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李凌冰被戳到了痛处,撇过头,躲避严克的目光,“弟弟他年纪还小,心思又单纯,有的时候——确实容易受人蒙蔽。”

秋阳在鱼竿上闪烁,池面上原本静如镜面,却因为严克烦躁地提拉而搅浑了池面,水波粼粼向外荡去,不知他的心境是否也像这秋水?

“你知道,就是此时此刻,有多少人等着淮王爷真正长大吗?有些人的成长需要付出血与骨的代价,我们这些僚臣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代价降低到可以承受的程度。但凡事都有前提——想要平地起高楼,淮王爷这根梁得立得住,抗得下!”

严克有时候真是现实得令人生厌。

但偏偏他总是对的!

李淮曾坐上龙椅,即使已经扫除一切障碍,他还是不堪用,将国家搅成一锅沸粥,外来的强敌想要分上一羹,内部的蛀虫更是想蛀锅重来。

李淮是扎在李凌冰心中的一根刺,就算有一天,在绝境之下,她想要摒弃这根刺,连皮带骨拔出来也必是带着心头血。李淮的死是横亘在她与严克之间无法跨越的山壑,说来有些残忍,她将上辈子的孽归于这辈子白纸一般的严克。

任性也罢,赌气也好,不管李凌冰心里如何想的,面上的她都不可能亲口承认严克是对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抓错人的是你严止厌。”

“抓错?”严克轻哼了一声,脑袋往旁边一歪,用目光斜乜她,“得罪我的人我都记着,不会抓错。”他啧啧对着李凌冰摇头,“真可惜,你长着一副聪明面孔,没想到却是个笨肚肠!”

李凌冰觉得孙覃揍严克那一拳下手还是太轻了。

这小狗崽子理应就地打死!

李凌冰没好气地说:“严止厌,别故弄玄虚卖关子,有什么话我们摊在明面上说。”

严克露出小人得志的笑,“明账上的事,解释给你听也无妨。有人给淮王爷做了局,不管那人是谁,都是想以私铸铜钱的罪名给淮王爷头上泼脏水。那个叫尹琼的松州人前几日就被我找到,连找人的功夫都不用费,干干等着被抓,不用审,就一口咬定是与淮王爷合谋铸钱。和一个地痞无赖讲家国大义,他不懂;许他荣华富贵,他背后的人早就给过了;以死相胁,他这样的人最不怕好死;用什么重要之人去胁迫,偏偏是个六亲缘浅的孤家寡人。你看,对方算无遗策,是铁了心给淮王爷泼墨。从淮王府花出去的假铜钱尚不足一万缗,却经由一个人的手传到另一人手。铸钱的事之所以还没有被捅破,不是因为淮王爷运气好,是背后之人嫌火不够旺。我可以杀了尹琼,但撒到海里的钱根本不可能一文一文收回来,也堵不住悠悠民口,”

明明说话的人是严克,李凌冰却觉得口干舌燥,她咬住嘴唇,忍住没有催促严克。

“此事的转折是你弟弟的愚蠢,他把松州的尹琼听成松江府的云群。我想——”严克薄薄的唇向上一扬,“反正都是脏水,乐得再浑上一些。事情扯上云群,就会有更多的人会被卷进来。巨贾铸钱,必定是惊天之数,是又上了一重天。积年累月,往多了说,两京一十三省民众手中的钱一半儿都可能是假的。真要是戳破了天,就算是再不理人间世事的神仙,也该睁一睁眼了。铸钱的事本来就经不住细查,细查——火信就要引到某人的后院。我请了云群在元京的管事来严府喝茶,好酒好肉供着,苏杭小曲儿哄着,把冒名之事囫囵给他说了。管事带着我的人去松江府请云群亲自来京。云群进京的风声放出去,元京城的风和浪便戛然而止,这风此刻没有刮起来,以后便再也不会起来。”

李凌冰长舒出一口气,“从平底起风岚,到风平浪静,短短十多日,你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严克眸子一亮,“你是在夸我才思敏捷,机智过人吗?”

李凌冰挑眉,“以乱打乱,以暴止暴,你一直是这副鬼德行。”

严克撇嘴,“这话怎么听着像是骂人。”

李凌冰问:“那一万缗不会出什么差漏吧?”

严克不以为意耸肩,“区区一万缗,如泥牛入海,不会有人察觉的。”

李凌冰笑,“怎么你严止厌就先于他人察觉了?”

严克嘿嘿一笑,“那是我在淮王爷身上装了只眼珠子,我自己走路,只用一只眼睛。”

“你说,弟弟身上安了几颗眼珠子?”

“多不胜数,但是——”严克舒展筋骨,眯起眼睛,“任凭谁的眼珠子都亮不过我。”

李凌冰接嘴:“嗯嗯,此话有理,狗崽子的眼睛在夜里也是发光的。”

严克:??

李凌冰沉目看严克钓鱼,两人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她察觉到时日不早了,转身默默离开。

严克喊住她:“之寒小姊,你这人惯会揭我的短,今日怎么转了性?我都说了那是明面上的事,明摆着底下还有暗账,你怎么偏偏就不问我?”

