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腊月,银雪盖地,晨曦为天都国抹了一层璀璨的金光。
暗红的纸屑裹在雪粒里,这是昨日一场举国欢庆的婚庆留下的痕迹。
天际处,层层叠叠的山脉巍峨起伏,半山腰处,色彩鲜艳的塔楼宫殿拔地而起,这是天都主君的皇庭,在雪色中尤其瑰丽宏伟。
号声响彻山谷,百名骑士策马涌入宫门。马蹄踩在松软的雪地上散出滚滚清寒,整个皇庭气氛紧张而诡异。
而在宫墙的另一边,萧语卧在柏树下,身上只盖了层绿纱。
在她梦中,甜腥的液体撒在身上,于是花儿极致绽放层层撑开,根茎尽情吸收温热的甜液。
那身红嫁衣轰然倒下,金珠跳落石地撞出叮当声。她用力撑开眼皮,白光炸眼,漫天细雪纷纷扬扬飘散,一双凑得极近的圆眼正盯着她打量。
“呀——”
圆眼主人是个老妇,她吓得惊叫一声,后仰跌坐倒地,又咋咋呼呼道:“她醒了!”
她?
“是活的,没冻死!”
老妇身边还站着几个陌生面孔,她们皆穿厚实裙袄,腰间缠带三色结,坠了一圈青色陀珠。
萧语一眼认出这是皇庭宫女的扮相。
她脑穴发胀,揪纱坐起,素净的脸蛋毫无血色,拧眉不安地环视四周。
老宫女发现绿纱隐隐透出女子的肌肤,内里竟是一色不挂,惊叹道:“天诶——你是哪个宫的?”
宫女们眼里除了震惊,还十分慌乱。萧语常年陪在主人身边倾听她的心声,最懂得识人情绪。她微微张嘴,忽然浑身颤栗,尖锐的刺痛从身下传来,后知后觉到噬骨般的寒冷,像是触感刚刚被激活,才发觉雪地是冰凉的。
熟悉的青铜花盆倒在柏树下,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她脑中白光一闪,从混沌中惊醒过来。
她想起自己本来是一株花。
是大金韶安公主随身携带的解语花,唤作“萧语”。
绿纱下,她摸到自己根根分明的手指,关节、指甲、皮肤,是全新的触感;四肢、前胸后背,五脏六腑皆是真实的存在。她感到胸骨间微弱地跳动,逐渐清晰且急促起来,这是心脏的信号……
萧语吞咽了口唾沫,喉咙间滑动,她怔怔地抬手触了触脖颈。
这是人的身体……
萧语呆滞不答,几个宫女盯着她一连串怪异的小动作更加困惑,纷纷弯腰探她:“丫头?听得见吗?”
她迅速抬眼,嗓音暗哑道:“听得见……”
宫女们面面相觑,随即向她伸手:“你先起来,怎这副样子……睡在外头啊?”
她往后缩到靠墙,咬紧牙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宫女见她不搭手,继而往前凑近一步,要将她拉起来,萧语侧身挡开,发紫的双唇轻启:“公主呢……我要找公主。”
“公主?”
众人又是一愣,这皇庭里只有一位公主,正是昨夜成为王后的那位。
昨日主君昨日迎娶大金国长公主为后,一夜宫变,新王后暴毙,主君亦昏迷不醒。大金送亲军队在城外发难,牧小王连夜带兵出境镇压,这才没殃及到天都百姓。
“你说的是韶安公主?”
萧语用力点头,喉咙干涩发痛,脑中仍在隐隐胀痛。宫女们神色一变,回头唤了个侍卫过来,瞥着她说:“怪得很,她是新王后的人。”
几人交头接耳两三句,眼神尖锐有防备之意。
萧语顿感不妙,单手拉紧胸前的轻纱站起身。
远处忽而响起阵阵马蹄,且愈来愈近,脚底清晰地感到地面为之振动。
一支甲胄精美的骑兵队从墙后拐角驰入,宫人们见状立刻纷纷跪地,安静得空气都快凝结了。
牧羡九领队放缓脚步,带着身后的骑兵走向她们。
他披着一件黑羽大氅,身骑汗血马立在最前方,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握住腰前的剑柄,遥望片刻,一抬手,身后的骑兵便纷纷停下了。
侍卫小跑上前,恭敬得俯在马侧,右手抚住心口对牧羡九说了几句,他听后将视线落在萧语身上,拉动缰绳踱步上前,离近后,萧语才看清他的眼神。
马背上的男子目光探究,似乎不解,只是一瞬,随即情绪淡然。
他有一头乌黑的短发,自额前向两侧翻卷,隐约遮住出刀锋般的眉峰,而眉头下压迫却不显恶煞,大抵是因长了对丹凤眼使人面相柔和许多。
这人样貌年轻,微红的下眼睑弧度犹如弯月,眸光清淡,纯净又凌冽。
“大金人?”他低声询问,高高坐在马背上簇起眉头,“怎么回事?”
几个宫女纷纷摇头:“回牧小王,奴方才扫雪发现这位姑娘,但她什么也不肯说。”
牧小王?
