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收拾好讲台上的书，满意地离开了教室。北栀拿着老师给的诗稿回到座位，华湘他们跟着围了过来。
“这首诗一共有三节，一共是十四句，班主任在纸上都给我们标好了。我觉得一二节的话，每个人可以读两句，就刚好八句读完，第三节从‘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开始，大家一起齐声朗诵比较好，你们觉得呢……”北栀有些紧张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她不自信地看向他们。
“我觉得这样很好！”彭季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短暂思考后认可地点了头，语气笃定。
北栀心中一暖，忽然对自己的想法有了一点自信。
“我也觉得可以。”华湘笑着说。
方朋没什么意见，“就按你说的来吧，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北栀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心里的担子也好像跟着轻了点。
“那现在就开始划分诗句吧，彭季、方朋，你们两个人比较想读哪句？”
彭季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我都可以，你们两个女生先选吧。”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谦让精神了？”北栀笑着瞟他一眼。
彭季正正衣襟，扫扫衣袖，故意装腔说：“我不是一直都很有绅士精神吗？”
“以前没看出来。”北栀摇摇手指，一本正经地说。
彭季作势举起拳头要揍她。
“好了好了，你最绅士，”北栀一下闪到华湘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俏皮地说。
“我们还是先定好每个人读哪句吧，方朋你想读哪句？”
“我觉得差不多，随便读哪两句都行，你们先选吧。”方朋漫不经心地说。
方朋和彭季坚持让她们先选，北栀挺开心的，她确实有喜欢的诗句，但她还是想让华湘先选。
华湘选了第二节的三四句，北栀松了口气，她如愿选了自己最喜欢的第一节的后两句。
彭季和方朋，一个选了开头一二句，一个是第二节开头两句，第三节由大家一起朗诵。
分配好任务后大家各回各位，他们利用课间把词都背了，午休的时候聚到一起练习。
北栀没有想到在谦让中分配好的词在第二天会意外得到班主任的赞赏。
李老师说他们的词安排得很好，也没有再对他们的分词安排进行调整，只是指出他们其他的问题，比如说站位、朗读停顿、音量和情感。
“你们不能两个男生站一边，女生站一边，还隔一段这么长的距离，应该按照你们的分词，男女搭配，北栀你站在彭季旁边，方朋站在北栀旁边，华湘你就站在方朋旁边。”
按照老师的指示，他们迅速调整了队形。
“刚刚听你们读了一遍，有些句子的重音停顿还有情感不太对，我现在在纸上给你们标好，你们按照这个停顿去朗读诗歌，尽量读得自然一点，还有就是情感，像第一节它其实是表现了诗人对质朴、单纯自由的人生境界的向往，所以我们要读出那样一种期待和憧憬的感觉，语气可以放缓一些，第二节是写诗人找到幸福后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我们应该读出一种开心的、喜悦和幸福，第三节你们齐读的时候一定要要读出那种祝福的感觉，能够理解吗？”
北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理解了还是不理解。
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不过她不太敢说出真实的想法，只能跟着彭季他们懵懵懂懂地点头。
“好了，按照刚刚的停顿和情感，再读一遍给我听。”班主任扶了扶眼镜，期待地看着他们。
于是他们带着懵懵懂懂的理解和忐忑的心情又朗诵了一遍。
“这一遍读得比上一遍好，但还是有些问题，首先就是仪态，大家要昂首挺胸，目视前方，面带微笑。大胆自信一些！要相信自己很棒！两个女孩子声音要大一点，北栀你刚刚读的时候有点紧张，像这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要念得舒缓一些，不要那么着急，知道吗？”
北栀红着脸点头如捣蒜。
“还有彭季，你这里读的……”
班主任很有耐心地指导了一遍，分析了每个人的优缺点，并提出了意见。
