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初叫那舞姬上来时，明瑞是断断没想到，他能无耻至此。一句敲打的话，竟能叫他扭曲了意思，未征一语，就要将那舞姬赠给自己。
那时舞乐已停，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至此，在众目睽睽下，他若是收了，不但承许凌初的情，从此与他绑在一条船上，明日还得被参上几本，说他身为太子却沉迷美色，连吃个宴都能讨要美人回去。
但若是不收，参的折子只会更难听，要么说他没有太子气度，出尔反尔，叫人难堪，要么说他名声在外，引得他人投其所好。
至于这舞姬，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太子所拒，不但名声尽毁，恐怕连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明瑞倒是不怕那些言官，也不在乎舞姬性命，只是被人这般算计，实在有些不爽。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破局，却见舞姬忽的抬起头。
刚刚离得太远，看不太清，现在近了，才发现这真的是个美人，身姿婀娜，肤白貌美，一双杏眼泪珠翻滚，杂糅着绝望与爱恋，叫人好不怜惜。
爱恋？
明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看见许凌初僵硬的脸。
这倒是有点意思。
舞姬终垂下了头，颓然伏在地上，露出洁白的后颈。明瑞看着她颈上的一小块花瓣似的红斑，又想她瞧着像是十七八岁的容颜，忽然有了一个称不上好，但十分有趣的主意。
“有没有胎记，又有何关系。”明瑞淡淡道，“只要皇妹回来，父皇便能放心了。”
至于萧屿文的问题，他不答，便就是答案了。
“殿下是想……这，这怎么行！”
萧屿文几乎在瞬间便明白了明瑞的打算。
明瑞奉圣上命令追查小公主下落，但两年过去，仍然一无所获。当今圣上年岁渐长，越发回忆往昔，小公主已成了他的心结，若再拿不出结果，怕是马上就要被扣上一顶“无能”的帽子。
其实这并不能怪明瑞办事不力，当年几乎将皇宫翻遍，也没寻到小公主，现在过了多年，要再查此事只会更加困难。
只是萧屿文怎么都想不到，明瑞竟会想出这个主意：“那，那舞姬也是您安排……”
“她什么都不知道。”明瑞说。
听到都是明瑞一人的主意，萧屿文竟松了口气，但转念一想：“她的年龄与身世，可是真的？”
明瑞点头：“若她没说谎的话。”
“这般相像，或许殿下碰上的真是小公主呢？您想，刚想打个瞌睡，便有人送来合适的枕头，也太巧合了些。”
“不奇怪。”明瑞淡然道，“民间弃女婴之风屡禁不止，两岁女童遗失在外并非罕见。再说，她本就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两岁被收养，可不就是走失十四年？”
萧屿文默然，大越虽有杀婴弃养之罪，但也禁不了这股歪邪之风。
他叹了一声，又想明瑞在宴会上的大胆动作，忽的发现了个问题：“若她并非孤女……殿下该如何？”
明瑞勾起唇角，反问道：“你可还记得两岁前的事？”
萧屿文不知他何意，但还是老实摇头。
明瑞又问：“若我说你非箫侯爷亲生，而是在两岁前便被抱进侯府后养在他名下的养子，你又该如何应对？”
萧屿文一愣，随后急急道：“我同我爹娘长得可像了。”
“那又如何？”明瑞冷笑，“我看你那小厮同父皇身边的于公公也挺像，难道他也是于公公生的？”
萧屿文的小厮近日吃胖了些，眼睛又小，看着还真同那于公公有几分相似，但那小厮比萧屿文还小两岁，于公公却是三十年前就入了宫，怎么也扯不到一起去。
“这……这怎么能一样！”
萧屿文嘴上虽这么说，语气却弱了三分。
“能差在哪儿呢，一个鼻子两只眼，总有相似之处。”明瑞道，“反之，即便是亲生父子，也总能挑出不同来。”
萧屿文辩不过他的歪理，便去寻其他角度：“爹娘说过我两岁前的事！”
“怎么就不是他们不想叫你知道，特意编出来的呢？”
萧屿文不说话了。
明瑞叹了口气，最后问道：“若叫你来选，你更喜欢做皇子，还是做世子？”
萧屿文怔了一瞬，回过神来时，脸上便浮出了复杂神色。
无需提前调查，也不用他人特意配合，就算亲生父母仍在，只要他开口，那舞姬必然会是孤女。
毕竟，连他这个宁国侯世子都有一瞬的犹豫，一个舞姬会选什么，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殿内烛火闪动，明瑞眨了眨眼睛，有了几分困意，正准备下逐客令，却听萧屿文突然道：“若她真是小公主呢？”
明瑞咽下一个哈欠。
“那岂不正好。”
不过一夜，许府宴上太子认亲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待明瑞上完早朝回来，暗卫已经带回阮言的生平资料，在东宫等候。
暗卫查到的消息同阮言在宴上所言皆能对上，而她是怎么被人丢在淮东，亲生父母又是何人，事情过去得太久，就连暗卫也是有心无力。
这些不必多说，但有一事，却有必要上报给太子：
“阮姑娘被许侍郎救下后在府三年，昨日却是第一次登宴。”
明瑞神色不变，只淡淡应了一声。
“殿下，”暗卫咬了咬牙，还是将疑虑说出了声，“这会不会是许侍郎所设的局？”
若阮言真是小公主，连皇室都寻不见，怎么偏叫许凌初给救下了，还在京城藏了三年，刚好在太子出席宴会时才现身于众人之前。
难道这都是巧合吗？
