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发掘(1 / 1)

此番谈话已到深夜,四人心里皆有些沉重,加上瑟尔曼说打算次日清晨便出发去圣山,以免东可汗横加阻拦,索性干脆都围在矮桌旁和衣小憩,等待黎明到来。平时睡眠质量很好的婉颜,今晚却是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

她蹙了蹙眉,试图想些其他的事情驱散这莫名的烦躁,而后便想到了自己在现代的家人朋友,想到了学院里的同学师长,想到了他们此刻,也许正在云阳宫的实习基地里酣睡。

算起来,假设这个时空与现代的时间相似,那么现在那边也已入冬,他们应该快结束发掘了,说不定已经拎着大袋小袋的瓦片和陶片埋头在库房里整理资料,正为考古实习报告准备数据……

她却要在这里开始第一次下地发掘……想想真有些好笑。只希望自己那还未实践的三脚猫功夫别在他们面前丢人就行。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想了也于事无补。婉颜在心里反复劝说自己放宽心,而后又拢了拢衣裳,转了个身背对宇文邕,就着桌旁炉火的余温浅眠。

……

天光熹微,瑟尔曼便带着他们出发,昭昀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还砸吧着嘴,一副惺忪模样,惹得婉颜不由一笑。

经过前日婉颜和宇文邕探路,虽然风雪稍稍掩埋了部分路径,但他们也基本可以摸索大致方向。没过多久,待日头甫一高悬于晴空之上,他们便到了圣山山麓。被婉颜用手扒过的土堆还在原地,只能说幸好风雪停得及时,否则若把土堆覆盖,那可就难找了。

安放好行囊后,婉颜将瑟尔曼准备好的工具分配给他们三人,而后略微卷起袖口,将头发束成马尾,又从袋子里掏出细线:“为了尽可能保留这里原本的面貌,我们不能一铲子直接挖下去,而要先把这一片分成很多小方块,这样方便后续操作。”

“用线吗?”昭昀指了指婉颜手中的线。

“线和木桩一起。”婉颜把线的一头牵到昭昀手上,“这样,我看有火烧土的区域并不算小,但也没那么大,我们几个人应该就够了,那就先定长为一丈、宽为一丈的方形坑,然后每个坑的北边和东边留一尺左右的横梁间隔,这个间隔就是区分每个小方的界限。”

“所以我们先要用木桩和线来划出每个小方的范围。”她尽可能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也避免把“探方”“隔梁”“关键柱”这样的专业名词直接说出来,免得影响后续历史记载,“现在我们先把积雪都扫开,然后看看表面红烧土的范围到底有多大,接着按照我说的来立木桩划范围,就差不多可以开始往下挖了。”

三人不约而同点头,旋即开始按照婉颜的指示来行动,没过多久就把积雪和表土都清理好了。她不得不感慨一句自己的队友太过靠谱。

幸好这里不是已有成百上千年历史的遗址,否则光是挖表土就得一两天。

婉颜看着地上初现轮廓的红烧土区域,松了一口气:“哎,这里……”

她扫视一整圈后,突然蹲下身去仔细辨认,而后指着土中排列整齐的凹陷兴奋道:“你们看,这好像是柱洞……”

“柱洞?”瑟尔曼也半蹲下来察看,“说明这里有柱子吗?”

“很可能是。”婉颜勾起嘴唇,“这些圆形凹陷环绕了红烧土一圈,应该就是原本在这里的房屋被火烧过之后留下的痕迹。”

“但是我们之前来圣山参加仪式时,没有搭过房屋,更不可能用火烧屋。”瑟尔曼眸光一闪,也意识到不对劲之处,“所以,这里必然有人动过手脚。”

“用铲子轻轻刮表面,继续往下看看。”婉颜抬手一抹额头流下的汗,另一只手拿起小铁铲,“说不定很快就能发现其他房屋残渣。”

事情出奇地顺利。

因为此地位于雪山山麓,不仅寒凉,而且人烟罕至,所以地层几乎未被扰动过,加上目标年份也就十二年,不需要往下挖太深,所以等到黄昏时刻,他们基本已在婉颜协助下挖出了被烧焦的木头,还发现了漆质和银质,包括很多像被烧成黑炭的植物残余——如果结合突厥穹庐的结构来看,应当就是搭在房屋外围的茅草了。

宇文邕一边帮婉颜整理分类已挖出的材料,一边协助她刮难撬一点的土壤。他的视线偶尔下意识地扫过婉颜,便看到她脸颊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但她无暇顾及,等汗水从发梢垂落才有空抽出一只手来擦拭。

她黑曜石般的双眸里宛若盛满星辰,认真而专注,又无比纯粹,不含一丝杂质。任凭腿脚和手臂都沾染了些许泥土,她也视之不见,只是盯着脚下土地,一寸一寸掘下去,就这样将十二年前的真相掘出来。

好像只是这样看着她,就觉得心里十分平静……

宇文邕这样想着,自己也没意识到已经盯了她半晌,一时有些失神。待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好奇地回头看他,他便急急转身,继续埋头整理那些残片。

奇怪的感觉……和前日在圣山一样的感觉。

“啊!!!”

