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就这样在耳边哗啦啦落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周一的下午。
学校在这一天进行彩排，所有参演节目的学生都在候场，台下乌泱泱地站了很多人。
北栀站在人群里，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正彩排着的节目。
文艺汇演是在旧食堂的舞台上演的，舞台很简陋，没有后台化妆间，没有观众席。明天正式演出的时候，每个班都得自带凳子看表演。
她们四个人站在台下等着被叫号，现在彩排到第三个节目，她们是第八。
时间真快，原本以为还要很久才会到来的文艺竞演，一眨眼竟然到了彩排阶段了。
北栀都不知道周末是怎么过去的，她觉得很多时候生活就像漫画，咔嚓一下翻页，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了舞台下。
但现在，她却又觉得时间很难熬，台上的表演她没有心思看，手心一直在冒汗，既想快点演完，又害怕被叫上台。
北栀看着台上熟悉的面孔走马观花似的从眼里滑过，初中就转去隔壁班的邓凤和她闺蜜王芳表演了《樱花草》合唱、比自己低两级的隔壁村的学妹表演了《说唱脸谱》……
时间像是被人摁了加速键，下一秒班主任就急匆匆地赶过来喊她们去幕后候场。
北栀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有些不安地看向华湘她们，她们神色也和自己一样，都有点紧张。
捂着心跳沿着舞台右侧的台阶上了台，她们躲在暗红色幕布后，在狭小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窥视着台上的光明。
明亮的灯光下究竟在演什么节目，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跳了什么舞，她记不住。
她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颤抖，心如擂鼓。
台上的表演已经快要结束了，和她们站在一处的主持人老师跺了跺脚，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准备走进那明亮之中去讲串场词衔接，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下一刻就会落下。
台上的人表演完了，弯腰致谢，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身边的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老师自信又大方地走上台，微笑着说着他们的串场词。
大家原本就拉着的手此时握得更紧了，虽然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和害怕，但她们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让自己镇静。
“马上就到你们了，就按平时排练得那样表演就行了，没事的，反正你们在班上也演过了，演得很棒！不要紧张，现在就比班上多了点人，我们就当看不见，把他们当木头就行了。”李老师温柔注视着她们，慈和地摸了摸她们的头。
大家点了点头，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
“接下来请欣赏由七年级136班施兰、北栀、华湘、周子玲带来的小品《有钱就是妈，没钱不是妈》。”
主持人老师温柔甜美的声音恍若平地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华湘压抑住紧张的心情，抿唇带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把拿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率先走上了舞台，然后低着头蹲在地上开始乒乒乓乓地敲锅。
她的动作不慌不急，和平时表演得一样，如果不是白皙的脸颊上渐渐浮起的那一抹绯红，北栀完全看不出来她紧张。
施兰有些不安地侧头看了她们一眼，低声说了一句“轮到我出场了”后，就拿着话筒转身朝那片光亮中走去。
她的身体一触碰到光芒，就像阴雨天的向日葵遇到了太阳，一下舒展开。
施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不耐烦地说：“老公你干嘛呢，一大早就乒乒乓乓地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北栀为她松了口气，同时又为自己紧张起来，不同于在老师宿舍表演时的局促和在班上表演时的羞耻，现在更多的是害怕，怕出错被嘲笑。
眼前的光很耀眼，可是她真的能在这灯光下舒展开吗？
容不得再细想，已经到了时间，灰姑娘带着忐忑战战兢兢走上了舞台。
悬着心走出幕布庇护的阴暗角落，刺眼的灯光落在她的眼皮上。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然后迅速睁开。
北栀不敢往台下瞟，只低头假装手里提着沉重的礼盒，走到并不存在的门口时，她喘着粗气开始摁铃。
“叮咚……叮咚……”从口中发出的门铃声回荡在耳边。
施兰和华湘满面希望地看向她，从她们亮晶晶的眼神里，她看到了期待和鼓励。
下一刻，施兰打开门扑向了她，紧紧抱住。
朋友的怀抱真的好温暖啊。
“妈，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啊！”
台词把她拉回了现实。
这一次正式彩排，大家都有些紧张，四肢不受控制轻轻颤抖着，但整体还不错。
底下的观众有没有笑，北栀不知道，她不敢多看。
