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金龙(1 / 1)

第二章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

含光观内,旧年新栽的树苗抽枝展叶,已有亭亭之态。当年刨坑的女童也已长大,清雅之姿初显。

只是这性子一如既往的闲不住,坐不稳。

含光观虽建在前朝旧观的遗址上,但规模远没有多年前那么宏大。观中只辟了三分之一左右,用作日常生活,后山还空着一大片丰茂的草地和未开发的密林。

现下正是初秋,草叶间青黄夹杂,古观的断壁残垣掩映其中,成了野兔们遮风挡雨的门户。

妙悬一根木笄,将满头青丝束了上去,而后熟练地趴在地下掏兔子洞。

万幸四季都穿着道袍,否则光凭她这娴熟的动作,这些年不知道要糟践多少好衣服。

她趴伏在草地里,草茬子挠在脸上,她也不嫌,只管往那黑乎乎的兔子洞内伸手掏摸,小半个身子都快挤了进去,可还是一无所获。

不应该啊,秋高气爽,正是摸兔子的好时节,近日来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只比一只难找。难道它们为了躲她,集体迁了地方?可这也太夸张了,前几年从未发生过啊!

妙悬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把头先从洞里伸出来,再往里去,她怕一不留神被卡住。

师姐妹们都不常往这里来,到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可就难办了!

不过她也没急着起来,而是翻了个身,双手交叠,枕在草地上。

高处,天似穹庐,笼盖四方,低处,树木横斜,乱蝶飞扑,生机盎然。怎么想那些肥兔子都不可能放弃这样一片宜居的草地啊,怎么会一直都找不到呢?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妙悬灵机一动,立起身来,踩着残瓦,爬上了一处略高的断墙。

书上都说登高望远,此话果真不假。

极目远眺,才发现,远处的草木整齐划一地往两边倒去,中央泥沙裸露,形成一条长长的坑道,径直向东延伸。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方向的尽头,应该是一片大湖。

妙悬好奇心起,顺着坑道一直走,她留心观察了一下,这奇怪的印记足有三尺宽,她要张臂才能拢完全。

观中近日来了生人吗?这样合抱的大树,该来多少兵士才能拖动?所以野兔是被这些兵士惊到了,才不见踪迹?

按说这样大的动静,她不该一无所知。

但她前两日惹恼了大师姐,被罚在静堂里抄经书,一床被子睡在那,一日三餐有人送,不抄完不准出门,谁来说情也不好使。因此对外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今日好不容易挨完了罚,忙不迭地跑进后山放风,又遇上这么个新奇的东西,自然想看个明白。反正她穿着观内的道袍,山下的兵士们也都认识,应该不会太过为难。

正想着,妙悬到了尽头。

眼前山壁青黑,苍茫的湖面上芦苇茫茫,巨大的坑道在岸边戛然而止,像是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水之中。

秋风乍起,碧清的湖水淹没滩边卵石,四下里空无一人。唯一有的,是不远处一棵虬曲老松,迎阳而生,颤巍巍如一位年迈长者。

人都已经走了,好可惜。她从未下过山,因而对山下的人、事格外好奇,哪怕只是见见驻守在外的兵士们,也会觉得当日格外不同些。

看来今天是没那个机会了。

妙悬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不过这坏心情没持续多久,就被她丢在脑后了。

她寻到了新乐子,忙不迭地脱下鞋袜,翘起两只湿淋淋的脚,兴致勃勃地去搅那湖面上的沉沉石影。

初秋的水温度适宜,弯折的芦杆蘸开片片涟漪,妙悬一面嬉水,一面哼起小调,早忘了来此的目的,更没有意识到周围的寂静。

冷荡的风游窜在原野上,数股细浪自水中涌起,盘绕、交叠、汇聚,凝出一条浩大的银蛇,铺天盖地倾注下来。

妙悬吃了一惊,纵身跳起,顾不上拿鞋袜饰物,赤着一双脚,拔腿就往外奔去。

身后,银蛇如影,水珠迸溅,冷气冲天,寒得人直打哆嗦。

到底腿上有旧疾,勉力跑了几十步后,她就支撑不住了,重心一斜,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妙悬心中不甘,死也要死个明白,至少得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要了她的命吧!

她挣扎着回头,才看见那直追她而来的银蛇只不过其中一道水柱,而另外的几道四散在湖面上,带起阵阵疾风。

冲天的水柱间,丈余长的金龙腾水而起,一时间,金光昭耀,崖壁生光,萋草沐辉。

颀长如鳄的龙首上突睛炯炯,锋锐无匹。

那裂缝般的黄瞳所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如同万年寒铁,仿佛剐开她的四肢后,犹嫌不够,还要等着鲜血慢慢流干。

傍晚的红日煌煌照着,那一点点湿红光晕落在妙悬手上,更使她觉得不甘。

师父说她身为公主,出生时就受万民朝奉,可终日困在这山上,听的是鼓声钟磬,见的是师姊师妹,她何曾见过万民,万民又与她有何干系?

