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不在这里，让他走吧。”余稚龄望着郑铎的背影，和洛寒酥说道。
“这富家出身的公子哥，性子也忒细腻了。”洛寒酥缓声道。
余稚龄平静的点了点头：“要不说老丞相看人看的准呢，不然以他的身份地位，何必在我手下做事？”
洛寒酥收回目光：“小侯爷办事稳妥，往后成熟些就会好的。”
“他好就好在这儿——前头老丞相还同我书信，想要在京城里为他寻一门好的亲事。”余稚龄素白的手指在桌面上一扣一扣的。
“好姑娘家倒是有，但也瞧不出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平日里在我的如意坊虽同那些姑娘玩的欢，却也只是弹琴听曲，前几日听说湖域的小舞姬生病了，他也未置一词，没见得对人家有多上心。”洛寒酥仔细回想着，不由得有些犯难。
“给他找呀，要那姑娘心思细腻，又拿得定主意的。你且先留意着，总不好老丞相问起来，我随口说些不沾边不合适的人名来。”余稚龄目光幽幽，穿透晨雾。
晨光熹微，天色尚且阴寒。
昨夜的余烬为散，长安街上的小商店照例开门营业，从窗口送出来的招客旗帜，远远望去，连绵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这会儿最忙的，大概就是些府吏衙门了。
崔毋育的将军府也来了位贵客。
四皇子的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尚且未见到崔毋育，迎头碰上从里面出来的晋南王徐斐。
四皇子有些皱眉，然而对方就站在台阶上，很显然自己是避无可避的，只得沉稳住心绪，拱手作礼：“晋南王。”
“嗯——四皇子保住了府里的钱美人，可喜可贺呀。”森寒的目光落在陈善宇脸上，那种压迫感让陈善宇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开。
然而他面上终究不显，仍旧笑道：“王爷如何关心起我的家事了呢？”
“这边美人在怀，那边还要去招惹她，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很精妙啊。”徐斐瞥过陈善宇，忽然想起余稚龄那晚上的话语，心中竟还有一丝丝的得意。
“大陈的男子，哪一个府邸里不养几个美人夫人的，王爷常年征战在外，如今回了京城，不觉得京城里的姑娘们，很是可心儿吗？”被揭穿了心中所想，陈善宇不慌不忙的回应着。
“你做不到的，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徐斐冷冷地说道：“但更可悲的，是去惦记不应该属于你的东西。”
“王爷既然瞧上了肴相，那就也去注意注意崔将军吧，他可不是轻易就能放过这样惹人爱的姑娘的。”陈善宇笑道。
“你很擅长转移矛盾，却错误估计了矛盾双方的力量关系。”徐斐颀长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只留下了这句话。
影壁后的正堂，清凉的天，他竟热出了一身汗。
“四殿下。”崔毋育的声音将陈善宇拉回到了现实：“殿下是稀客，上座上座。”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陈善宇，就将人往主座上带。
“崔将军。”陈善宇赶忙推辞：“这不合规矩，我到你府上来，就是客，哪里会有客坐主席的道理呢？”
崔毋育见他是真的在推辞，咕噜一声，就自己坐了过去，剩下陈善宇，抉择后，在左手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崔将军，您说太子被祈安汕的人掳走，现下安危如何呢？”陈善宇接过侍者送上来的茶水，直截了当的将话题引到了太子爷身上。
崔毋育尚且不能白陈善宇的用意：“早先便听闻四殿下仁慈心善，如今意见，果然和太子爷兄弟情深。”
陈善宇笑了笑，又说道：“你说太子在启润手里，会被带到什么地方，要吃多少苦头呢？”
崔毋育渐渐明白了话题的走向，只装糊涂，笑道：“殿下说的这些，老臣如何知道呢。”
“将军不知道这些也没关系，只是太子知晓是将军将启润放出来的，又会有何等想法呢？”陈善宇的目光看向不知在何时站起身的崔毋育，一字一句的说道。
“四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毋育冷了眼眉。
“没什么意思，只随口说说，父皇将找寻赤炳稔铜的任务交给我，尚且还有些未安排的，这会儿就不打扰将军了。”他说罢站起身，拱手一礼，施施然走出了房间。