李凌冰说:“你丢个鱼钩,我就一定要咬线?淮弟的事已经解决了,底下都是你严止厌自己的盘算,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呐。”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呐?”严克低头重复李凌冰的话,随又自问自答,“和你的确没关系。我知道的,我的事你不在意。”

李凌冰头也不回,“知道便好。小狗崽子,下次打架之前,记得看看严春在不在跟前,明知自己打不过,就该多忍耐些。吃亏,可不像你严止厌干的事。”

李凌冰突然转过身来,用右手拨开帷帽的珠帘,左手从胸口衣襟内扯出一条红线,那红线下面坠着沉物,被她一丝丝扯出来,露了头,是一枚铜钱。她咬住红线,轻轻一扯,把铜钱用手指撵了,举在嘴边,不断地向铜钱送气。

严克皱眉,“你做什么?”

李凌冰眨眨大眼,“被我捂热了,吹凉了再给你。”

严克脸皮一抽,“难不成假铜钱上面沾了仙气,还是我从你那沾不得一点热?你倒说明白,我是有多讨嫌?”

李凌冰将铜钱丢给严克,“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伤和气。接着!”

严克伸手接了铜钱,摊开在手心感受,果然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没有,攥在手心,似个冰疙瘩,抬头,李凌冰已经走远了。

严克挑起鱼竿,看着空空如也的竿子,投以轻蔑一笑。

谁说他的鱼竿上挂鱼钩了,他明明连鱼线都没有绑!他从来不是一个有闲情逸致、干巴巴等鱼上钩的人。很多事情,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怎么有人还当了真?

严春从假山后面冒出头,朝着李凌冰离开的背影啧啧摇头,“好伶俐的嘴,我看比那位张夫人的嘴还利些。”

严克皮笑肉不笑,“春儿,以后打架,你要赶在我前面,我不喊停,你不许停手。”

严春从假山后闪出来,“那是当然,他日公子为将为帅,我必是前锋,鞍前马后,为公子开路。不过,”严春歪过头,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我还以为,她说那些话,公子会生气的。看起来,是我小瞧了这位姑娘。”

严克一字一敲打:“是你小瞧了你家公子。”

严春鼓起两颊,眯着眼,露出长辈般慈祥的微笑,并不接话。

严克补上一句,“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到那是一位姑娘,明明是个出家人——披着人皮,做尽坏事的那种!”

“是是是!公子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严克想用什么东西砸严春,无奈手上除了鱼竿,就只剩下那枚假铜钱,一思量的功夫,早就定下神,这东西真的丢出去,倒也有些舍不得,只得用眼刀狠狠剐了严春一眼。

严春从身后抓出一只浑圆的橘猫,“公子,咱们抓回去养着吧,多可爱啊?”

严克却说:“我最讨厌猫了。”

“哦,好吧。”严春拎着猫颈后面三两肉皮,把它举到眉前,“小猫咪呀小猫咪,没有办法,公子讨厌猫,我春儿只能听公子的。下次再找你玩。”

“喵——”

黄猫四脚落地,钻进了假山。

严春安静了一会儿,问:“公子,咱们回府吗?你不是还请了远客。”

“不急,容我——再想想。”严克慢悠悠道,手上的鱼竿岿然不动,心里却是千头万绪,他在算一笔账。

邓国公在北境共养了十五万的兵。一个兵每月要费去两石八斗的栗、粟。不计肉食,北境的兵一月就要吃掉四十二万石粮食。

邓国公驻守北境已有五年,从在北望塬安营,便命手下的拓荒开垦,以备不时之需。严克记得,他十岁那年,父亲从北境捎来一只古耜,是用牛肩胛制作成的用来犁地的农具。

父亲信中说,北栗南稻是一国之仰,民没有粮要反,兵没有粮食,会哗变,会输仗。新垦的耕地要等上三年才能收获,到了第四、第五年,也算不上丰收。种粮和育人一样,需要人一代一代人去驯化,积年累月,才能育出饱满的诱人的足以填饱肚子的那一颗。

但是,北境已经缺粮九个月了!

边境天寒,白色的雪会冷下士兵的身躯,空空荡荡的粮仓会冷下十五万将士的心。虽然父亲在家信中从未提及过战事,但严克很清楚父亲与兄长的处境,他们举步维艰,苦苦支撑。

严克决定赌一把,脏水泼到李淮头上,他也可以擦到别人身上。一会儿回了府,他需要死咬住云群,就算真成了一条疯狗,也要让云群出点血。

严克不要云群的钱,他要两江富饶之地的精米,送到前线战士的嘴里。父亲知道后,大概又要说他剑走偏锋,但又能怎么样呐,反正他已经是严家四子中最没用的那个,个个都能提刀上阵,就留他在皇子堆里读书。

仿佛他的肩太瘦了,挑不起一丝一毫的重量。

等到云群的粮食送到北境,不需要太多,只要挨到来年春天,待北境的田上再一次破开绿芽,希望的种子也会随之在将士们心中生根,发芽。

再苦难的日子,有了希望,熬一熬,便能过去。

严克深吸一口气,抬头眺望北方的天,“父亲,有的时候,真希望你就在眼前,像别人的父亲一样,告诉我哪些事可以做,那些事不可以做。可惜你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如果可以,我想要哥哥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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