时辰尚早,可殿内居然比殿外要暗很多。

昏沉光线下,让乐正黎想到了昨天晚上……还有那一个吻。

她心中惴惴,放轻脚步往内室走去,细碎步音并不明显,但赵烛衾还是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她。

“停下。”男人凉薄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绪。

乐正黎便听话地顿步在原地,她抱紧臂弯中的糖罐子,看向那一处软榻,赵烛衾正半靠在榻上,长腿支斜,手肘抵着一旁的横木。

他没有看她,脸颊下俯,让乐正黎看不清他到底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

缓了几秒后,她说:“陛下吃糖未免太不节制了,昨日的两罐,您都吃完了?”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应:“没有。”

能与她好好说话,那就证明此刻赵烛衾的心情还算不错。

乐正黎又往前往前几步,离得近了,才发觉赵烛衾瘦了很多,他本就清瘦,身量又高,体重下降一点都特别明显。

但好在还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哪怕是瘦到拢在身上的衣袍都快要挂不住了,这个男人仍好看得过分。

他单手撑着脑袋,乌黑的发半绾半披,髻间插了根通体深红的簪子,狭长眉目微敛,面染冰霜,也说不上阴沉。

与玉簪同色的袍子裹住单薄的肩头,拖曳着铺展在软榻上,下摆轻悬,宛如欲滴的鲜血。

赵烛衾也抬眸看她,只是眼神稍显空洞,瞧不出到底是在看她,还是仅仅因为视线无处安放。

“既然糖块还有,陛下何故召我前来?”乐正黎不动声色地引出话头,等着赵烛衾说出宫之事。

他还未应,她又说:“殿内太黑了,我去点一盏灯,行吗?”

赵烛衾冷冷瞥她一眼,屈着指节在横木上敲了敲,示意她把糖罐子先送过来。

乐正黎无可奈何,只能先把糖罐搁在软榻上。

宫灯燃起,昏黄的光晕仿佛坠至深渊沟壑中的火种,刺得赵烛衾不禁抬手挡了挡自己的眼睛。

他是真的挺厌烦光亮,一触及到烛火,就忍不住想杀人,难以控制的暴戾情绪被生生压下,他打开糖罐,摸索着捡起一块橘子糖递进口中。

四四方方的糖沾着粗粝的糖霜,他面无表情地吃了好几块,酸更胜甜,吃到最后,唇齿间都是一股橘子的涩。

他今早起来就吃了半罐子糖,把自己吃的胃都开始生出刺骨钻心的痛意。

再次去抓糖的手被人扣住,赵烛衾抬眼看去,就见乐正黎弯下了腰,与他对视着。

“陛下,不可过量,于身体无益。”她说。

赵烛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两人一个靠在软榻上,另一个半躬着身立在榻边。

明明是乐正黎更占据上风,但他看着人的时候,脸色格外冷峻,紧抿的唇角绷成一道直线,满是不悦和寒意。

“朕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挣了挣,从她的桎梏里抽出了腕子。

他又伸手去抓糖,手背上青筋横现,细瘦的骨节仿佛经不住摧折。

乐正黎奈何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烛衾又胡乱地吃下了几块橘子糖,幸好这琉璃罐子不大,要不然装太多的话,他非要吃出个高血糖来。

胃疼愈发严重,赵烛衾用手压着胃部,脸上表情逐渐痛苦狰狞。

乐正黎无语,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把还剩着一半糖的罐子给抢了过来放在了榻边的几子上。

她看着赵烛衾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心想那天晚上对他来说还真是一个打击啊。

高高在上的人被强制性地拔掉了那层用以庇护自身的刚硬壳子后,鲜血淋漓的软弱灵魂被禁锢又被人死死钳制在手中。

伤好后,那些细微的脆弱便生根发芽,不需浇水灌溉,在阴冷宫殿中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大树枝节盘桓,根脉狠狠扎进了他的血肉中,深入骨髓的痛感伴随着身心被侵占的恐怖而一起迸发出来。

这个人就像那开在末路上的血腥之花,腐败、糜烂、被掏空、被残忍压制,可他偏偏是个能睥睨众生的帝王。

死气从体内散发出来,如同一架被毒虫蚕食了肌理的枯骨,俊美空洞的皮囊和至高无上的地位替他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

可惜,在那天之后,赵烛衾也失去了这种体面。

特别是在乐正黎面前,他本该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以泄心头愤恨,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但赵烛衾又舍不得,不是舍不得这个女人去死。

而是舍不得让她这么轻易就死了,他还在煎熬受苦,还在承受着诅咒的折磨。

凭什么他们就能一死了之呢?