暗卫的疑虑，明瑞早有想过。他摇了摇头：“他就算有这个胆子，也猜不到孤会在宴上直接指着他送来的女人喊皇妹。”
就算是预谋已久，许凌初大可直接将阮言带到他面前，又何必先演上送人这一出损人不利己的戏，叫他和阮言不快。
而且，有这般容貌与舞艺，像许凌初这般自私之人竟三年没让她登台，白白将她放在府里养了那么久。
明瑞想起那双含着泪的绝望双眸。
这般看来，他这个皇妹对许凌初的绵绵情意，也不全是一厢情愿。
既没别的事，暗卫便自行告退。明瑞换下朝服，问身旁的宫人道：“阮姑娘可睡醒了？”
“回殿下，”宫人当回道，“阮姑娘已梳妆完毕，正在偏殿等您。”
许是因昨日过于波折，阮言前半夜睡得并不好，总被噩梦惊醒，好在被褥足够软和，终让她沉沉睡去，直到耳边传来宫女轻柔的呼唤，才悠悠转醒，再睁眼，外头已天光大亮。
这般时候，竟还睡过了头！阮言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急忙就要翻身下床，直到听说太子已去早朝，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这才松了口气。
梳洗用膳后没过多久，太子便过来了。
“可还住得习惯？”
阮言赶紧行了礼，习不习惯不敢说，只能道睡得很好。
“那便好。”
见她穿戴整齐，精神也好，并无萎靡之色，明瑞满意的点了点头。
“走吧，”他转身道，“父皇和母后正在坤宁宫等着呢。”
阮言连忙跟上。
朱红色的宫墙或高或低，起起伏伏，东宫的宫人提前开好了路，阮言从宫墙夹着的石板路上走过去，只能看到伏在两侧的几道身影。
转过弯时，岔路口上有两名穿着一致的宫女自如的在另一条道上穿梭，阮言悄悄看着，突然想过去问她们，第一次走在两道红墙之中时，是否也会有错觉，觉得天地也就只有这条石板路那么宽。
趁此机会，明瑞说起皇家现状。
“大越如今共有四位皇子，两位公主。”
天家的事，阮言还是知道一些的，但她没有开口，只默默听明瑞又说了一遍。
当今圣上育有六子，分别为太子明瑞，二皇子明珂，三皇子明玨，四皇子明玖，大公主明安和走丢的小公主明昭言。其中太子、三皇子皆为皇后所出。
明昭言。阮言偷偷的想，她与小公主的名字真像，最后都是个“言”字。
“小公主……”明瑞慢慢道：“小公主的生母颖妃，十四年前就殁了。”
当年小公主久寻不到，颖妃哀切过度动了胎气，不但孩子没保住，连她自己都在流产后卧床数日便香消玉殒。
阮言闻言垂下眼，掩去其中悲色。
早晨睡醒时她还有些雀跃，想着若她真是公主，便能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察觉到她情绪低落，明瑞回头安慰道：“莫要难过，父皇这些年一直念着你，母后也是宽仁温和的人，定会待你很好。”
他身高腿长，走在阮言身前，就像横在她与陌生的皇宫之间的一堵令人心安的墙。
阮言将自己缩在他的影子里，轻声应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座高大宫殿的影子，即便只露出半截屋顶，也能看出它的雍容华贵。
见坤宁宫就在眼前，阮言也越发紧张，她担心自己不是公主，也担心自己在帝后面前出丑，还开始胡思乱想，想着如果她只是阮言，是会坐着马车出去，还是会被人架着扔出去？
想着想着，坤宁宫到了。
两人一走近，便有守在门口的太监高声叫喊：“太子殿下到——！”
在宫门前忙碌的宫人们立刻放下手上的事，齐齐跪下行礼。明瑞领着阮言走进宫门，到了殿前，却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站了出来，将两人拦在门外。
“还请殿下留步。”
她对明瑞行了礼，起身时顺便瞟了阮言一眼，眼神无波无澜，却让阮言无端生出被看透的感觉。
明瑞挡在阮言身前半步，目光扫过她手中捏着的一物，眉头轻挑：“月夕姑姑这是何故？”
月夕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也是皇后的贴身侍婢，除了帝后，鲜有人能使唤得了她。她还未回话，又见于公公从殿内走了出来，将一盆水置于殿外一半人高的木椅之上。
“太子殿下，”他转过头，对明瑞拱手笑道：“陛下吩咐了，您后面的这位姑娘需得先验了身份，才能进坤宁宫。”
至于怎么验，只消看看月夕手里寸长的针和椅子上的水便知。
——滴血认亲。
验亲之人需得是父母或同怀，明瑞恢复平淡模样，朝月夕伸出手：“父皇乃是龙体，还是让孤来吧。”
其实他不说，月夕也不可能去取皇帝的血。她一手捏着针，另一手小心的执起明瑞的手指，道：“殿下，多有得罪了。”
明瑞颔首。
不多时，一滴鲜红的血便滴进了水中。
月夕将扎过明瑞的针包进白绢，又抽出了另一根针，针尖顶着的日光晃进阮言的眼睛，她心里本就紧张，被刺眼光芒一吓，便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一脚踏在台阶之外。
“皇妹！”
千钧一发之际，明瑞一把拉住了阮言，不顾月夕与于公公脸上的不自然之色，他温声安慰道：“别害怕，月夕姑姑的手稳，不会疼的。”
阮言怕的哪是疼呢？
可她已站在坤宁宫门前，既不能转身就跑，也不能让他人无限期的等下去。
“谢殿下，”阮言一咬牙，挽起袖口走到月夕面前，开口时声音还带着抖：“劳烦月夕姑姑。”
“得罪了。”
月夕淡淡应道，对着她的手举起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