“将军。” 贾丞凑上来问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毋育道：“他是在提醒老夫，没了太子爷，还有他陈善宇呢。”
“啊！” 贾丞惊诧：“那他——”
“你回头去将这事告诉晋南王，问问他该当如何。”崔毋育吩咐道。
崔将军府里的三言两语传到余稚龄这里，尚且和洛寒酥闲聊的姑娘，细白的手指转着手腕上的红玛瑙手镯。
“陈善宇真是大口气，这时就惦记着让太子在启润手里别回来了。”余稚龄一句便说出了陈善宇的目的。
“这可真是了，七皇子找你要弥彰的暗卫，两者的心态大概也差不多。”洛寒酥淡淡的笑着。
“他太看重自己的身份了，觉得是皇上的儿子，就一定会有人支持他。”余稚龄懒懒地说道：“太子这些年碌碌无为，皇上始终没有废黜的意思，这其中包含的东西，又岂是一两句能够说明白的呢。”
洛寒酥笑笑道：“太子到底年长，又身在要位。不过陈家的人，总是太自信了。”
余稚龄站起身，走到四角亭子的边沿：“盲目的自信，才能给咱们更多的机会。”
“寒酥，既然皇上让我同去祈安汕搭救太子爷，总不能不带些兵过去，这会儿正好是早训的时间，我到城北的兵营去，挑选几个伶俐的跟着。”她转过身，将桌上的碗碟收起。
洛寒酥笑道：“幺姑多带几个人，路途遥远，若或是带着颍川或小侯爷，路上也有个照应。”
余稚龄笑了笑，四人抬的矫辇从北苑启程，向城中驶去。
皇上的旨意下达，还是昨儿晚上的事情，余稚龄没想到左右安排了陈良甫和晋南王，竟还有带上自己。
正这样想着，矫身忽然一停，前方一道娇俏的声音传来：“是小姑呀，小姑往哪里去啊？”
余稚龄缓缓睁开眼，目光注意到跟着高裕公主身后的卫揭，笑了笑道：“公主也出来啊。”
“是呀。”小姑娘蹦跳着，转眼便忘记了刚刚的话语：“我来给哥哥选两身衣服，我听说祈安汕那边艰苦的很，到时候给他带上。”
小姑娘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眨呀眨，看着余稚龄，渴望得到对方的认可。
余稚龄微微笑起来：“马背骑射，锦缎的衣物并不适合。”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小姑娘不满的撅起嘴：“不是锦缎的衣物，我哥哥才穿不惯呢。”
她边说着边走进了一旁的店铺，卫揭紧跟着走过来，从余稚龄身边掠过的时候，目光几次送过来。
余稚龄懒得理会他，四人抬的矫辇又一次起了程。
碧华湖上的画舫依旧如初，绯红色的薄纱飘荡其中。
余稚龄下了轿，那红衣的公子，已经斟好了清茶。
“你知道这时候有多少人想要见我吗？”他听到声音，却并不抬头，只这样说道。
余稚龄提起长长的裙摆：“即如此，你更应感谢我挡住了那些无用处的交际。”
公子荼雩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又笑道：“辽西生长的姑娘，总是这样会说。”
他继而抬起眼眉，细瘦的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来：“我这儿新来了几个唱跳的小官儿，叫出来做个陪？”
余稚龄摇了摇头：“算了，近来没这份心思。”
“是因为他吧。” 公子荼雩一副看透的模样。
余稚龄没有说话，端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
公子荼雩点了点头：“倒也应该了，过了这么些年……”
“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呢？”余稚龄望着天边的月色，缓缓说道。
她看了一眼公子荼雩，见他一时没有开口，轻笑道：“明儿启程，晚上也要叫我过来。你总不会是为了请我喝这口清茶的。”
“皇上本来的安排，是要你跟四皇子去薛町义。”公子荼雩终于说道。
余稚龄眨了眨眼，等着他后续的话语，然而他却调转话题，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十二更掌权多年，你知道崔毋育为什么从来没有打过你的主意吗？”
“你想说什么？”水杏一般的双眼半眯着，她将一条腿搭在另一边的膝盖上。
公子荼雩摇了摇头，没有去回应余稚龄的话语：“你长得漂亮，家世又好，四皇子尚且惦记，崔毋育如何不知道娶你的好处，况且他又是个喜好美色的人。”
“我说这些，却不是让你担心的。这几年他姑且能够压制崔毋育，四皇子你自然不必挂心。”公子荼雩难得收起了懒散的姿态，他伸出手指，隔空指向胸口的位置：“只是你要明白，那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余稚龄冷冷一笑，掀起眼眸看向公子荼雩。
