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颜闻声立马转头，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似乎有几个人影。伴随着并不算小的窸窣动静，一个少女被几个青年摁倒在地，眼看她单薄的身影就要被淹没在树叶之下——
想都没多想，婉颜直接掏出连弩翻身上马，对准灌木丛射去一箭，箭恰好从两个青年的身体中间空隙穿过，呼啸声贴着他们的耳朵。青年被吓得一愣，僵在了原地。
她连忙策马到灌木丛面前，看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少女。她脸上都是泥土和灰尘，头发凌乱如同鸟窝，身上单衣破烂不堪，还有许多补丁。
但婉颜无法忽视那双水盈盈的明眸，她在看着她，她在向她求助。于是她当机立断，伸手去拉少女，少女也没犹豫，抓住她的手之后，费了点力爬上了马。同样穿着破烂的青年们似乎才回过神来，想要抓住少女的衣角，然而婉颜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迈开四肢，将那些登徒子留在了身后。
只不过她并未看到，少女搂紧她的腰后，回头瞥了方才似乎要侵犯她的青年们一眼，他们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回望少女。
少女嘴角微微上扬，继而又转头看向前方，她身体还在哆嗦着，目光却格外坚定。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少女抽泣了几声，声音柔媚入骨，令人闻之油然而生怜悯和恻隐。
“你没事就好。”婉颜摆摆手，“只是方才走得急，带着姑娘一起往前走了，不知道姑娘原本想去哪里？我可以把你再送回去。”
“我没有家……”少女垂下脑袋，“我本来在附近村子里流浪，谁知遇到几个村头恶霸想要欺凌我，我才逃出来，被他们追到这里……”
“怎么会……”婉颜侧头看她一眼。
“听村里人说，我出生后因为家里拮据，根本养不起小孩，所以爹娘把我用篮子放在溪里让我漂走，但是后来篮子被一片荷叶丛给挡住了，这才被浣纱的婶婶给抱起来。”
婉颜听罢一时语塞，心里堵得难受。在古代，不管在太平年代还是战乱时分，总是穷苦人家的姑娘要遭各种罪，前有怀璧出身名门望族尚可保全自身再接济他人，而像这个少女一样的人，就真的只能盼望活下来了……对于她来说，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那个婶婶……收养了你吗？”婉颜踌躇了片刻，还是试探着询问。
“没有。”少女摇摇头，“婶婶自己家里也揭不开锅，只能送我些旧衣物和被褥，偶尔出来关照我一下，但她后来……据说被丈夫给打骂了一顿。我不敢再去打扰他们，只好在街上流浪，战战兢兢活到了现在。”
“你有名字吗？”
少女点头：“据婶婶说，我生父姓冯，姑娘你可以叫我冯小莲。”
婉颜一个激动，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她吁了一声，勒马停下，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少女，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你叫……冯小怜？是哪几个字？”
天哪……不会吧，不会是那个著名的北齐美人冯小怜吧？！那个和高纬荒淫放荡度日的女子，怎会是眼前这个落魄少女？
“我不识字，这个名字是婶婶给我起的。”少女明显被婉颜的举动吓了一跳，声音变小了些，“但因为我是在荷叶丛里活下来的，所以应该是莲花的莲字。”
冯小莲……
原来如此，婉颜拍拍胸脯压惊。“冯小怜”和“冯小莲”听起来确实一模一样，但还好不是同一个人，还好是莲花的“莲”。
说起来，“小莲”也确实是农村姑娘常见的名字。
不过……就算是冯小怜，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冯小莲疑惑地问。
婉颜立马摆手：“没有没有。——对了，我叫李婉颜，你喊我婉颜便好。”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冯小莲的声音带着央求，“我无处可去，可以跟着你吗？”
“这……”
“我会做饭也会洗衣，不会给你添乱的。”冯小莲着急地打断婉颜的话，“婉颜姑娘，我真的很感激你救了我，就当是作为回报，也让我服侍你吧。”
“啊……”婉颜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不是我不愿意，但……”
虽然她确实是救了小莲，但总感觉刚才这一连串的事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婉颜解释不清楚，所以既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对这一块熟悉，婉颜姑娘你一个人赶路，不知道这块太偏僻，要好久才能找到客栈。”冯小莲又道，“对了，你是要去哪儿呀？”
