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1 / 1)

许纵的脚步又急又重。

他的确是往弄玉筑走了,面皮却绷得很紧。寻常背在腰后的右手不自觉握成拳,瞧着没有一点要去见温香软玉的惬意,倒像是故意赌气,身后的小厮双禄都差点没有跟上他。

胸口憋着一团闷气,许纵踏入了弄玉筑。

胡金棠正捧着一本诗集看,姿态淑静,见许纵来了,不慌不忙地朝他盈盈行了一礼,笑道:“三郎君来得好巧,厨房刚送来一盒凤梨酥,还冒着热气呢。”

许纵朝那本诗集看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对屋里的侍从道:“你们先出去。”

即使没有旁人在场,许纵依旧站得很远,没有往胡金棠那里再走近的意思,两个人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

他开口道:“曹兄与某为总角之好,他临走前既然将胡娘子托付予某,胡娘子大可放心在许宅安心养胎。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知会侍从,不必拘礼。”

实际上,胡金棠原本就和许纵扯不上关系。

她肚子里孩子真正的生父是曹锐昶,也就是许纵的发小。胡金棠从前是环翠阁的一名清倌人,琵琶弹得犹如玉珠走盘,曹锐昶对她一见钟情。

曹家世代书香,不会同意抬一个欢场女子进门,更别提曹锐昶的正室因父死服丧而延误了婚期,还未成婚。

曹锐昶胳膊拗不过大腿,不敢声张,只好为胡金棠赎身后悄悄养在长安边郊的宅邸里,知情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岂料世事无常,不久前曹锐昶之父因朝堂直谏而触怒帝王,曹家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全家男女皆被流放到碛西,彼时胡金棠已有了身孕。

早在父亲下狱那晚,曹锐昶便派人递出书信,意在托孤。

信中言辞恳切,先说胡氏是他的心上人,他预感曹家此番凶多吉少,胡氏若是能逃过一劫,腹中骨肉兴许就是他唯一的后代。

他央求许纵看在两人情谊份儿上,替他照顾好胡氏,如若不为难,便纳为妾室,只求待她腹中孩儿如亲子。

果然,收到信的两日后,曹家便被抄家流放了。

事情来龙去脉便是如此。君子一诺千金,许纵既然答应他,就一定会办到。

为了不引起官府怀疑,他主动为胡氏隐瞒身份,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自然也并不打算将她的来路告诉其他人,明面上只当是寻常纳妾。

许纵本就不纵情女色,何况胡金棠为兄弟妻,他又怎么会动心思?

胡金棠闻言,泫然落泪道:“三郎君的大恩大德,妾永远感念于心,若不是三郎,恐怕我们母子……”

美人落泪,自有一番梨花带雨的风情,可这些偏偏入不了许纵的眼。

“某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许纵守礼地退了一步,出了房门。

胡金棠轻轻拭泪,目光幽深地望向那本诗集,若有所思:“原是钟情有才学的?”

许纵出了弄玉筑,双禄紧随上来:“三郎君,方才门房传信,说是朔州刺史许鸿云许大人之子启程已有一月,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许纵想起这码事:“与太太说一声,表侄远道而来,万不要慢待了他。虽有些年月未见,到底也是同根同族,互有增益。”

说完了正事,双禄又缩头缩脑问:“三郎君,晚膳是在正房还是……?”

妻子苍白的脸与她顽固的眼睛挤上心头,许纵冷哼:“书房!”

*

许纵一连数日没有踏入正房,柳媚珠头次这样忤逆他,许纵决心要冷一冷她。

他不来正好,吴淑兰又下了禁足,柳媚珠每天在床上躺得快要发霉。唯一的不速之客便是胡金棠,她总是执意要向她请安。

柳媚珠深受请安之苦,不想把这个苦头强加在别人头上。她次次回绝,也从不与她见面。

胡金棠却锲而不舍,接连来了三天。第四天挺着肚子,站定在院门口不走了,一副不见面誓不罢休的模样。

一直避着她也不是事儿,柳媚珠于是把人放了进来。

“妾向姐姐问安。”

她说着就要下跪,好在柳媚珠早有预料,木荷与松萝两人顺势把她稳稳架住,扶到一旁的交椅坐下。

“你怀有身孕,不用行此大礼。”

柳媚珠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她无法适应这种前世只在宫斗宅斗剧里见过的景象——妻妾共处一室,还要其乐融融。只是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哪怕她现在身处其中,依旧感觉异常荒谬。

她只好客套一句:“你是哪里人?”

胡金棠的手一直轻抚肚子,惹得旁人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上面。

她轻言细语回道:“妾是南陵人,幼时爹娘将妾卖到环翠阁,作清倌。半年前被赎身,原本只想在外住着,不碍姐姐的眼,只是意外有了身孕。

妾一文不值,可子嗣却是要认祖归宗的,故而才随三郎回府。妾愚笨,还望姐姐多加管教……”

她没有说谎话,却故意模糊了最重要的那个人。赎下她的不是许纵,而是曹锐昶,怀的也是曹锐昶的孩子。

胡金棠也不想和柳媚珠争,可如今曹锐昶被流放三千里,生死未卜,今生不知是否还有缘再见。

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这世上立足?既然入了许家的门,倒不如假戏真做,再寻一个靠山!