“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意识到，不光是北栀这一组，陈悦葵你们也一样，”班主任认真地注视着他们，循循善诱地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光是这样朗诵的话太单调了，是不是应该要设计一些动作手势呢。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组，当你说到‘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时就可以根据词做出相应的动作。”
班主任一边说一边往右下方伸出手做出喂马的动作，接着又五指并拢往身前一砍做出劈柴的动作，然后摊开双手眺望远方，做出周游世界的动作，“就类似这样的小设计，明白吗？”
大家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
“你们先回去想想动作，多排练几次，把指出来的这些问题改好，明天大课间来办公室一趟，我再看看。”
“老师，朗诵比赛的时间是下周五对吧？”陈悦葵出声问。
“嗯，还有九天时间，你们抓紧时间练好，下周四，我们在班上彩排一次，好好准备。”
北栀听到还要在班上彩排一遍，心里像是突然压上一块石头。
明明是下个礼拜的事情，可她现在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北栀心事重重地跟着大家走出办公室，窗外铅灰色的云朵沉甸甸的，天幕低垂，细细密密的雨丝撒针般落下。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天气越来越冷了，白天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生活有时候跟漫画差不多，咔嚓一下翻页，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场景，不过眨眼间而已。
但每个能被刻进脑海的场景，都是她流水账生活里光彩转动的时刻。
朗诵比赛的前一天，班主任让他们两组当着班上同学的面在讲台上正式彩排了一次。因为之前彩排的次数够多，这次当着全班的面，大家虽然有些紧张，但也没出什么错，最后都圆满完成了。
过了彩排这个小关，正式比赛的大关就如期而至了。
星期五下午第一节自习课，北栀坐在座位上为待会儿的比赛焦灼不安，现在的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消失不见或者突然昏倒逃过这一劫。但她知道，事情早已板上钉钉，她就算昏倒，彭季掐人中也会把她掐醒。
正紧张忐忑着，班主任突然跑到门口跟科任老师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着他们几个招招手，温柔催促道：“参加朗诵比赛的同学跟我去阶梯教室，比赛等会儿要开始了。”
北栀吓了一跳，在胸腔里七上八下的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很多瓣。
她咽了咽口水，抱着吓碎的心跟着老师去了阶梯教室。
推开阶梯教室那扇棕红色的木门，正对着门口的就是舞台，舞台的下边是一排排紫红色的座位，随阶梯逐级升高，给人一种正式又庄严的感觉。
已经有其他班级的同学在座位上坐好了，他们赶紧找到自己班级所在的座位，对应标签坐好。
座位在第七排中间，八个人刚刚好。同级的135班的选手只能坐在右边，和他们隔一条过道。
没等多久，参加比赛的学生陆陆续续都到了，六个评委老师也在第一排的评委席落座，除此之外，第一排还坐着各个班来看比赛的老师和班主任。
阶梯教室虽然没有人满为患，但到的人也不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合，大家不约而同都有些紧张。
朗诵比赛的顺序是按抽签决定的，比赛开始前每个节目要派一个代表上去抽签。
经过商量，他们决定让运气一向不错的陈悦葵和彭季上去抽签，陈悦葵不负众望抽到了数字七，而彭季抽到了二。
北栀看到这个数字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你这手气也太差了吧……”华湘哀怨地看着他。
“唉我这……我也没想到啊。”彭季懊悔道。
陈悦葵出声安慰说：“没事的其实，你们要想着早点讲完就可以早点结束，越拖到后面越紧张，先表演完了至少还可以松口气看后面的节目。”
“可这也太早了吧。”北栀欲哭无泪，“我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没事，紧张是正常的。我也紧张啊，但是你想一下我们之前排练了那么多次，还在班上正式彩排了一遍，是不是从没出过差错？”