“就是因为我知道，知道你，也知道晋南王。他从没有为了什么如此付出，你同他纠缠太深，若是有一天反悔了，只怕是很艰难的事情。”公子荼雩一字一顿，说得认真。
“我知道的。”余稚龄应道。
她抱膝坐在软榻上，看着眼前为她剖析形势的男子，这样通透的人，却将自己生生困在了画舫里。
她想要劝上几句，却心知说了也是无用。
摇摇曳曳的小舟停在岸边，郑铎早已经在岸边等着了：“皇上的意思是晚间出发，趁着夜色，也不引人注意。”
余稚龄浅浅的应了一声。
郑铎又道：“信已经给世子爷……”
“叫王爷。”余稚龄冷冷的打断：“都这么些年了，怎么总改不过来呢？”
郑铎愣怔了一下，眉眼中的神情变了又变，终究还是说道：“嗯——给王爷送过去了。”
“往南十六郡的功业帐薄，你收拾好了放到车上，那边从北苑牵马，我回去换身衣服就过来。”余稚龄一一吩咐道。
“幺姑。“郑铎道：”还有一事，魏姑娘说要见你。”
余稚龄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的笑：“你跟她说我如今就要走，私底下女儿家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
“还有四皇子府的钱美人。”余稚龄叮嘱道：“看好她，让她在四皇子府好好活着。”
郑铎笑道：“这都明白，我早已经派人去办了。”
余稚龄点点头，没再说话。
城北马蹄声起，马上的女子着一件青蓝色的小褂，下头一条墨青色的束脚裤子，脚踩一双鹿皮小靴，长及脚踝的发编起来盘在脑后。
她虽是盛装，却不像京城里的姑娘那样薄纱遮面，一只素白的手轻握缰绳，马蹄踢踏，尘沙飞扬。
徐斐催马上前一步，目光紧紧凝视着她，无来由得，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深藏在他记忆中的画面。
记忆中的少女也是这样的打扮，骑马而来。
也是那双细白的手，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
森寒狭长的眼眸中多了一丝情。
余稚龄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陈良甫，调转马头，自然的站在徐斐旁边。
陈良甫眉眼中的光芒一闪，看向余稚龄道：“此次相救太子，良甫对祈安汕地形不甚熟悉，还要肴相多多相助。”
余稚龄的目光看过来：“七殿下担心什么？既然是皇上安排给你的任务，由着都按照他的意思去办就是了。”
余稚龄的声音不大，陈良甫却感到一阵威严气势，他看向余稚龄的目光，竟头一回闪过一丝他不能够觉察的畏缩。
那端坐马上的姑娘，神态自若的模样——这才是平定薛町义部落、统帅十万大军的余大姑娘的风采。
在她身边的男子，□□白马，红衣烈烈，万般风采。如果他身边的姑娘是天边的月亮，那他该是一颗亮星，灼灼闪烁；如果她是一湾湖水，那他该是几抹波粼，增艳其色。
锦瑟弦柱，交映相辉，一曲一调，竟是这样的和谐相衬。
“晚间风凉。”徐斐这样说着，伸手过来帮余稚龄系紧了肩上的披风。
余稚龄不躲不闪，抬起眼眸看向他笑道：“若不是王爷举荐，我也用不着这会儿过来了。”
徐斐剑眉一挑：“那你还想去薛町义不成？”
余稚龄知他心中在意，故意道：“我怎得不愿意去？那里可要更熟悉呢。”
她那些小心思尽数落在徐斐眼里，一向冷峻的王爷这会儿温柔了眉眼：“有我在呢，这一路便只当是出来游玩了。”
两人手中的缰绳一松一放，坐下皆是良马，知晓他们的心意，并不走快，却在说话间，将陈良甫与卫揭两个，落在了后面。
“他们两个，太不懂得驯马之道了，明明是宝马良驹，竟也溜走的还不如家养的耕田马。”余稚龄注意到后面的两人，和徐斐嘀咕道。
“不善于此，从于此事，才更好控制。”这份对老皇帝的不满，早已经在众多类似的事情中消磨掉了心中情绪，纵使余稚龄接上话，也和他一般，多了几分不在意的调侃。
“他们陈家并非有才之人，偏生祖宗生的好，竟坐了这么些年的皇帝。”深幽的黑暗映照进余稚龄的眼眸，深邃中更多了几分琢磨不透。
“安逸使人惰怠，他现在还能在皇帝的位置上坐着，只不过是因为那个有能力的人不想要罢了。”他这话语若是落在其他人耳中总归是太过于狂妄了，然而余稚龄却点了点头，笑道：“且让他坐着吧，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正好都交由给他。”
徐斐笑起来，目光凝视着余稚龄：“幼幼，如果坐上那个位置，有些委屈，就不用受了。”
余稚龄佯装做恶狠狠的样子，手掌在空中抓住：“我只想要实权，权利在手，才能换取我想要的一切。”
晚间的乡道两边正有处人家，从窗户纸往里面看进去，一盏如豆的油灯，一家人围坐在破旧的桌前。
