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秋,在片片飘下的黄叶中,附着缕缕的烟气。
盛京多是富贵人家,秋时大多烧一种昂贵的降真香,此香“烧烟直上,感引鹤降”,因此往往在盛京形成云雾缭绕之态。
官员们中显贵的,甚至上朝时身上仍有余香。
而这样频繁的烧香……
穆成玉撩开帘子,唇边泛起了一点微笑。
——是因为“上行下效”。
当今陛下推崇道教,道观在各地香火鼎盛也就罢了,甚至将无为而治也推崇到极致,官员们上朝第一件事,便是和陛下讨论道教。
而谄媚些的,自然钻研华丽的青词,期盼得到陛下的青睐。
她今日入京,便是以女冠之身,应皇帝的征召而来。
正如过去信奉释道的君主,往往敲锣打鼓地迎高僧进京。当今信奉老庄之道的君主,自然也要迎各地乾道、坤道入京。
而她所乘坐的马车,自然也是宫中精心挑选,用以迎往天下道人的轿子。
至于那在轿旁,在朱门下,在荒野中居无定所的流民,也只能望着这幅盛世景象罢了。
一个小小的盛京,就能让天上与地下两幅景象同时清晰分明地呈现在眼前。
王朝的底下,早就流淌着无数的血脓。
只是没人敢,也没人愿挑破。
“元君,到了。”帘外早有仆从恭谨地迎了上来,扶着她说了几句吉利话,便将她迎入堂中。
现在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老庄之道的,更没有几户人家是不崇敬神仙的,当然,这样的风气是最大的神仙——皇帝培养的,陛下乐见这样。
而这个新入京的坤道,早在金陵就有善占卜的名声,民间说她是“断生死”,她要人几更死,阎王都要恭恭敬敬地来拿人。
因此李府在心中也有着算盘,虽说乡间的名声不一定算数,但是万一有用,自家也好沾光。
趁这坤道新入京,别家还在观望,自家先请来,一来就算占不出什么,问点什么,自家老爷也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博个脸面,二来如果占了什么,那自然是喜上加喜。
李老爷官至侍郎,官职自然不低,可正是如此才更要揣摩陛下的心思,不然一着不慎,自然满盘皆输。
仆从也一路暗中观察着这位坤道,她面如新月,容貌与其说是令人惊艳,倒不如说是一种莹润温柔,让人望之心折。
穆成玉却没有理会打探的目光,她随着仆从一路向内,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盛京,李府依然幽深曲折,清雅中深染着降真香的气味。
是信徒吗?未必吧。
她一路走来,没有见到什么特殊之处,仆从也只一路把她引到厅堂,并未多言,不像其他狂热的人家,要论上许久才算完。
那么这户人家便只是为了官途,迎奉皇帝,自己却未必那么相信。
仆从引她上座,李老爷已在上座,体态臃肿,红光满面。
穆成玉屈食指为礼,道一声“无量观”。
这是道士们为人祝福时的礼仪手势,李老爷在宫中时常见,甚至自己也对陛下做过,让皇帝对他的脸色好了一些。
“元君不必多礼。”他哈哈一笑,颇为慈眉善目的模样。
穆成玉也就与他寒暄了一会,无非是一些老庄之道,李老爷虽然不懂太多,但不妨碍他意识到,眼前人的造诣很深。
他请这位坤道来府上,固然是因为对方的盛名。
而这位坤道,虽不是什么出众的美人,相貌只是清秀,眉目间却自有一番浩然之气,言语之间更是和缓如春风,让人忍不住想要与她多谈。
这也让他好奇,她“断生死”的名头。
明明是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坤道,怎么会有“断生死”的名声?
这样想着,他也就问了,“素闻元君断生死的名声,不知可否为我演示一二?”
穆成玉缓缓笑道,“自然。”
她向左右望了一望,李老爷便若有所悟地遣散了仆从。
“侍郎请贫道入府,想必主要是为了李小姐的婚事。”
此话一出,李老爷的表情也变了,叹道,“瞒不过元君。”
固然请道士入府,能讨好陛下,但这是一部分,真正的原因,是李老爷忧心女儿的婚事。
李府人丁不旺,李侍郎更是只有一个独女,虽说也可开府招赘,但总忧心引来中山狼,反而落不到好。
穆成玉一路走来,就知道这户人家更关心俗世,而非修道。女儿的婚事,自然是他们最为挂心的。
穆成玉笑道,“还请李小姐来此,我好为她相看。”
李府虽不是顶显赫的人家,但也是京城有头脸的,李洛溪又是家中独女,求娶或想入赘的自然也不少。
甚至宫中的五皇子,都透露过想迎娶李家小姐为侧妃的想法。
因此,李家自然也不知如何是好。
是让女儿搏一搏,嫁入皇室?
可是皇家风云诡谲,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让女儿嫁与门当户对的人家?或是稍高一些的门第?
还是招赘?
