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每一弹指,皆可能突生变故。

李凌冰一路快行,却偏偏撞上一个小人儿。

严怀意一袭粉蓝衣裙,朱红披风挂在风里,她的高马尾被细雨打湿了,小猫尾巴般垂在脖子根。她竟在漆黑的雨夜,以火把照明,笔直侧过身子,拉弓,练箭。

李凌冰掠过之时,快速瞥了一眼那个靶子。靶子是用稻草扎成的人形——瘦高个,腰挎长刀,被两支火把照得亮堂堂的。

火把将四周的细雨照出来,如千万条细针斜斜刺下,雨水一次次想要灭掉火苗,却又一次次败退,反而让火焰蹿得更高。

不知怎么的,这人形靶子让李凌冰想起圣人。

但眼下,李凌冰没有工夫去和严怀意说话。

严怀意耳朵好使,突然把箭对准了黑暗中的李凌冰,“谁?”

李凌冰只得出声:“妹妹,是我。”

严怀意清亮的嗓音响起:“观音姐姐!”言闭,放下弓箭,仰起头,笑着看向李凌冰。

李凌冰从雨帘中钻出来,她低下头,打量严怀意的鲜亮衣裙,默不作声。

她记得,严二郎刚刚战死于北境,算日子,妹妹应该还丧中。

严怀意也是个鬼的,耸耸肩,“我知道,你也像其他人一样,奇怪我不着粗麻丧服。但母亲说,祭奠亲人就该在心里祭奠,服制上宽松些也是无碍。女儿家就该穿得花红柳绿,瞧着也欢喜。”

李凌冰的手捏紧自己的素净道袍,淡淡一笑,“对,你母亲说得很对。思念一个人,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他天各一方,都是在心里思念的。”

严怀意扬起头,问:“观音姐姐,你也有思念的人吗?”

李凌冰垂下目光,自顾一笑,把头转向火把照亮的靶子,转而道:“你这靶子像圣人。”

严怀意不解地问:“为什么?”

李凌冰说:“那柄刀很像圣人的刀。妹妹,若被人当成是圣人,你这箭射在它身上,可就大为不妙了。杀圣人者,视为反臣,罪当凌迟。”

严怀意紧握拳头,弓与箭被捏得发抖,抬起头,红了脸,大声道:“我们严家人都是忠臣!”

呵,是吗?

不能再和妹妹做纠缠了!

李凌冰捏捏严怀意的脸颊,“妹妹,今夜风大,雨也大,小孩子就应该抱紧母亲,到暖和的被窝里睡一觉,待天一亮,这一夜的风雨也就过去了。”李凌冰转身,又一次扎入黑暗,任凭严怀意在身后拼命喊“观音姐姐”,她都没有回头。

她来到炉房前。

“老祖宗”掌印太监已在门前恭候多时,等人等得脖子歪长,像只跳脚老鹅,一见李凌冰,就凑上来,急急唤一声:“公主殿下!”

老祖宗把下半句给吞了,但李凌冰听出来了,他是怨她走得太慢。

掌印太监亲自给李凌冰启门,待她跨过门槛,他却突然缩身后退,弹弹袖子,仿佛怕鼎炉里腾起的青烟沾脏了他的太监衣袍,他如条鱼一般滑走了,还顺便带上了门。

炉房内一如既往烟雾缭绕,草药味浓重,一群瘦骨嶙峋的宫女垂眸,脸上死气沉沉地装聋做哑。

隐在青烟之后的圣人正在书案上写字,右手袖子依然空如无物,他是用左手写的。

李凌冰驾着烟,悄悄飘到圣人右侧,她用手拨开仪仗上垂下的一条丝花绳,身子绕过去,丝花绳垂下来,在她后脖处摇晃摩擦,她觉得有点痒,微微屈膝,给圣人行礼,“太真见过父皇。”

圣人的左手悬在空中,在鹅黄帛锦上划来划去,几乎很难落笔成字,突然听到有人唤他,他如梦初醒,猛然抬起头,一滴墨自笔尖滴落,在一行歪歪扭扭形如蚂蚁的字上,落下一个墨点。

看起来,圣人非但哑了,连耳力也大不如前。

圣人显得很激动,捏着笔,一个劲戳向李凌冰,嘴里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当他发现李凌冰的目光落在锦书上时,他立刻用颤抖的手把锦书折起来。

但,为时已晚,李凌冰看见圣人落下的那个墨点旁写着一个“王”字。

果然是传位诏书!

圣人如此忌惮她窥探——看来,这皇位不是给李淮!

败则为寇,如果落入李湘之手,凭她和严止厌的所作所为,她姐弟二人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圣人啊圣人,谁让你不是个好皇帝!

李凌冰的目光又落在那截垂下的丝花绳。

她像豹子一般扑向那条丝花绳,用整个身子压断绳子,迅速套了个结,朝圣人扑过去,套住他细若鹅颈的脖子,她使出浑身的劲,拼命扯。

无论如何——也要勒死圣人。

宫女们乱作一团。

李凌冰吼:“他死了,就没人折磨你们了!他让你们挨饿,让你们试丹,取你们的葵水炼丹!他根本不是人!魔鬼就该死!”