北栀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出过差错，所以没问题的。不用担心，只要我们按照之前设计好的表演就行了，其实在台上的时间很短，一下就过去了，如果你实在很怕，就把底下的人想象成木头，他们都是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木头，木头有什么好怕的呢？”陈悦葵温柔地鼓励道。
“嗯……”北栀心里好受了一点。
但道理和安慰是一回事，紧不紧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虽然听进去了鼓励，手脚却不受控制在颤抖。
“可是……”北栀忧心忡忡地望着陈悦葵，想和她诉说自己的不安和恐惧。
在这个窒息的会场里，她溺水了，而陈悦葵是她的浮木。
就在‘可是’两个字刚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陈悦葵认真地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颤抖的手。
和自己略有些干燥，掌纹杂乱的手不一样，陈悦葵的手温暖又细腻，虽然不厚实，却好像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她薄薄的手心传出来，让人觉得安稳又踏实。
“没有可是，我们会顺顺利利的，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话，你就相信我吧，相信信任你的我。”
北栀惊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
陈悦葵瞳孔是棕色的，像琥珀一样透亮。
她用很认真很笃定的表情看着北栀，告诉她说，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话，那就相信信任你的我吧。
北栀突然想要流泪。
主持人精彩的开场白后，比赛正式开始了。
北栀没有心思去认真听别人的演讲，只是不断地在脑海里温习着自己的词和动作。
恍然间，前边的人已经结束了，主持人念了一段串讲词后报了他们的幕。
陈悦葵收紧了一下她们交握的手，然后默默松开，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声加油。
北栀的手指像凋谢的牵牛花收拢攥紧，她咬了咬牙，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了一声加油。
站在台上的时候，北栀的脚还是不受控制地轻微抖着。
他们按原来的站位，像大雁一样一字型排开，面朝着观众。
聚光灯投在他们身上，他们是光明的宠儿。
奇怪的是，当朗诵真的要开始时，底下的人群好像突然变得很远。
虽然人声熙攘，下面坐着很多人，她却开始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
她的心变得平和起来，不像在底下那样焦灼不安。
在朗诵即将开始的时候，主持人把仅有的一个话筒递了上来。这个银色的话筒打破了她的平和，让她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在他们原来的设想和无数次的排练里，是没有话筒的，双手都要做动作，怎么拿得了话筒呢？
可这是在报告厅，不拿话筒扩音，底下的人听不清。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左右为难的时候，放在角落的磁带收音机已经被贴心按下了播放键，背景音乐随之舒缓响起。
彭季只好接过主持人的话筒，面朝着观众，硬着头皮一边单手做动作一边朗诵诗歌。
因为之前没有用过麦克风，嘴巴离话筒太近，朗读的时候有些喷麦。
带着尴尬把属于自己的部分朗读完后，他拧着眉一脸忧虑地把话筒递给北栀。
北栀接过话筒，像被突然绑缚了手脚，只能干巴巴地带着尴尬朗诵完自己那一段。
她把话筒递给旁边的人，就在这样一传一接中，整首诗断断续续，像完美的衣服被撕成了一块块碎布。
一整个稀巴烂。
每个人的独诵部分都念完了，轮到合诵的部分，他们彻底傻眼了。
只有一个话筒，怎么和诵，由谁带头和诵。
华湘不想也不敢自己带头，红着脸把话筒递给方朋，方朋侧头看了一眼北栀，时间焦急，他用眼神示意北栀快点接过话筒。
北栀有些犹豫，但没办法，她耽误不起。
她狠了狠心，带着一腔怯弱，带头合诵。
他们面朝着观众，合诵着最后一节。
但整个会场只能听到北栀一个人的声音，他们三个的声音被完全盖住了。
念了两句后北栀也意识到了，她有些尴尬地把话筒往中间靠了一些，其他人凑近过来，顶着尴尬继续朗诵。
可这样也没有什么用，阶梯教室里还是只有她的声音。