她不动声色地去窥视柳媚珠的反应。上位的女子捧着茶碗,指尖捏得发白,神色恍惚。

原来是半年前两人就有了首尾。许纵一直把她养在外面,怀了孩子才赶紧回来上户口了……

柳媚珠抿了一口茶,惊觉茶水已经泛凉,又苦又涩。

胡金棠命途孤苦,从小被卖到青楼,柳媚珠对她称不上厌恶,更称不上喜欢。

她客客气气对胡金棠说:“我没什么好管教你的。你怀了孩子,就不必再来请安了。”

胡金棠这时候又表现得很温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从她的话,没怎么纠缠就起身走了。

柳媚珠意兴阑珊,支着下巴望着墙壁发呆。

无所谓,反正她马上要和许纵和离了,恶婆婆绿茶小妾这种破事就和她彻底没关系了,她也不用受这种窝囊气了。

她小声嘀咕着这些话,很笨拙地安慰自己。

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木荷去而复返,从袖口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札。

“娘子,侯府回信了!”

终于来了!

原本的难过一扫而光,她立马欣喜地站起来,同两个婢女走进内室。特意叮嘱松萝把门掩好,不许任何人闯进来。

信札内足足塞了三张纸。

第一张的笔迹是父亲柳执徐的。大意是站在男人角度劝和,毕竟纳妾一事不算罕见,许纵又富有才干,未来不可估量。可如果柳媚珠实在度日艰难,打定主意要和离,他也不拦着。

第二张出自继母之手。得知前几日许纵带回有孕的外室子,继母很是干脆地同意了和离的事宜。

侯府尚有三位妹妹待字闺中,和离后柳媚珠若回到侯府,家里不免要继续为她张罗第二门婚事。

好在当朝黄老之学盛行,贵为天家公主尚有自请为女冠的,柳媚珠也打算找个道观躲着,这辈子不想再嫁人了。

继母按照她的意愿,已经派人同长安北面的高阳观打点好了关系,柳媚珠随时都能前往。

最后一张是二妹柳绮凤写的。只有四个字,字形潦草,缺胳膊少腿。这四个字却占据了整个纸张,凶悍之气几乎要溢出来:“吾必杀之!”

绮凤还是这么……嗯,还是这么率真。

柳媚珠见家人都不反对,长舒了一口气,知道与许纵和离这事儿板上钉钉了。

至于许家答不答应……估计是求之不得了。

及笄那年,柳媚珠因为桥上一眼,对许纵魂牵梦绕,和自小胆大的二妹一同翻墙出去,女扮男装去找他。

她千方百计地试探许纵,什么“天王盖地虎”“奇变偶不变”之类杂七杂八的穿越暗号都试过。许纵不仅没丁点反应,还越来越反感她。

一场诗会上,柳媚珠趁机约他到僻静水边。谁料交谈时,左脚踝突然剧烈地痛了一下,好像被什么石块之类的东西猛然击中。柳媚珠没有站稳,歪身落入湖水中。

尽管许纵对她已经生出一腔烦扰,可他人品贵重,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

落水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别人,两个人湿漉漉地抱在一起上岸,一度沦为长安城世族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上门提了亲,许纵自觉遭了算计,对柳媚珠更为不满,一直往后拖延婚期。

柳媚珠十六岁时定下的婚约,许纵却一直拖到二十岁才娶她。

大多数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出嫁,十九岁已是最晚最晚。如果二十岁出嫁,娘家便要找各种理由来合理化晚嫁了。

可柳媚珠是现代人,她被那些人明里暗里嘲讽也不觉得丢脸。二十岁很晚吗?晚点就晚点,总归嫁对了人,又有什么迟早?

因此,许纵从一开始就不满意这桩婚事。柳媚珠解释过水边那场的意外,可许纵向来不信,只要她一提及,必然会立刻冷了脸。

时至今日,信不信也没必要了。许纵被她纠缠这么多年,知道她终于放弃,肯定会很高兴吧。

她收起信,心里有了定数。

隔日一早,柳媚珠解了禁足。她清晨照常去吴淑兰房里问安,请示这几日可否去长安最灵验的清风观拜送子娘娘。

吴淑兰端详她神色恭敬,以为她是迫切地求神拜佛想要孩子,便允了她的请求。

柳媚珠带着松萝与木荷,她们行头从简,许多东西都不打算拿走。

临走前,她将和离书用镇纸压在书案上,只等许纵回来看见。

走出院门,她回头望了一眼住了三年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遗憾多一些,还是解脱多一些。

马车在大门外候着,刚走至门口,便听见一记浑厚的马嘶声。

许家驯的马平日都极为乖顺,很少会如此长声嘶鸣。柳媚珠以为是让马夫等得时候太长了,加快了脚步,却险些和一个人迎面撞上。

她急急停下,眼前的少年身着鸦青劲装,宽肩窄腰,脊梁骨挺得笔直,行走间大步流星,身上有股飒爽的草莽气。

他皮肤比长安时下那些钟爱敷粉的小郎都要深一些,是在日头底下被实打实烫出来的颜色。瞧着十七八岁,尚未加冠,乌黑的长发吊成利索的马尾,发辫上坠着一些亮闪闪的银饰。

少年形貌瑰奇,长眉入鬓,双眸炯炯,此时眉头有些戾气地皱着。容貌与许纵至少有七分相似。

柳媚珠看着这张脸,一时间愣在原地,周遭嗡嗡的人声也全都听不到了。

少年同样神色愣怔,然而青涩、疏朗的脸上却已经不自觉勾起一抹笑。

他眼睛凝着她,脱口而出:“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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