原本叫嚷的宫女一半都噤了声,呆呆盯着太真。

另一半宫人开始灭灯。

又有人点灯。

即刻,灯又被人灭了。

灯火的亮与暗,使得圣人形如枯槁的脸一次次展露在宫人面前,那张脸越来越青胀,越来越狰狞,活像佛殿里的夜叉。他的爪子撕扯着挂在脖子上的绳结,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但他太瘦弱了,根本挣脱不出。

宫人们上前,擒住圣人的手脚。

太真的手叠在肩上,整个人背过身子,驮麻袋一般向下弯曲身子,那双纤纤玉手如今又红又紫,仿佛有无尽的力气从那细细的手腕上冒出来。

“吱呀”一声,有什么人溜出去。

“吱呀”又一声,有什么钻进来。

李凌冰恨,总有些人不知世务!

灯火再次闪烁了一下。

李淮看清了李凌冰和圣人,脚下一个趔趄,背撞门而跌坐在地上,他惊呼:“姐姐!”

李凌冰回过身,琥珀色的瞳孔因力竭而发着光,她喘着气,“弟弟,帮帮姐姐!”

李淮的双腿在地上划了两下,都要哭出来,“姐姐!”

李凌冰意识到丝绳的结打死了,若是活结,圣人此刻早该咽气了!

她没有男人的气力,把人勒死是一件顶难的事!

李凌冰弯低身子,用自身的重量去勒圣人,吼:“弟弟,难道你要看姐姐粉身碎骨吗?”

李淮爬过去,一咬牙,抓过桌案上的一块黄绫抹布,捂住了圣人的口鼻。

姐弟把力使到一处。

圣人挣脱出一只手,在空中盲目地抓,抓到仪仗上一条白布,拉扯下来,白布飘下来,盖住了三人。

李凌冰扯下白布,两张白面、一张死面露出来。她松开丝花绳,跌坐在地上。

李淮像驱赶瘟神一般甩开黄绫抹布,撑开十指,呆呆看着自己的掌心。

李凌冰慢慢爬过去,揉揉李淮的脸,“弟弟,辛苦你了。”

李凌冰爬起来,摔到桌案边,展开鹅黄锦书一看。

没错。

圣人自知大限将至,亲笔写下遗诏,传位给“某王”,并命光王李宜为摄政王。至于为何是“某”王,是因为那个墨点正好落在了封号上,而圣人神思混沌,竟没有写名字,草草了事,却正中李凌冰下怀。

真可谓,天助裕王。

她本来想烧了遗诏的。

如今,竟可以拿它做文章!

李凌冰踢了一脚瘫软在地上的李淮,“弟弟!”

姐弟二人将圣人扶到椅子上,用手支头,装成疲乏小憩的模样。李凌冰矮身,取来御笔,沾了沾朱砂,在遗照上补上了李淮的名字。

李淮惊呼:“姐姐,你好大的胆子!”

李凌冰冷哼一声,“弑父杀君的事咱们都做了,还怕这个?更胆大的事我都做过。”

李淮抬头,扫视一圈众宫女,“她们怎么办?”

李凌冰搁笔,抬眸,“她们不是傻子,说出去,诛灭十族!”

宫人闻言,纷纷跪下,匍匐在地,呼喊:“公主,奴婢们不敢。”

李凌冰心想,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老爷子平日里爱折磨宫人,最后竟被宫人合谋憋死! 活该!

炉房外响起打更声。

夜更深了。

房外突然响起吵嚷声,只听得老祖宗的尖细嗓音响起:“寿王爷,圣人在炼丹,可冲撞不得啊!”

寿王李湘大声呵斥:“滚开,是圣人传我!”

“哐当”一声,房门被踢开。跪倒在地上的宫人们浑身颤抖,将身子往地上更压低了一寸,谁也不敢抬头。

李凌冰从座上睨着众人。

怎么从来没人提醒她,圣人请了寿王来?

李凌冰站在圣人左侧,李淮站在圣人右侧,二人将圣人夹持在中间。他们相互交换一个神色,李凌冰明显看出李淮的慌张失措。她跨出去,遮住圣人的身子,“三皇兄,我与圣人正在论道,不容旁人打扰!”

李湘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锦书,又把目光敲打在李淮身上,用下巴戳他,“那么他,又在这里做什么?”

李淮垂下目,心虚地把闷死圣人的手藏到背后,支支吾吾:“我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李凌冰道:“自然是与我一样,伴君说道!”

“凭他?”李湘冷哼一声,眸子冷冷打在李淮脸上,“圣人说他蠢笨如猪,胆小如鼠,和他说十句,只得一句话的意思,最烦和他说话。昨日,父皇就命我子时来见他,如今你又说父皇请你们伴驾!你这谎话扯得未免令人发笑。让我见圣人!”说完,李湘登上阶梯。

圣人写传位诏书,又漏夜传寿王入宫,那个“某王”是谁不言而喻。

这一次,李凌冰赌对了!

圣人就该死!

李凌冰大声吼:“放肆!”