她的心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记不得是怎么演完了，只记得最后她们四个人手拉着手向舞台下的观众鞠躬致谢，台下的掌声稀稀落落。
走到幕布后，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紧张和恐惧骤雨般落下后，一种说不清的克服了困难的成就感和愉悦感迅速在心里升起，埋在心里的那颗自信的种子在这场雨后破土生长，慢慢舒展开了叶片。
班主任挨个拥抱了她们，她温柔的带着淡淡花香的怀抱，像姐姐又像妈妈。
北栀心里一暖，班主任温柔地叮嘱她们快点回家，说快四点了。
她们乖巧地点了点头，到台下的时候，主持人已经报完幕了。
台上正在表演的是邝燕所在的133班的学长学姐。
他们班全体出动，穿着日式的JK制服，男生是白衬衫黑西裤配格子领带，女生则是白衬衫蝴蝶领结和格子裙，他们表演的是学校推广过，大家也学过一段时间但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取消了的集体校园舞。
北栀和施兰羡慕又痴迷地看着台上的舞蹈，他们的舞蹈跳的很整齐，踢踢踏踏的，还会变换队形，整个舞蹈洋溢着少年少女们欢快的青春气息，时光在他们的足尖下跳跃，转折，流淌……
看完舞蹈后，施兰问北栀走不走，北栀也很想回家了，但是她想问一下邝燕回不回去。
邝燕这学期去了重点班，平时都住校，但明天不上课，也许她会回家。
“回，我们一起走吧，但是我想问一下邝燕回不回去，要是她回去的话，我们就三个人一起。”
北栀说完后，急切地挤过人群，向邝燕走过去。
邝燕长高了很多，她头顶扎了一个小揪揪，显得很可爱。
现在她正被男生围在中间说话。
有男生正说着刚才的表演，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有男生则油嘴滑舌地开着玩笑，说邝燕今天很好看，也有男生试探性地去捉弄她，而邝燕眉眼俱笑着，闪躲撒娇。
不知道什么时候，邝燕所在的世界和她的隔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
北栀不敢走近，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她尝试着开口发出声音，可是太小了，邝燕根本听不见。
她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有点想放弃但又不甘心放弃，于是放大了声音叫邝燕，邝燕没有听到，但她的朋友听到了。
那个曾经灌了牛霞一嘴牛奶的女生拍了拍邝燕，往北栀的方向扬了扬，“那个女生是你们村的吧，她在叫你。”
邝燕回头看见她后笑着走了过来，有些疑惑，“栀栀你还没回家啊？”
“嗯，你今天回不回家啊，你周末都没回去。”
邝燕摇头，“不回去了，明天就星期二了，礼拜五我再回去吧，你刚刚表演得不错啊栀栀……”
北栀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们班表演得也很好。”
“我也觉得我们班跳的不错，”邝燕低头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腕，提醒她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现在都四点二十了，你要赶不上动画片了。”
周围的人听后都哈哈大笑。
北栀羞耻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们准备出去吃个饭，然后去打篮球，先走了啊，她们还在等我。”邝燕匆匆摆了摆手，向她的朋友们跑去。
北栀看着邝燕和朋友们手挽着手离开礼堂，心里失落。
她回头喊了施兰一声，施兰走过来往邝燕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不回家？”
“嗯，我们走吧。”
第二天，北栀按照老师的要求，为了扮演好这个妈妈的角色，从奶奶那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碎花短衬和一条黑色的裤子，在八点之前赶到了学校。
一到学校，就看到政教办公楼二楼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她上楼后才知道二楼设有化妆室，不管是表演节目需要化妆的同学还是迫不及待想看热闹的同学，都挤在这边。
北栀被班主任拉去宿舍换衣服，宿舍门前挤着好多班上的同学，见班主任领着她来了，赶紧让开了路。
北栀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施兰她们已经在了。她们拿出角色的衣服打算换上，可当着班主任的面，大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班主任贴心地给他们拉上了隔绝餐厅和房间的睡帘，让她们在睡帘之后换衣服。
北栀很快就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大家看到她穿着妇女的衣服都笑了出来，北栀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闻着奶奶衣服上熟悉的肥皂味道，她觉得很安心。
华湘换了一身男生的运动服，据她说这是她哥哥的，换好衣服后，她把头发用发网网住，然后戴上了一个鸭舌帽，看上去还真的有点像韩剧里的花美男。
“我感觉你有点像那个……讲假兄妹的那个韩剧……”已经换好了朴素农妇装的周子玲兴奋地指着华湘说。
“《我的女孩》吧，你是不是觉得她像那里面的男二，李准基演的那个？”施兰说。
“嗯嗯！就是他，真的好帅啊。”
“是有点点像，华湘要是你是个男生，肯定有很多女生喜欢你！”施兰笑着打趣道。
华湘脸一红，“施兰你还是赶紧换好衣服吧。”
施兰的衣服才是大家最羡慕的，她穿的是班主任的一套白色的连衣裙。
“大人的衣服可真好看啊……”北栀在心里羡慕道。