赵烛衾常常会恶毒地想着,我要带着所有人下坠,坠入无尽地狱里,一起滚油锅踩刀山,一起受罪……

想归想,可现在的他也没了那种执念。

情绪与感情都被痛苦汲取当作养分,麻木的躯体也被留下来成为了诅咒的载体。

自尊心这种东西,太奢侈。

奢侈到赵烛衾早就失去了。

所以那天其实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以磨灭的恐怖记忆,从五岁开始,日复一日,经年累月下来,崩溃的弦是在不断收紧的。

那日发疯后,就是弦断之时。

弦断了,心气也烟消云散,现在的赵烛衾和废人又有什么两样?

但他还是很不甘,不甘就此败于诅咒之下。

赵烛衾吞掉最后一丝糖味,转而神情阴郁地看着乐正黎,“下午同朕一起出宫。”

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了,乐正黎精神为之一振,面上却故作疑惑,“陛下出宫,为何要带着我?”

“带就带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滚吧。”

他倦了,吃完糖说完话就赶人,一如昨天晚上那般无情又决绝。

乐正黎才不打算放过他,她点了点头,淡然地“哦”了一声。

然后趁着赵烛衾没有戒备之时,直接弯着膝盖跪在了软榻上,她上半身前倾,一手搭着软榻的横木,一手抵在他背后的迎枕。

这样一来,她的姿势几乎是半包围地将赵烛衾给圈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赵烛衾眸光冷冽,盯着这个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女人,声音沉沉:“滚。”

他是废人,但也不至于任由一个质女欺辱。

说着,他抬手就去推乐正黎,掌心触碰到她的肩膀,却还是未能阻止她上半身倾轧下来的趋势。

她抱住了他,让他的头贴在自己的心口处,透过衣袍和皮肤,其下的跳动和缓又规律,一下又一下的撞在赵烛衾听觉里,像是有人在用木槌敲鼓。

乐正黎揽着他,手掌从他的后背滑下,跟在哄小孩似的,轻拍轻抚,“陛下不愿意解释也没关系,你要我出宫,那我便欣然前往咯。”

“但能不能别急着赶我走,皇宫这么大,相见陛下一面很难得,我想要和你多待一会儿……给陛下做了这么多糖,向你讨要一点微薄甜头也情有可原吧?”

“再说了,我要是走了,陛下又要伶仃一人缩在这黑幽的殿内吗?多无趣啊,有我在,好歹能陪你说说话嘛。”

“对了,陛下,出宫时辰定好了吗?是正下午,还是靠近傍晚啊?”

……

她絮絮叨叨,声音低软不聒噪,也不需要他回应,便自顾自地扯出了下一个话题,然后又开始说起来,抱着他真像是在哄慰。

赵烛衾的侧脸枕在她的心口,除了明显又平缓的心跳声外,只剩下她说话的声音了。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了一丝平静,由心而起,渐渐覆满了四肢百骸,他生出一种幻觉,仿佛那颗装在她胸腔内的脏器是为他跳动的……

睡意袭来,赵烛衾竟在乐正黎的怀抱里陷入了沉眠。

注意到他没了反抗的力道,乐正黎低头,静静地看着靠在自己心口处的男人。

他眼睑紧阖,收起的眼尾线条泛出一种让人惊叹的柔软弧度,竟无端叫人生出两分怜惜之意。

城南,岫院。

吴谌捏着封密信绕过曲折游廊,来到了书房外。

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发髻松垮,套着一顶青玉冠,如此随性,却也不损半分容貌的清俊。

他伸手叩门,听到应答声后才推门入内。

“殿下,宫里头传来的信。”

他快步来到桌前,把信封递给梁丘珩砚。

云腰奴立在一侧,面上神情似有些异样,看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如何了,吴谌瞄了一眼她后就收回了视线。

梁丘珩砚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把信复又递给了吴谌,“乐正黎牵扯其中,你为何之前不报?”

他语带愠怒,质问后又说:“晏承阙这狗东西竟敢利用她?!”

吴谌收了面上笑意,胆战心惊地接过信笺,把内容看完后,才轻声说:“都怪属下,之前并未刻意去探查过这件事,加之没有和晏承阙通个气,他当时提前告知过我,说是有一个质女与我们同谋,但我忘了细问……”

他指尖扣着信纸,晓得因自己大意出了纰漏,也不辩解,直接就认错请罪。

梁丘珩砚心下烦闷,又猛然回神,想到那日她让他杀了晏承阙,原来她早就清楚晏承阙是他的人了,却不直言,反而迂回地试探他……

“晏承阙信里说她要和赵烛衾一起出宫,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梁丘珩砚忙得无暇顾及到方方面面,好不容易能歇一会儿,就收到了这封信。

吴谌把信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小声道:“晏承阙只递出这个消息,没有详细说明,可能是那天晚上质女殿下和赵烛衾在常阳殿闹出来的动静所致……”

梁丘珩砚自然晓得是什么动静,眉骨下压,满目的狠意顺着蔓延出来,“你派过去的人都是废物吗?连她都护不住?”