她这一吼,不但把李湘吼愣了,连带着李淮也吓得跌坐在地上。她不得不弯身把李淮拉起来,目光死死盯住李湘,“三皇兄,圣人歇下了!你明日才能见!”

“父皇!”李湘大喊。

他不知道,此刻的圣人不会回答他。

李湘继续前行,却闻背后一声:“好热闹啊!”

一男一女走进炉房,他们的到来把房内的火烧得更旺了。

光王李宜携皇后走进众人视线。

一见李宜,李凌冰的心凉到冰窟子里,她的身子晃了晃,一时没有站稳,幸得李淮一手托在她腰上,她才没有失态跌倒。

光王手上的断指还在流血。

今夜,好像有流不尽的血。

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李凌冰脸上。

不知怎么的,皇后的目光冰冰冷冷的,不再如母亲看着女儿。待她见到李淮,才逼出那份骨子里的柔情,朝李淮伸出手臂,轻声唤:“淮儿,过来,到母后这来。”

李淮的脚尖在地上划拉了那么一小下,没有动,他低头,不愿回应母亲的示好,甚至都不愿看皇后一眼。

光王李宜道:“今儿是怎么了?都赶巧到皇兄这儿,是有什么好戏看吗?”

“父皇!你脸上怎么有血!”

寿王李湘离圣人最近,眼瞅着圣人支额低垂的脸上滴下血来,他一步上前,推了圣人一把,圣人如同牵绳木偶,随意就被摆弄到扶手上,头摆了摆,朝天扬起,一张紫面,两条黑血正从鼻孔里钻出来。

“圣人飞升成仙!”李凌冰跪倒,拉着李淮一同跪。

寿王李湘扑到桌案上,“让我看看诏书!”他推开恼人的圣人尸身,举起诏书看,一看,大惊,“不可能!这诏书是假的!被人改过!”

李凌冰慢慢站起来,扬起下巴,“诏书假不假,我建议你去问圣人!”

李凌冰又拎起李淮,推他出去,李淮一咬牙,道:“对,你去问父皇!”

皇后扑到地上,扯着李宜的衣袍抹眼泪。

李宜拍拍皇后的背,“孤去看看。”

李宜从李凌冰身边走过,阴柔的目光始终挂在李凌冰的身上,取来遗诏,边看边笑,“这遗诏——”李宜没有说下去。

李宜的吞吐引得皇后哭红的双眸频频抬起,最终娉娉袅袅走到李宜身边,跪倒在他脚边,哭哭啼啼:“请皇叔体恤我们孤儿寡母。”

李宜从怀中取出一支新箭,搁在李凌冰头顶,敲了三下。

李凌冰觉得这箭比冰还冷,冷得她浑身都在颤抖。

只见皇后用手包住箭尖,缓缓移向自己。那箭顺着皇后柔美的下巴滑进衣襟。光王李宜一用力,把箭插/入皇后胸前折起的沟壑,再一用力,深得皇后浑身冷战。

此时此刻,在李宜眼中,眼前站了这样三个人。

软弱易控的李淮。

娇美温顺的皇后。

还有,疯得撩人心魄的太真子。

他本想推寿王的,如今却改了主意。

良久,李宜把话接上:“这遗诏是真的。裕王李淮即位,奉我为摄政皇叔。”

一锤定音。

李凌冰如同泄了周身的气力,朝旁边的地上一歪,她用手臂支撑身子,从臂弯间隙瞧见了母亲的神色。

母亲无疑是美丽的,但这份美丽如今却染上了最寒冷的霜。

寿王李湘大怒,“你们——都是谋逆的乱臣贼子!你们等着,朝臣不会同意的,我——”李湘突然闭了嘴,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险境,骤然转过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炉房。

光王李宜牵起皇后的手,又用手抬起李凌冰的下巴,“你拥有你母亲全部的美,却没有她一半的乖。寿王说对了一件事,朝臣都向着他。明日,必定会有群臣非议圣人之死和这改过的诏书。小侄女,孤想看一场好戏,你别让孤失望。”说完,李宜带着皇后离开了。

巫山有美景,他们一起去看云和雨。

这炉房也深陷在雨中,她却只能一个人熬。

李凌冰推了一把李淮,“走!”她抬头,朝着众人吼,“全都滚出去!”宫人和李淮如小鸡一般被赶了出去。

李凌冰关紧门,身子从门上滑了下来,再热闹的宴席,散场之后,会陷入怅然若失的虚空。

今夜,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父亲。

也失去了母亲。

她一直觉得,有情——最贵。

李凌冰走到圣人身边,解下仪刀援玉,如宝贝一般抱在怀里,她将刀贴着脸,闭上眼,泪珠流淌到刀上,一滴,两滴,泪水润湿了刀身。

“唔——”圣人呜咽一声,竟从昏厥中辗转过来。

李凌冰把刀压在案上,从怀中取出断箭,一击,刺进圣人的右眼珠子,她俯身到圣人耳边,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父皇,女儿要替某人借你的刀。”

一代圣人,痴好斋醮,最后竟如此不体面地离世。

还是那句话。

他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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