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南城不算非常繁华,却也不至如此落败。柳稚鱼行在街上,身旁带着一球,只觉着今日的杏南城尤其冷清。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丝疑惑凝在她眼底,却又很快便转瞬即逝。
不多片时,她便步至何府门前。
何府不算气派,门头中规中矩,守门的小仆眼观鼻鼻观心,衣着朴素,见柳稚鱼上前来,脸上先是飞逝而过一抹惊讶,随后便规规矩矩地走上前来,向少女行过一礼道:
“柳小姐。”
柳稚鱼点点头,却见那小仆面上犹豫,没有半分要进去通传的意思。
她心下了然:“府上可是来了什么贵客?”
小仆回道:“李家的老爷说有要事相商,便吩咐小的在门外守着。”
李家。
柳稚鱼沉吟片刻,面上一片淡然,内心却是明晰。
李家老爷上门拜访,商谈的,大抵是同裴家合作商事。
看来两家早已收到墨房起火的消息,估计这会子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与自己周旋吧。
话不能说的太难听,毕竟裴父与二位老爷相交已久,自有几分情义在,不想伤了几家的脸面。
若按以往,柳稚鱼或许会知趣选择改日再访,但今日——
她的唇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将寻春交予自己的那封信递给那小仆:
“虽说实在不巧,但麻烦通传一声。”
……
何府,大厅。
何家老爷坐于首位,一副面善的模样,但眉间却隐隐有着皱痕。
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眼底含着焦灼。
他也没想到,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他本想明日再同裴家的这位姑娘商谈,谁知今日,她便寻上门来。
也怪他,心思焦灼,未能写清邀约的时辰。
柳稚鱼面不改色,将一杯茶送至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她不发话,不做最先出头的那人。
“呃……桐、桐丫头。”
许是实在受不了眼前的这个局面,何老爷先是笑了一笑,打破寂静。
“你看——”
刚说两字便散了尾音,虽说此番谈话的目的在场三人皆心知肚明,但怎样周旋,还有一番讲究。
三家交往已久,他也实在不想撕破脸面。
若能帮下去,也就继续帮下去了,可——
思及此,何老爷的心里又是叹一口气。
何、李两家靠商道发家,手头各有几家店铺,所售的,便是裴家所产的墨。
可近年来,裴父的心思愈发不放在墨上,成天只想着吟风颂月,同文人交谈,墨块的质量愈来愈差,生意也随之愈发寡淡。
他同李家不是没有劝过,可那裴父却一根死脑筋,非要在一条文路上走到黑。
若是这样便罢了,可他终究还是要吃饭的。
家里的一众老小,他不能不管。
何老爷捏了捏手指,终究还是狠下心来。
“丫头,咱们的生意便到此为止吧。”
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此番是我同李兄不道德在先,裴家被烧毁的墨……我们,也就不追究了。”
言下之意,裴家既不用交墨,也不用还钱。
这是他同李老爷商讨了一个时辰,才讨论出来的结果。
李老爷并不言语,但一大笔资金的损失还是让他面沉如水。
闻言柳稚鱼并不意外,轻笑一声:“何老爷是觉着,我裴家交不出货来么?”
何老爷一愣,不明白柳稚鱼这是何意。
裴家墨房起火一事,已然传遍杏南城,人尽皆知的事,怎么落在柳稚鱼的口中,又好像是另一番局面?
他斟不准,迟疑地看向李老爷。
李老爷轻哼一声。
“裴小姐,虽说是我们两家失信在先,但我们也免去了你裴家看管墨房不利的责任,于公于私,对你都没有坏处。”
柳稚鱼把玩着已经空盏的茶杯,一脸闲庭淡然:“李老爷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裴家的墨,没烧。”
墨房烧了,但墨却完好无损。
李老爷的眉头皱得更深,眼底隐隐有了怒气。
“裴小姐,你莫要信口雌黄,儿戏我等。”
柳稚鱼慢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方锦盒来。
她一抬手,身旁便有丫鬟进前,将那方锦盒接过,轻放在李老爷手旁的桌上。
他皱着眉,不明柳稚鱼这是何意。
对方轻笑点头。
“李老爷,打开看看。”
在少女含笑的视线之下,他半信半疑地打开锦盒。
里头规规矩矩地躺着一块墨。
李老爷并非眼拙之人,这么些年来也同墨块打了不少的交道,一眼便看出这块墨是块上等的墨,甚至比他之前接触过的所有,都要再好上几分。
“这是……?”