“徐斐。”余稚龄的目光向那边看去：“你看到那边的人家了吗？我想要的生活是那样的。日子不用太富裕，只要还过得去便好。生活不用太顺遂，晚间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闲话，没有什么比这再好的了。”
徐斐紧紧凝望着那扇窗，头一次没有回答余稚龄的话语。
“爹娘走了我才明白，没有什么比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再好的了。”她很少说这么多，也从没有人让她愿意将话语说的这样深透。
“这样好的日子，幼幼，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分享。”他一字一顿，说出的那句和那一年的一模一样。
“其实，徐斐。”余稚龄笑道：“我早就想过，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
“你应该有这样的自信……”
赶上来的陈良甫打断了两人的话语。
一架精巧的矫辇，停在不远处。
狭窄的小道，让它完美地挡住了去路。
娇俏的姑娘听到这里的动静，早已经从矫辇上蹦了下来，欢欢喜喜的就往这边跑。
“哥哥——”她一把扑到陈良甫的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来，看向后边的卫揭，娇羞的叫上一句：“卫公子。”
陈良甫将她从怀里拎出来，示意她和余稚龄打招呼。
陈忆玉这才走过来，不情不愿的向余稚龄福了福身：“高裕见过肴相，见过王爷。”
余稚龄点了点头，笑道：“公主不在皇宫里，到这儿来做什么？”
她如何能不知道陈忆玉的心思，只是要借此点拨陈良甫罢了。
徐斐看也不看那边的陈忆玉，全然如同没见过这个人一般。
“高裕就是贪玩，这会儿就让卫揭给她送回去……”陈良甫全是维护陈忆玉的意思，然而他的话语还没有说完，高裕公主便打断了他的话：“才不要呢，哥哥。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就是要出来玩的。”
“看来公主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黑暗的夜色中余稚龄站在不远处的地方，昏暗的光影里，除了在她身边的徐斐，没有人能够瞧得出她容貌的轮廓。
她就像是一尊供奉在神殿里的神明，光明照耀，却满是疏离。
卫揭上前挡住了高裕公主，恍若是不经意的动作却恰恰好的暴露了心中的情绪：“公主向来是明白事理的，才不得就是出来看看。”
陈忆玉不高兴地撅起嘴：“我才不要呢，好不容易出来的，要好生玩玩才能回去呢。”
陈良甫想要拦住她，奈何这小姑娘一贯快人快语，三句两句便将心中话语说了出来。
“高裕，不要胡闹。”陈良甫不得不斥责一句。
徐斐显然已经没了耐心，冷声道：“姑娘家的就是麻烦。”
余稚龄抬起眼眸看向他，无奈的笑道：“别那么说人家。”
徐斐这才将目光看向陈忆玉，森寒的目光瞥过陈忆玉的面容，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娇滴滴的姑娘，为什么总是会招惹出如此多的麻烦。
“小姑姑，阿玉就是想出来看看，你不要就赶走我了嘛。”陈忆玉不敢和徐斐说话，只能向余稚龄央求道。
余稚龄这会儿也不好再冷淡着眉眼，目光看向站在旁边的陈良甫：“让你哥管你。”
她说完，不再理会站在那边的三个人，催动骏马，向远处去了。
“前面有处客栈，若是累了，咱们可以到那里休息。”徐斐虽这样说着，目光却几次落在余稚龄身上。
余稚龄缓缓地摇了摇头。
“夜晚光线昏暗，你眼睛不舒服咱们就歇一歇，那太子，救不救也没得多大的关系。”他的话语，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总是不大在意。
余稚龄抬起头望着天边星子：“你还记得呢——没关系的，听着你的马蹄声，我也就跟上了。”
徐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漫天星子密密麻麻，如一双一双的小眼睛在天空上眨呀眨：“幼幼，你当时带着我穿过荆棘岭，要多难呀。”
余稚龄愣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对这件事情还有感知，她故作无所谓的笑了笑：“那是我生长的地方，地形地貌再熟悉不过了，要不地说是在晚间，就是闭着眼，也能走出来。”
她垂下头，目光正撞进徐斐的眸子，在碰撞的一瞬间，她笼罩在表面的一层轻松没了，那点子深沉与无奈，更多的露了出来。
两两相望，正想要说些什么，后面跟着的陈良甫忽然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