“我想去周国大冢宰正在修建的石窟那里，”思忖了片刻，婉颜还是把目的地说了出来，“在绛州城附近。”
“啊，我知道那里！”没想到冯小莲立刻激动起来，“之前我陪婶婶去绛州城采购过，那附近有一家很热闹的客栈，想必离婉颜姑娘你说的石窟也不太远，可以去那里歇脚。”
“那你可知道怎么去客栈？”
“知道。”冯小莲连连点头，“从这里往西南一直走，我和婶婶住过。”
“好，那我们就去你说的客栈吧。”婉颜向后拉缰绳，令马儿加快了速度。
“婉颜姑娘这是答应让我留下了吗？”冯小莲难掩窃喜，“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这丫头。”婉颜无奈失笑。
救人救到底，再说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既然别人有难，她能帮则帮。
——就像怀璧和长恭向她伸出援手一样。
婉颜紧赶慢赶，过了一夜后，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冯小莲所说的客栈门口。客栈看着不如北恒州的那般大，但因本身就地处偏僻，所以大概也足够应付来客。婉颜下马后，又伸手扶着冯小莲也下了马，这才牵着马儿进了客栈围栏。角落里正好有一个简陋的马厩，一匹高大的白马正在低头嚼着草料，旁边还有盛着清水的陶碗。
她刚准备伸手敲门，未料迎面一个男子率先开了门，四目相接须臾后，婉颜立刻闪开身，差点因为惯性摔倒。
“抱歉。”男子微微颔首，看了她一眼，而后又走向了白马。
声音清朗却又带着冷淡的疏离，琥珀色的眼瞳宛如鹰隼一样凝视她，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提防，明明还未说一词，就给人无形的威慑和压迫感。但那种威慑并不让人冷汗涔涔……反而是那种运筹帷幄、睥睨山河的自信所带来的。
那是哪怕他面无表情，也掩藏不住的气质。
婉颜一时失语，耸了耸肩便招呼冯小莲过来，在合上门的那一刻，她回头又看了男子一样，只见他一语不发地抚摸白马的鬃毛，背对她而站。
总感觉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有些……孤独？
她晃了晃脑袋，还是给他留了一道门缝。
客栈内空间不大，但胜在干净整洁。木制的桌案和矮凳一尘不染，一个身穿宝蓝色胡服的少年坐在角落的案几前，端着青瓷杯若有所思。
店家许是刚收拾完桌上饭菜，他一边用抹布擦了擦手，一边朝婉颜迎上来。
“请给我两间房，”婉颜又顿住了，“嗯……冒昧问一下，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石窟吗？就是大冢宰正在修的那个？”
“这……我不太清楚。”店家挠挠头，苦恼一笑，“但我听说，大冢宰在这附近哪个山坳里找了一个地儿修石窟，据说把绛州城里的壮丁拉过去不少。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正好躲了过去。”
“哦……”婉颜知道自己没来错地方，也确认了小莲没有骗自己，但这样就不好办了——若是大冢宰找了一处偏远之地来修石窟，如何能让她这种闲杂人等混进去看一下呢？
不，不对，这件事很古怪。
宇文护显然不是出于纯粹的礼佛目的去修建石窟，但如果他拉了很多绛州城的壮丁充当苦力，这件事必然会引起城内不小的骚动，甚至会传到宇文邕的耳朵里。
也就是说，在事情很可能会被大家知道的情况下，他还如此遮掩，不更会引起怀疑吗？哪怕他找一个交通便捷好到达的地方，方便修缮好之后百姓们来礼佛，也能落得个做善事的名声啊。
连在这里经营客栈的店家都听说了，宇文邕能不听到吗？
或者——他是故意放出消息的？还是已经在小范围内封锁了消息，以至于宇文邕不可能知道？
但如此这般，就说明他在绛州城内必有接应的亲信，搞不好绛州城太守就是他的人。
“婉颜姑娘……”冯小莲见婉颜发呆，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啊，没事。”她回过神来，又对店家说，“还是两间房，再备点你们这里好吃的食物送上来，门外还有我的一匹黑马，麻烦您帮我牵到马厩去安置一下。”
“好嘞！”店家听罢立刻去柜台后面翻抽屉，随后拿出两个门牌递给婉颜和小莲，“这是二楼东边的两个厢房，二位姑娘先上楼，小的牵完马就过来备吃食。”
“有劳了。”婉颜点点头，便拉着冯小莲上楼。
“这位姑娘，我有些好奇……”先前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蓝衣少年突然开口，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颇为玩味地盯着婉颜，“你为何想去找大冢宰的石窟？”
那双浅茶色的眼睛里虽带着礼貌的笑意，却让人察觉不到半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