从头至尾,她不过是别人的网中之鱼,又何曾游入过江河?可如今,这冷冷的逆流倒是成了她的葬身之所。

妙悬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期中的水柱迟迟不来。

她正奇怪,睁开眼,却发现身前符文流转,赤红朱砂描出一口大钟,正把她罩在钟内。

有这一口朱砂钟,任凭外面泼天的银练如何冲激,妙悬在钟内只是岿然不动。

“八方香檀阵,汝从何处习得此法?”浑浊的喘息自龙喉间溢出,一阵含混嘲哳的前序后,这声音渐渐变得润泽舒展,琅琅若金石相击。

从哪?当然是从你的坟头!她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天,不光会从那学这抵水之法,还会学着一巴掌把你送回去!

妙悬腹诽归腹诽,嘴上却不敢这么放肆。但毕竟有了依仗,自然也就有了些底气。

她立身而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龙,按照那些志怪的话本里写过的,乱吹一气道:“当然是自我师父处习来,我师父一净尊者,专平世上不愤之事,专斩人间作乱之妖。她马上就要来了,你这妖龙,还不速速离去!”

很好,若非那条龙占着高空,而她位于地上,这气势指定还能再强上大半。

妙悬正想着,却见那金龙昂首弓身,前爪踏,后爪蹬,龙尾甩摆,须发大张,若金乌曜日,不过须臾,便腾至身前。落地时尘土轰然,沙石为之一震。

妙悬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半个身子都僵住了,近距离观察这神异之物所带来的压迫感远胜于刚才十倍不止。

比起她的紧张,那条金龙就显得轻松许多。

它五爪支地,一爪一个浅坑,闲庭信步道:“吾行遍天下,未曾听闻此人,此番倒真想会会她了。”

妙悬道:“好,你就在不要动,我去寻我师父过来。”说着便试探着转动僵硬的双腿,预备逃跑。

希望这什么什么阵是可移动的,逃跑路上还能一直罩着她。

可她的计划还未实施,就见那金龙抬起健硕的龙爪,攥住了这朱砂钟罩。

刚刚任凭水柱如何冲刷,都移动不了半分的钟罩,在这龙爪下,却仿佛随意把玩的竹球一般,皱缩着快要爆裂。

“何必往返,杀汝,汝师自来。”

“等等等等,我错了,我根本没有师父,也不知道此阵从何处而来,您杀我,不会有任何收获。神龙大人您义气干云,有这样翻江腾海的大本事,何该去做一番大事业,就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了。”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慌,妙悬按着胸口,深呼几口气,鼓点般的心跳声平缓了几分。她努力组织着思绪,张口蹦出几句话来。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之下,这些话越发显得苍白无力,可至少不能连累观里。

仔细想想,这条龙应该不是什么凶煞之辈,否则,以它的实力,早闹得山上山下不得安宁了,岂会缩在这一片湖海中。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它有心无力。妙悬抬眸。

龙无尺木,不得升天。这尺木,说得就是龙头上的一对博山形龙角。可这条龙,分明只有一角完整,另一只则只剩一半,看那创面,平滑如整,倒像是被拦腰截断所致。

再往细想,它刚才更多像是借水而升,而非自身腾云之力。难道这条龙是在空中保持不了多久,才匆匆落地?

它既为人所伤,踞于此湖海之中,必有所求,可她能给出些什么呢?

妙悬思来想去,她当了十几年道姑,平日里师父所授的也不过就是寻常经文道法,没见过什么神异之处。

甚至她小时候和妙真私下里打架,也都如寻常人一般,扯头发拽衣服,谁力气大谁就更胜一筹,没人用些劈山御水的能耐。

那她身上的法阵是从何得来?不管了,就算没有来历,她也要编出个可用的来历。

眼见着朱砂钟罩一寸寸收缩,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妙悬赶忙清了清嗓子道:“我观神龙大人您潜于此渊,必是有要事商办。小道不才,途遇贵宝地,扰了神龙大人,愿用家中一些丹丸来向您赔罪。”