虽如此,他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柳稚鱼此番何意。
“这是我裴家的墨。”
闻言,李老爷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变。
何老爷离得远了些,看不清锦盒中的那物,但看李老爷的反应,一下便激起了他的好奇之心。
他示意身旁的丫鬟,将那方锦盒拿进前来。
只看了一眼,他便大惊失色。
“桐丫头,你说……这是你裴家所制之墨?”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眼底蕴着震惊,但更多的,还是不信。
李老爷也反应过来,沉着脸色:“裴小姐,事已至此,你莫要再欺哄我等。”
“我们不追究你裴家的责任,已是仁慈义尽了。”
面对质疑,柳稚鱼并不着急,依旧神情自若道:“若不信,可将墨块从锦盒中取出,看看上面是否刻有我裴家的字样。”
少女如此笃定,何老爷便有些半信半疑,将墨块小心翼翼的取出之后,赫然发现它的背后,正规规矩矩地烫有“裴家”二字。
“这……这……”
他有些难以置信,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样的墨,裴家还有很多。”
她将两人的反应全部收紧眼底,不慌不忙地又放了一记重磅:“若两位老爷继续之前同裴家的生意,往后裴家,让利三成。”
三成?!
何老爷几乎惊得要从椅上落下来。
少女却依旧不咸不淡,仿佛这三成对她裴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他心知肚明,眼下的裴家,说难听的,已是穹弩之末。
她究竟有什么样的底气,才敢放言说愿意让利三成。
少女的一句话,将两人先前所做的打算全部打乱。
他们视线相碰,一道怔然,一道深沉。
话已至此,李老爷沉吟片刻,随后正对上柳稚鱼明亮的双眸。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裴父卧病在床,尚不能自理,且对这些商道之事深恶痛绝,眼下裴家唯一能做出些像样的决定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人。
何老爷的手指捏着木椅的把手,摩挲半晌,才摇着头,叹气道:
“丫头,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件事,何家做不了主,李家,也做不了主。”
柳稚鱼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你知道的吧,裴老爷,也就是你的那位叔父,同官家搭上了线。”
何老爷没敢抬头看她:“所以……”
他又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实在是……”
柳稚鱼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裴家落败,可她的那位叔父,却商运亨通。
听他的口风,叔父似乎还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至于许了什么——
柳稚鱼冷笑一声。
用脚趾头想便知道,跟官家脱不开关系。
士农工商,商人就算将资财做得再打,遇上官家,也终究不过是以卵击石。
这样的结局不在柳稚鱼意内,却也并不感到意外。
她只是好奇,她的那位叔父,究竟以什么为筹码,才能跟官家打好关系。
用她么?
柳稚鱼又想起了今早的那场荒唐的对话,那份可笑的亲事。
不,不该这么简单。
虽然没有证据,但身为帝王的那份敏锐,却还是让柳稚鱼猜到裴府,和那位县令,私底下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而她,只不过是这场交易过后,附加的筹码。
……
从何府告离之后,柳稚鱼独自一人行在杏南城的街上。
好说歹说才将两位老爷按耐住,今日一行,已然耗费了柳稚鱼大半的心神。
还未等她想出什么头绪来,一声呦呵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寻声看去,却见一小商贩身着灰白旧衣,肩上扛着一大物件,手上拎着个摇铃,边走边吆喝。
柳稚鱼定睛一看,是冰糖葫芦。
或许是由于今日的街上没什么人,他背上的葫芦还满满当当的。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尝一尝。
从前身居高位,行为多有约束,一日三餐皆有定例,即便偶尔出宫,也不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所以对于柳稚鱼而言,冰糖葫芦的味道,竟只存在于她儿时的记忆之中。
这般想着,她便也这般做了。
将才出门时她在袖中塞了几锭银两,本是为防万一,谁曾想还真派上了用场。
柳稚鱼上前几步,不甚熟练地叫停了那个小贩。
“好嘞,”小贩将她要的那串取下,用糖纸裹好后交予柳稚鱼的手中,接过银两,喜笑颜开。
不知她是不是他今天的第一笔生意,小贩笑得跟朵花似的。
看他这般,柳稚鱼原本烦闷的心情不自觉地便消散了几分。
“今儿可真冷清,”
“那可不,一年一度的朝圣节呀,大昭寺那儿挤满了人!那场面——”
“朝圣节?”
柳稚鱼眸光一闪,这才想起杏南城好像是有这么个习俗。
杏南城人佛门信徒众多,朝圣节算得上是一年一会的大事。
但柳稚鱼向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即便自己身死又活一事实在无法以常理诠释,但在她的心里,那些牛鬼蛇神,不过是欺哄小孩、安慰人心的产物罢了。
故而她只是应和着点了点头,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但那小贩似乎是个话多之人,或许这是所有商贩的通病,一不留神便会同自己的客人攀谈起来。
“听说还来了个大师,呦呵,这下好了,眼下大昭寺那地方,可谓是人山人海!”
闻言,柳稚鱼笑道:“既如此,你怎不去那儿卖葫芦串呢?”
那儿人多,且依他话中的盛况来看,赚得盆满钵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嗐,您以为我不想啊。”
他一拍大腿:“您不知道,京城啊来了个大官,似乎是跟着大师一块来的,咱们这些小商小贩的,挤都挤不进去!”
京城,大官。
柳稚鱼的心底忽而闪过一丝刺痛。
这样的疼意来的猝不及防,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便涌上心来。
她眨了眨眼,努力压下心底骤然而生的那股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