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秋江将身上的黑色斗篷脱下来，罩在采薇身上。
总不能让一个女子衣服破破烂烂地见人。
采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色莫辩。她沉默地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又用一截绑暗器袋的绳子扎起头发。
走到县令府时，采薇将斗篷帽子戴上，看向秋江，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便一起推开了县令府的门。
“二少爷。”门里一个小厮见了他，忙施礼道，“这么晚，您带谁回来了？”
“这个用不着你管，”秋江略略侧身，挡住了秋澄月，“我有要事与父亲商谈，你不要耽误工夫。”
采薇将秋澄月裹进自己的斗篷，免得被人认出来。
家里的下人若是看见小姐私自外出，不知道要在背后嚼多少舌根子——哪怕是得宠的女儿也不例外。
那个小厮乖觉地退到一边，秋江大步流星走在前面，采薇，澄月和碧霄紧随其后，几人直奔厅堂。
传话的小厮去了没多久，秋县令就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了厅堂。
他们屏退了下人，只在室内点燃一盏煤气灯。
采薇先将试管取了出来，举到他面前。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县令看到里面的液体，神色微变，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是什么？”
采薇将叶碧霄带到他面前，沉重地道:“织造府的家宴上，有人给这位叶碧霄公子的酒中投毒。”
秋县令挑了挑眉:“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一个人的性命都要被人剥夺了，手握正义天秤的县令，居然会如此轻描淡写，事不关己般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秋江和秋澄月对自己的父亲失望至极，但他们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采薇微笑道：“利用这个，检验出毒药的种类，再进入织造府厨房进行调查，审问，最终查出幕后黑手，依县令府的能力，并不困难吧？”
秋县令哈哈大笑起来，采薇严肃地望着他那副古怪而扭曲的笑靥。
捂着肚子笑完之后，他苍凉地叹了口气。
“难，太难了，我若是敢惩治织造府的人，凭他们的能力，能把我的乌纱帽揭下来！但是，我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们还能欠我一个人情——”
“秋县令！”采薇双手按住椅子的扶手，将县令禁锢在椅子里，仿若逼供一般压迫着他。
秋县令额头上沁出冷汗，不知为何，望着这个女子，他别说反抗了，就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正是采薇想达到的效果。
“您冷静下来想想，身为领导秋阳县的正统朝廷官员，您连县里发生的恶性事件都不能主持公道。”她的神态痛心疾首，“就因为什么？因为一个织布的？我真为您不值！”
秋县令一时间有些动摇了，确实如此，织造府一直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明明他才是一县之令，为何，那个织造府要凌驾于他之上？
他恨，恨得要死，恨不能弄死他们！但是，他和那个大家族的势力相比，实在是太弱小了。
他们世代在此定居，拥有庞大的子孙支系，整个秋阳县似乎只是他们的家。
他一个中举的书生，如何与之匹敌？不但不能管辖他们，还要处处掣肘于人。
“现在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你眼前，发号施令，是现在的你手上唯一的绝对权力。利用这次搜查，‘顺便’查出这么多年你那些所谓的‘人情’，拿定织造杀人的证据，将其斩首。他们群龙无首，必然陷入混乱，你就趁机彻查，将他们干过的脏事都抖出来。”采薇神色狠厉地说完这些话后，便邪笑着直立起身，解放了对他的禁锢。
压迫感的消失反而使秋县令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紧紧地注视着采薇的双眸。
“然后，这些事就会传到皇宫，到时候，任谁也无法挽救织造府被抄透家底的命运了。而你——秋县令，你就会成为秋阳县真正的掌管人。再也没有哪个家族后裔，哪个摆弄棉线的人，敢骑在你的脖子上撒尿。”
除了采薇，秋江，秋澄月，叶碧霄三人也都凝视着秋县令，一股来自正义的力量充盈在整间厅堂里。
月移花影，映照在厅堂里“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上。
秋县令感到，自己内心激动了起来。
说实在话，都熬到这个年龄了，他真没想过要去冒这种险。但是，此时此刻，几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他但凡是个还有半根硬骨头长在身上的人，就不能保持无动于衷！
“父亲，我再告诉您一件事吧。刚刚，织造府明目张胆地派人劫船。您若是再不有所动作，只怕他们以后稍有内乱，秋阳县就能被翻个底朝天了。而您，到时只怕也难以幸免于难。”秋江侃侃而谈，一副淡然模样。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风度翩翩，不失优雅。