这种称呼很离奇,能在一国之主的皇庭中被呼作“小王”,此人定是位高权重。
萧语目光警惕地盯着马背上的男子,她看不懂他的情绪,莫名觉得危险。
牧羡九嘴角有几分冰凉的下垂,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和与生俱来的贵气。他漠然侧开脸,淡然道:“那就抓起来,让她说。”
几个宫女闻言起身围向萧语,她察觉这些人毫无善意,本能地弯腰避开。脚下传来细微的玉石撞击声,被拉扯声盖过去了。
推搡间她刚从宫女中间挤出来,佝着身子裹着仅有的绿纱闯到牧小王跟前。
“唰”一声宝剑出鞘,牧小王立即提剑直指在她面前。
萧语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剑峰就在鼻端,稍稍往前就能划破她的脸。
她愕然抬头,正对上牧小王的眼睛,只见他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再缓缓往下看向她的脚,沉声说:“解下来。”
她低头看,原来自己的脚踝上系着一枚玉牌。
“是。”有个宫女迅速蹲下抓住她的脚踝,萧语一个踉跄双膝跪地,手不由得松了松,于是颈前的绿纱顿时散开,晨曦中少女的乌发垂落,露出光洁的双肩。
萧语身材清瘦,两道锁骨微微凸起,软纱胡乱贴在胸前。
身后传来一阵唏嘘声,骑兵们纷纷调转马头背身避嫌,连带牧羡九也深吸了口冷气。
这女子,没穿衣物?
牧羡九脸色晦暗,宫女见状立马松手,慌忙帮萧语拉紧绿纱,再跪地颤声说:“奴莽撞……污了牧小王的眼,奴该死!”
萧语缩起脖子,将软纱提到脖子前,不经意间露出双足,踩在发灰的雪地上,脚趾已然冻得发红了。
他顿了顿,随后又避之不及地移开视线,解下大氅扔到萧语身上:“先带走。”
萧语被他的大氅砸得身形摇晃,随即而来是铺天盖地的陌生气息——男子身上淡淡的香气混杂着血腥,还有残留的体温。
她想起梦中,根茎吸食甜液的味道。
萧语裹紧披风,大胆推开宫女上前一步:“我不是坏人,请让我见一见韶安公主……”
她不认识这里的人,极度不安又寒冷,唯有韶安能依靠。
牧羡九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视线虚无地落在地面,就是不朝她这里望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走开。”
此刻看得出,这个牧小王心情十分不好。
萧语善于从人的眼神和语气中解读出真实情绪,她能准确看透一个人是悲或是喜,是否言不由衷、另有他意。不在乎萧语自己的经历,这是解语花的本能。
他拉动缰绳调转马头,眼见宫女又要擒她,萧语明白这个男子能决定自己目前的处境。于是她心中一横,赤脚踉跄几步去追。
“大人且慢!”
她没跑几步,脑中就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发麻视线变黑,裹着大氅“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呀——”宫女再次惊叫,庆幸她这次没有露出身体。
“小王,她晕过去了。”
牧羡九回头看她,女子脸色发红,双唇干燥,是中了风寒的面相。
宫女顺利摘下萧语脚上的玉牌,恭恭敬敬上前递给他。玉牌上沾了一层雪粒,东方浓墨中精雕了半边海棠,色浓质细,一看就不是俗物。
他接过玉,指腹抹开上面的积雪,只见玉牌上刻着四字:一等女史。
牧羡九抿着嘴沉默半晌,吐出的话像是被冻住的:“带去偏殿,换好衣服给她请医。”
宫女一愣,偏殿?请医?
昨晚抓了不少宫女,皆关押拷问,这位犯了大忌讳的竟然配享卧房,还要请医师照料?
牧羡九说完就骑马离开,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周旋。昨晚大金公主遇刺,送亲军队在境外挑衅,若不是山峰夹道拦住他们,恐怕天都城内将陷入混乱。
眼下刺客找不到,主君还中毒,他有一大堆的事要处理。
宫女们把萧语扛进偏殿,在屋内烧了碳火,除去她身上的大氅和绿纱,换上天都冬裙,再去请医官。
床上的女子安静闭着眼睛,额头垫了一块冷帕,她再次陷入大红的梦境:公主掩扇跪坐在金銮喜轿上,六匹白马拉着车轱辘缓缓前进。她一身华裳,珠冠下垂了层绯霞薄纱,饶是唇点脂绛,仍显得面色冷淡,沉静地怀抱着一盆解语花。
解语花望向宫门,鲛纱暖帐将人影镀上模糊的红光,一道道流淌的曲线自皇庭涌出,由无数身穿不同服色的骑兵、将臣组成。礼兵站在城楼上高举号角吹响,鼓声震耳欲聋,人们抛洒喜纸,千人齐齐跪拜,整齐统一地高呼:
“恭迎大金韶安公主——”
皇庭城墙上绽开礼花,随着公主下轿,人群中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街边的妇女争相朝她抛洒鲜花,公主一步步踏入皇庭,她的新郎就站在花路尽头,含笑着向她伸出手。
夜色降临,远处宫乐阵阵,伏灯千里。年轻的主君迈入寝殿,一对即将厮守终生的夫妻要在今夜同心同德,喜结连理。
解语花趴在殿外,困倦地合拢叶片,将湿冷的寒风挡开。
今夜,韶安就成为天都国的王后了。
萧语的意识停在此处,陷入寂静的休眠中去,直到甜液淋上花朵,浸入泥土,她浑身火热,感到生命力蓬发壮大。
那发烫的体热,再次惊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