顾不上观察观众是什么反应了，他们草草结束了这一次朗诵，满面羞惭回到了座位。
万般辛苦都付与流水，姹紫嫣红开遍，却剩残垣一片。
懊悔和尴尬像疯长的爬山虎，一瞬间爬满了他们的心。
尽管其他人都在努力安慰他们，可台上那失败的几分钟还是深深地刻在他们四个人心里。
一次无能，百次无用。
北栀跌入害怕的深渊。
“台上就只有一个话筒，你们想想等下要怎么讲。”彭季叹了口气说。
陈悦葵转了转眼珠，和其他人讨论了一番。
最后她们上台的时候，把队形从横一字型改成竖一字型，并按照朗诵的次序排好。
每朗诵完一段就把话筒递给下一个人，然后默默退到一旁，等到都朗诵完后，她们的队形又自然而然变成了横一字型。
最后，她们在掌声中手拉着手向观众鞠躬谢幕。
北栀为她们出色的表现感到欣慰高兴，但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小失落。
她其实也很想，真的很想能够赢得大家的赞赏。
不出意外的，他们组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没选上，陈悦葵她们得了第一名。
带着满腔失望回到了班上，但让北栀意外的是，班主任却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责怪她。
李老师表扬了陈悦葵他们组，也为他们及时调整队形，以优秀的表现为班级争光，斩获第一名而高兴。
她带头用掌声对他们表示了赞赏，底下的同学与有荣焉，随之掌声雷动。
陈悦葵像凯旋归来的战士，身披荣光，以灿烂的笑容弯腰致谢，回应了大家对她的肯定。
北栀羡慕又落寞。
班主任对她寄予厚望，可她还是搞砸了。
记得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些人总拿‘白痴’这个外号取笑她。
北栀发自内心抵触厌恶这个谐音外号，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白痴，不然为什么反应那么慢，做事那么钝呢？
一个人这么觉得也许是错的，但当很多人都这样认为的时候，她是不是真的和他们口中所说的一样？
北栀的心被回忆和现实拉着不停往下坠。
心里的黑洞深不见底，她永远没有着落。
只剩下下坠的恐慌和不安。
就在这个时候，李老师突然点了她和其他三个伙伴的名字。
北栀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准备迎接预想中的批评和数落。
没用、蠢、白痴、一点都不懂事、烂泥扶不上墙，就你娇贵，贱不贱啊……所有从爸妈、同学和苏老师口里说出来的恶毒词语已经箭在弦上。
她知道尖锐的箭头马上就要朝她飞刺过来，扎穿她的身体了。
可不可以放过我？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过去的那些伤害还没有释怀，那些被扎穿的窟窿血肉淋漓，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去填满……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准备引颈就戮。
但是没有，那些话没有响起，李老师没有骂她。
耳边乍然响着清脆又单薄的掌声，北栀惊愕地抬起头，李老师鼓着掌，微笑着看着他们。
她的笑容像她的名字一样灿烂、温柔。
“其实这一次朗诵，我知道北栀你们四个人也付出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你们排练了很多很多次，在一遍又一遍的练习下，肉眼可见的，朗诵的水平也越来越好。今天的失败其实不怪你们，毕竟我们事先也没有想到只有一个话筒。学校条件有限，我们也没办法提前拿着话筒练习，一些精心设计的动作也没办法做出来。老师觉得，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失败是成功之母，所以现在的失败是为以后可能到来的成功攒经验。”
“你看之前我说学校要举办朗诵比赛的时候，你们四个人都不敢举手参赛，现在你们都敢站在班上和阶梯教室去表演了，这就是一种成功啊，你们挑战了自己，战胜了怯弱，所以我觉得你们也应该得到掌声，很多时候，不只是成功需要赞美，努力过后的失败也值得赞美。”
李老师的话音一落，掌声像夏天的大雨倾盆落下。
扑面而来的掌声像熏人的热浪，北栀看向李老师，表情错愕。
李老师站在那里，目光温柔，表情平静。
北栀眼眶通红，内心酸胀不已。
她低着头，用刘海遮住自己的眼睛。
沉寂已久的黑洞里绽出了一丝光，她的心被托着颤巍巍地向上。
浅蓝的纸页上啪嗒一声，落下了一滴透明的雨，温柔地皱出一片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