采薇笑道：“需要证据的话，打开府门就行了，已经有人用板车将那些人运送到贵府。”
室内沉默良久，宛如时空凝固。
唯有摇曳的灯光告诉世人，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处于变化发展中的。
这种沉默，使得每个人的心此时此刻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折磨难耐。
“叫那些人把板车停进府里吧。”秋县令忽地开口。
采薇和秋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而叶碧霄和秋澄月则已经有些雀跃了。
秋县令这么说，表明他完全同意采薇上述的计划。
采薇将试管递送到他手中，后退了两步。
秋江觉得还应该再添上一把火，以稳固形势：“父亲，还有一事。方才与歹徒搏斗的过程中，有一人挟持了您的爱女澄月，威胁到了她的生命，所以我们正当防卫了。他的尸体……还在船埠附近的房顶上。”
秋县令看了一眼秋澄月，语调比方才更低沉了一些：“我知道了，这件事交给我吧。”
四人面面相觑，接着便放心地朝外面走去。
夏夜的风，温暖而柔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就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在给予晚辈无尽的关怀之意。
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采薇听到身后的县令问了一句：“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采薇回眸一笑:“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秋采薇是也。”
回忆到此就结束了。
采薇的目光重新定格在了那对狼狈的情侣身上。
“叶莲生，小漪，念在你们不曾对叶碧霄怀过杀意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们离开。不过，你们今后务必要老实做人，否则就算我不去管，宋国的律法也不会饶过你们。”采薇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们。
叶莲生听了这话，本来狼狈不堪的脸上，顿时又盛满了怒气。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你敢得罪我，老爷绝不会放过你！”
“哦？”采薇觉得这话太过好笑，以至于合不拢嘴。
叶碧霄从袖子里的暗袋中掏出一个纸卷，在叶莲生面前抖开。
“你早上赶着来赴任，连辕门抄都忘了看了吧。秋阳早报头版头条，《法面无私:本县织造菜市正法》。”
他话音刚落，叶莲生面上的血色便褪得一干二净，宛若昨日作坊里陈设的丧烛。
“不，这，怎么会……”
“织造府都没了，你还在指望什么啊？赶紧滚吧，这儿没人乐意看见你！”采薇说完，便用短剑斩断了他们身上的麻绳，将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的叶莲生用脚踢着在地上滚了一圈。
小漪尖叫着抱住叶莲生，将他搀扶起来，两人失魂落魄地，颤颤巍巍走出了作坊。
“耶！不用女装了！”叶碧霄兴奋地冲到后院，过了一会儿便穿着他的一身儒服回到机器房里。
所有的女工都欣喜若狂地将他团团围住，并高高抛起。
管事的妇人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由于自己的命运前路未卜，她有些紧张得揪住了自己的袖子。
采薇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便朝她温和地笑了起来:“啊，真抱歉啊，我们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忽略了你。”
妇人尴尬地应道：“不敢，不敢，采薇姑娘做什么都是对的，千万不要向我道歉……我，我可承受不起。”
“哎，真是的，你眼里没有是非曲直吗？怎么全都是势利的东西！我当然不可能什么都是对的了，你这样说，我这边才是承受不起！”采薇笑得人畜无害，但妇人感觉毛骨悚然，甚至想要拔腿就跑。
叶碧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管事妇人:“你年纪这么大了，以后就不用再过来作坊了。”
管事的妇人听了这话，登时就崩溃了，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叶碧霄不要赶走她。但请求无果后，她便换上了一副恶毒的表情来，先是骂自己站错了队，又是诅咒叶碧霄不得善终。采薇心想，这个人怎么连自己错在哪了都不清楚呢？开除她并不是因为她站错队，仅仅就是因为她太势利，不懂如何管理而已。
但还不等她出言提醒，女工们就一齐将管事妇人轰出了作坊。
采薇叹了口气，她将那位为人爽利，刚正不阿的年长女工从人群中带出来。
“碧霄兄，依我看，她来接替这个位子就很不错。”
叶碧霄也点头称是，他佩服地对年长女工道：“你能获得她的垂青，可不是一般的有本事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作坊洋溢着正义战胜黑暗的无与伦比的快活气氛。
天行有常，不为碧霄存，不为莲生亡。
无论阴谋诡计多么狡诈险恶，无论明争暗斗多么尽显锋芒，总有一种东西拥有着战胜一切的力量，那就是存在于人心的智慧与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