“至于这入阵之法,也是先祖们传下来的,并不知其名。先前不过是一时惊慌,才口出妄言,还望您不要同小道计较。”说着,便从袖口掏出个细颈小瓷瓶,倒出几枚乌黑药丸。

这是妙圆师姐合着蜜,自制的乌梅丸子,入口甘爽无比,但现在又没有熟人能戳破她。她就是把这吹成天上的仙丹,也没人来说半个不字。

见那龙嘴比她手臂还长,妙悬想了想,干脆把瓶内的乌梅丸子一起倒了出来,捧在手心道:“这是小道家传的疗伤圣药,入口时虽有酸冷之气,但后调甘甜,更兼有去秽醒神,平创生骨之能,只是见效慢些,还请大人笑纳。”

“哼,吾久未来此,人间竟有了如此多的信口雌黄之辈。”金龙五爪攥力,朱砂钟罩应声而破,没了遮蔽,嗖嗖冷风直从四面八方袭来。妙悬忍不住瑟了一下身体。

可那金龙犹嫌不够,长须藤蔓般蜿蜒,顺着妙悬的脚背,沿着她的踝骨,一圈一圈攀缘而上。

糙而韧的龙须紧缚着腿上的皮肉,从未露于生人面前的肌肤被一寸寸侵占,妙悬简直头皮发麻。

她不愿惹恼这条龙,正想缓慢抽身,却突然凌空,一阵天旋地转后,才发现整个人被倒吊在半空中,手中的乌丸早滚落在泥土里。

“你……”道袍翩然而落,她指着那龙的手骤然收回,紧紧按在身侧,以防衣服再次垂落。

积蓄的怒气突然被打断,妙悬兜脸彻腮胀个通红,好一会儿才憋出句:“你无耻!”

“汝无诚。”它竖瞳悚然,鼻翼翕动,喘息的浊气喷出,吹落了摇摇欲坠的木笄,一时间,妙悬的浓发尽散空中,若游絮般上下翻飞。

“形沉气浊,手轻脚软,连普通习武之人都算不上。可化万厄的八方香檀阵在汝手中,不过小儿玩具,威力百不存一,如此这般,竟还敢谎称是先祖所传?”

妙悬恼了:“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被人斩了一角,连飞都飞不稳,只敢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山涧里逞威风,为难过路之人,怎么不见你去找那斩你角的人报仇啊!”

那金龙见她愤愤咬牙,满口激昂之语,虽未修过道法,总还算有些骨气。且这八方香檀阵绝非心思不正之人可以的。

这样一来,她倒与那些滥杀的术士们不是一途的了,如此,并无难为的必要。只是为了避免泄露行踪,总还要有些约束。

本族的隐誓,向来都是在双方心甘情愿的前提下才会成立。

但她是人族,可以单方强行立誓,只是它现在的法力所剩无几,还需趁其心激气动之时才能一举成功。

粗藤般的龙须渐至腿根,妙悬感受到一股近乎狎昵的嬉弄。倒流的血液一齐涌向脑部,撑得她面红耳赤。

她不知道这条龙究竟明不明白它在做些什么?但她知道,活了这么久,她从未向今天这样气血翻涌,哪怕八岁那年滚落山坡也不至于此。

恼怒使人口不择言,妙悬恨道:“什么行遍天下,我看是逃遍天下吧,谁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儿,像只老鼠一样到处逃窜,沦落到现在的下场也是活该!”

“还有,什么汝啊、吾的,这一套早不时兴了,连话本里的狐狸精、黄大仙都知道,要想害人,先得近人,你这满口老掉牙的称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哪个洞里刚钻出来的野妖吗?”

那金龙本欲恫吓她一番,使其心慌气动,只是还未及开口,便见她骂将起来,也好,这般有骨气,反倒省了它的事。

它一边暗中施誓,一边分出些心力来,想听听她那张聒噪的嘴里,还能吐出多少话来。

“死妖怪,你别以为我今日不如你,以后就日日不如你。我就算死了,也会化成厉鬼来找你,到时候我长着三个头、六只手,面铁青,口生獠,舌头盘起来有你两个那么长,你等着,就算是缠我也要把你缠上黄泉路!”

金龙好整以暇道:“以汝之资质,纵使到了阴司,也不过沦为厉鬼果腹之物,何谈再回来?”

啊啊啊,真是气死人了,这条龙不光在她活着的时候折辱她,连她死后都要接着贬损,这还有天理嘛?!

妙悬义气凛然道:“有本事你把我放下来,让我先跑上一百个时辰你再动身,追上我,我就承认你说得都对!”

“软骨头。”金龙嗤笑。

刚还说她有骨气,此番却回转得如此之快,地上之人果然油滑,不堪信任。既然隐誓已成,也不必再与她多做纠缠了。

藤蔓般的长须骤然松开,妙悬一个不防,跌落在地下,幸而刚才流水四溢,已将泥土泡得松软,才没造成大碍。

只是头被摔得昏昏沉沉的,等她完全醒来,已是红日落枝之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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