李老爷和李夫人自然发愁不已。
恰逢这名声正劲的坤道入京,便将人请了来。
如果是沽名钓誉之辈,自然会先入为主,以为他们是要逢迎陛下。
但这位坤道却一针见血,甚至一路不问人打探,便看透了他们真正想要的。
这下,可以说是让李老爷放下了怀疑,转而期待起占卜的结果了。
李洛溪很快来到了此处。
她的眼神颇为坚定,一看就是十分爽朗之人,甚至同穆成玉抱拳见礼,道了一声“无量观”。
这标准的手势让穆成玉也笑了,“真是折煞我了,李小姐。”
李洛溪笑道,“早闻元君的名声,今日相见,实在是荣幸之至。”
她的名声固然有,但也只是在乡间。
因此,李洛溪此言可谓给足了她面子,也充分显示出她的粗中有细,爽朗却圆滑。同她交往的人,想必也都觉得她十分好相处。
李老爷佯怒道,“你可别礼数不周,冒犯了元君。”
穆成玉笑道,“李小姐金玉之质,未来定不可限量。”
李洛溪郝然,“多谢元君夸奖。”
穆成玉也微微端肃了神色,绕着李洛溪走上几圈,而后道,“李小姐可是壬辰日出生?”
女孩的生辰八字素来是秘密,这位元君竟然只是看相便已料中,李老爷更是深信不疑,连连点头,“正是。”
穆成玉微微沉吟,道,“天干之壬属阳之水,地支之辰属阳之土,所谓壬骑龙背,辰为大贵……李小姐宽额秀颈,正是此相。”
所谓相术,正是每个修道之人的必备基础。李侍郎在盛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知道一些。
往日的道者,都是知道李洛溪生于壬辰,说她贵不可言,但这位元君,却是由看相便知李洛溪的生辰,可见道法深厚,让李侍郎这样对道术并不上心的人都为之一惊。
而穆成玉则向上座微微拱手道,“还得提前恭贺侍郎,李小姐乃是大贵之相。”
李侍郎悬着的心将将放下,李洛溪的脸上也见了笑意。
穆成玉却又道,“此乃生辰八字,命也,可我观小姐印堂发黑,运道将会生变。”
“运道?可是有大灾?”
穆成玉颔首道,“正是。”
她向左右道,“取签来。”
几个跟随而来的道童忙去取了两缸千层签桶来,穆成玉将其递给李洛溪,道,“还请小姐摇动签桶,取出一签,我好为小姐解这运道。”
李洛溪凝神摇动,取了一支签,却看正是下下签,不由得对这位元君更加信服。
她将签递给穆成玉,穆成玉望着签文,沉吟道,“李小姐的运道之变,出自府内亲近之人。”
李侍郎惊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穆成玉又道,“并非至亲,而是旁亲……这卦象乃是引狼入室之象。”
她拱手道,“实在是冒犯,不知府中可有李小姐的旁亲?”
李洛溪若有所思道,“前些日子表兄,表姐都来家中作客。”
“要破此劫,不必旁的,还请李小姐附耳来,我为小姐解这运道。”
李洛溪附耳过去,表情微微凝重起来,最后神情却又缓缓释然。
穆成玉叮嘱完了,又转向李老爷笑道,“运道已解,接下去我要同李侍郎说说命势了。”
李洛溪于是行了一礼,“父亲,我先行退下了。”
她要去试试,元君给她的解法,是否能解她的心头大患。
穆成玉微笑道,“大贵之命,不是凡人压得住的。”
她抬手,向上。
李侍郎顺着她的手向上望——天。
天家。
莫非,女儿该去做五皇子的侧妃?
穆成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想法,又摇头道,“即使是大贵之命,也要等才是……”
“等?”
穆成玉笑道,“小姐是大贵之命,要等,但不需太久。”
她吟诵道,“蛟龙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望更高,异日峰峰身变化,许君一跃过龙门。这正是李小姐的势也。”
又是蛟龙,又是天家,这两个重磅炸弹几乎炸得李侍郎难以回神,莫非女儿真是蛟龙之命?
也怪不得元君要屏退众人,这番话可谓大逆不道,一旦流出便要掀起风雨。
穆成玉看出他的迟疑,笑道,“女中之龙,乃凤也。小姐乃是凤命,不过凤鸟也需蛰伏,婚事自有天定,侍郎不必多想。”
李侍郎沉吟许久,看来,女儿的命数虽好,却也要按兵不动上一段时间了。
今日的惊世预言,只有他和女儿知道,自然也不怕泄露,可他心中也拿不定主意,一来这位元君初来乍到,不知深浅,但二来她确实在民间素有名声,三来,她今日的表现也显示出,这位元君并不是沽名钓誉之人,她既博学又有能力,预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看来,一切需要时间来证明,是谎言,还是真实。
因此他也并未多言,转而问道,“元君可有下榻之处?如若不嫌寒舍鄙陋,可愿暂住一段时日?”
穆成玉屈指为礼,“那就多谢侍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