换好衣服后，她们把床帘拉开，班主任仔细端详了她们的打扮，又给她们再整理了一下，然后就打开了门准备领她们去化妆室。
一打开门，外面的同学都涌到了门口看她们，有笑的、有哇哇赞叹的、还有调侃的。
听取蛙声一片。
坐在化妆室上的椅子上时，北栀还气得牙痒痒，发誓等明天上课一定要打彭季一顿。
彭季刚刚问她这衣服是谁的，北栀解释说是奶奶的衣服，彭季一脸恍然大悟，“我说呢，难怪这衣服比你的好看那么多。
北栀默默攥紧拳头。
化妆的老师并没有多少耐心，她不会根据她们扮演的角色做妆造，只把粉底液往她们脸上一抹，然后拿一个海绵使劲拍，那力气大的让人感觉下一刻自己的脸蛋就要被拍扁，拍完后涂上两坨腮红，再拿大蓬刷子往脸上唰唰上一层散粉。
大家顶着猴屁股妆容往镜子里一看，千篇一律地难看！
妆一画完，班主任就马不停蹄地拉着她们去候场。学校没有专门的候场室，她们只能先在礼堂下的班级座位区坐下，等快演到他们的节目时再去舞台的幕布后面候场，流程跟彩排的时候一样。
昨天下午还空旷的礼堂现在已经摆满了凳子坐满了人，乌泱泱的一大片，叽叽喳喳十分嘈杂。
坐下没多久，文艺汇演就正式开始了。
和昨天一样的表演顺序，第五个节目是《樱花草》，后面是《说唱脸谱》，《说唱脸谱》后是舞蹈《睫毛弯弯》。
《睫毛弯弯》表演时，她们四个人已经要去幕布后候场了。
班主任把她们送到幕布后，然后把手上提着的道具饼干盒递给北栀。
北栀看着手上提着的饼干礼品盒，长叹了口气。
她演的是刚坐飞机从国外度假回来看女儿的妈妈，看望必须要带点礼品。
昨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她问施兰明天要不要带一个礼品盒。
她记得家里有个曲奇饼干的包装盒，感觉还挺高档的。
施兰说：“要带的，正好我家有个饼干盒，我明天带过来给你。”
北栀放下心来，既然施兰说会带，那她就懒得带了。
可是现在，当她看着这个有着扇形镂空图案的饼干盒，不免心梗。
饼干盒本来就是空的，这下别人一眼就可以从镂空的地方看到里边没装任何东西。
前边的表演像是开了二倍速，一下就没了，还没反应过来主持人就已经在讲串场词了。
马上到她们登场了，大家都有些紧张，手脚又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心跳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主持人退场，他们要上台了。
也许是有了昨天的经验，施兰和华湘表演得很顺畅，台词也不烫嘴了，北栀出场之前紧张得在原地跺脚，可是一走进灯光下，却好像没有彩排时那么紧张了。
台下乌泱泱的都是人，大家一看到她手里那个空空的饼干盒都哈哈大笑。
可是，她好像……
可以做到忽视他们了。
按照流程一路演了下去，每一个笑点都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反馈效果，评委席上的老师和底下的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一张又一张笑脸像向日葵，满盛着灿烂的阳光。
结束了，她们走到台前弯腰致谢，台下响起如潮的掌声。
北栀觉得充实又快乐，昨天破土生长的那颗种子，今天终于开出灿烂的花朵。
下了台，班主任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她们，“我看了一下评委的打分，目前我们班的小品分是最高的，这个文艺汇演也没有其他的小品和相声类的节目，不出意外应该可以得第一名，就是看一下后面的《集体校园舞》会不会比我们的分高了。”
大家听后眼睛一亮，也跟着期待起来。
“你们辛苦了，排练了这么久，今天表演得很棒！”班主任笑着一个个拥抱了她，“现在回到班上的座位上去吧，我在这边等《集体校园舞》表演完再去看分数！”
如班主任所料，她们的小品得了奖，但因为《集体校园舞》的评分比她们高，所以她们拿的是二等奖。
不过二等奖也很好了，班主任并没有因为她们没得一等奖而责怪她们。
文艺汇演结束后，她在礼堂外喊住了她们。
北栀她们站在原地乖乖地等着班主任，班主任走了过来，笑着把刚刚领到的二等奖证书拿给她们看，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拆开，掏出80块奖金分给了她们。
班上有几个同学看到了，凑了过来，为首的小胖子王凯一向嘴碎，在一旁道德绑架，“你们竟然还要老师的钱，其他班上获奖的节目奖金都是给老师的！”
班主任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我和其他老师不一样，她们的节目我其实没怎么指导，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们自己在排练，是她们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成功，奖金是属于她们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北栀原本以为班主任不会把钱给她们，会和小学的苏老师一样。
但她真的没想到班主任会喊住她们，会在别的同学质问她们的时候这样维护。
大家对老师都很感激，二十块对彼时的北栀来说，已经很多了。
离开校门的时候，只有华湘要往北走，她们其余三个人都是往南走，和华湘告别之后，她们三个人顺着水泥路聊着天一直向前走，北栀突然弯腰蹲下来把二十块钱塞进袜子里，用袜头勒住。
施兰皱着眉不解，“你干嘛把钱塞进袜子里？”
“二十块钱挺多的，”北栀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自从上次被抢了钱后，我就不敢再把钱塞进兜里了。”
“你那件衣服也很久没有穿过了吧？”施兰看着她，目光复杂。
北栀知道她说的是被抢钱欺负的时候的那件衣服，她尴尬点了点头。
“今天不用怕了。”
北栀抬头，疑惑地看向施兰。
“我陪你一起走。”施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