吴谌难以辩解,只把手掌内的信纸给扣的破破烂烂,“质女殿下从不叫旁人近身,她身边就一个心腹婢子能出入内外……哦,对了,前两日暗探传来消息,说她还养了一只兽族,先前都未曾见过,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就没有去查吗?”

梁丘珩砚发了怒,抬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出巨响。

“正在查。”吴谌忙不迭地应声,“殿下,咱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杀了赵烛衾,这些小事,属下怎敢拿过来烦忧您呢?”

“她的事,没有哪一件是小的。”梁丘珩砚冷着脸,嗓音都沉了些。

吴谌连忙点头,“是,属下有错,再不敢犯。”

见梁丘珩砚不语,他又说:“无面乱党那边都布置好了,敖犬也选的都是最好的一批,赵烛衾这次进了众生巷,便再也出不来。”

“戴玄一行人,到哪里了?”

“我们的人早就退了,但似乎是他自己在有意耽误,进程缓慢,估摸着还得有几天才能入王都。”

“戴玄此举,所谓何意?”

“属下猜测,可能是他也有反心吧……可戴玄身上不是还种着剧毒吗?他不需要徊仙的血了?”

这种事情只要深查一番,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取。

毕竟戴玄每隔几个月就要回返王都,外界谣言纷纷,他们的人可早就明白是因为他身中奇毒,需要国师用血给他解毒续命。

再一思量,吴谌便觉得这徊仙虽然古怪了些,但身上的血真是奇珍异宝啊,不仅能缓和诅咒,还能解毒。

“他身边有了第二个伏灵族,哪里还用得着徊仙?赵家能掣肘他,不正是靠着这毒吗?否则戴家的灭族之仇早就报了。”梁丘珩砚笑了下,不免嘲讽。

吴谌未言,倒是一旁的云腰奴开口了:“殿下,戴玄挖出来一个伏灵族,是否证明伏灵还有其他血脉?徊仙不肯站在我们这边,若有其他伏灵族人,他也就不足为惧了。”

梁丘珩砚听了她的话,倏然冷笑了一下,“全天下,就剩这俩伏灵族了。”

拉拢不了徊仙便拉拢不了,他也不强求,实在不行,到时候把戴玄身边的那个伏灵族绑过来,不是一样能用吗?

云腰奴:“属下有些好奇,伏灵族不是都被囚禁在皇宫内了吗?为什么还会有族人出现在其他小国内?”

梁丘珩砚:“这就要问问前头那位国师大人了,她啊,手段心计都不少,谁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习惯性地去想去转动无名指上银戒,手搭上后落了空,才想起那枚银戒已经在乐正黎那里了。

即便重生回来,梁丘珩砚对云腰奴所问之事还是疑惑不解,上辈子他又没活到最后,只明了孟青芜来北聿王都是为解救徊仙。

遗憾的是,她殚精竭虑万般筹谋,到梁丘珩砚死之前,徊仙都没能离开皇宫……

思及此,梁丘珩砚又对吴谌道:“不必去插手赵烛衾的决定,他要带着乐正黎,就让他带。”

吴谌点头应下,没有多问,退出去重新安排事宜,虽自家殿下这么说了,但他还是得务必保证乐正黎此次出宫不伤分毫。

云腰奴等人退下后,才问梁丘珩砚:“殿下,她跟着赵烛衾一起,势必会遭到刺杀和追捕,若到时出事……”

她话没说透,梁丘珩砚有多在意这个离襄质女,云腰奴是一清二楚。

他那日出宫后,便吩咐她花两天时间在王都内搜罗嫁娶之物,用银钱堆着,几乎是又备出来一份显赫奢靡的聘礼。

一共两份聘礼,属于南疆的和更符合离襄的都一样不少,真是用尽了心思,云腰奴看了,都嫌自己要眼红拈酸了。

“是我有事情想求证,她出宫一趟,正好也误打误撞了。”

梁丘珩砚怎么可能让她置于险地,到时候入了众生巷,他便让云腰奴把人引开,提前送出去也好,找个安全地方待着也行。

云腰奴听罢,不再多问。

现下侍君远在南疆,她要是草率行事,惹怒梁丘珩砚可不是聪明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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