昭昀忽然大惊失色,声音透着狼狈,她连连后退,却一时被土中沙石绊住,幸好瑟尔曼眼疾手快,否则就得摔到后脑勺了。

“怎么了?”婉颜急忙问道,“是发现了什么吗?”

“有、有……”昭昀的声音抖如筛糠,“有一只手!”

此话一出,余下三人皆是大骇。婉颜立刻到昭昀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暗红色的土壤中,赫然出露一只黑色的手。它被火烧焦,手指早已收缩蜷曲,如同枯树枝突兀地躺着,虽然这里的干湿条件不错,但毕竟有些年头了,所以部分关节处也露出了烧焦的骨头。

一股怪异的气味涌了上来,婉颜隔得最近,直接被这股气味撞得满怀,勾起心里一阵恶心,于是忍不住转过身去干呕几下。宇文邕和瑟尔曼的脸色同样也很难看。

“没事吧?”宇文邕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婉颜稍稍平复之后,又忍住恶心转身再次打量这只手,“这是人手没错……”

“事情……”瑟尔曼吞咽口水,“已经比我想得更复杂了。”

“你们若能忍受,就继续挖。”婉颜深吸一口气,“这只手背后的东西,恐怕就是此趟我们最需要的。”

“因喀芙,你要是害怕,可以不挖了。”瑟尔曼补充道,他仍然用手撑着昭昀的后背,感受得到妹妹骨子里传来的忐忑。

昭昀犹豫片刻,重新站了起来:“不要……我和你们一起。我受得了。”

“……好。”婉颜应下,“我们赶快顺着这只手来挖,说不定马上就能结束了。”

黑黢黢的手腕上有织物碎屑的痕迹,避开骨节脆弱处,他们再往里深入,胳膊、肩膀、腰肢……逐渐变得越发清晰。

一个人。

一个已经被烧焦的人,躺在红烧土的房屋残骸里。

此人已被烧得面目全非,脸庞和身躯都被大火吞噬扭曲得不成样子,身上衣物和配饰也都在火中一并熔化或变成灰烬,有的还黏在骨头上,十分狰狞可怖。可惜手边没有仪器,否则婉颜可以尝试测测这具尸体的性别和年龄。

之前见过的都是历史悠久的古尸,所以就算可怕,也因为时间的距离能消弭不少恐惧,反而增添敬畏感。但眼前这具,明显是十几年前的,所以在她看来,与其说是考古,不如说是发现了命案……

她强撑着喉咙翻涌出来的恶心,又定了定神:“我们需要……检查一下这具尸体上的细节,来看看此人到底是谁。”

“圣山底下居然会有尸体……”瑟尔曼神色复杂,“还是死相这般惨烈的尸体,这……”

“不如请查木尔老先生过来一看?”宇文邕提议道。

“有道理。”瑟尔曼点头,“我稍后便派人去请他。”

“那现在……”昭昀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怎么检查?”

“尝试能不能看出这人的死因。”婉颜犹疑道,“虽然被火烧焦,但也有可能是死后被人纵火伪造的,所以我们还得检查其他地方,比如口鼻、肺腑之类的……”

“颜姐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昭昀指了指尸体旁边一团黑乎乎的泥土,“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还没挖出来。”

婉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尸体身侧有一块诡异的方形凸起,似乎土壤下面还有东西。

于是四人干脆分为两组,瑟尔曼和宇文邕检查尸体的口鼻脏器,婉颜和昭昀继续挖它周围的遗迹。没过多久,她们挖出了一个稍有变形但依稀可辨的箱子,箱子是铜制的,纵然历经大火,也不会完全化为齑粉。婉颜尝试打开箱子,发现箱子内壁隐隐发黑,许是外围高温导致黑烟烙在了上面,然而除此之外,箱子里的东西,与昭昀前一晚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母亲的箱子……

婉颜喉头一动,神色凝重地看着昭昀,只见她同样一言不发,咬着的嘴唇不住颤抖,甚至隐隐冒出血丝。

“昭昀!”婉颜低声喊道,“你先冷静一下,在确认尸体身份之前,不要自己吓自己。”

饶是如此,她也十分心虚,看目前状况,有些事似乎不言而喻……根本无须确认。

昭昀眼眶已泛红,她哆嗦着手去拿起箱中那个精美的银盒:“这就是当初,母亲不让我打开的盒子……”

“打开看看。”婉颜说。

昭昀呆滞了片刻,而后缓缓点头,动作沉重地打开盒子。婉颜恍惚觉得,好像光是打开这个盒子,就要耗尽昭昀的浑身气力。

她们两个紧紧盯着盒子,却在盒子完全打开的那一瞬倒吸一口凉气。

——盒子里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如果盒子里真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她的母亲又何必不让她打开,甚至因此训斥她呢!

还是说……里面的东西已经被转移走了?

“我们这边……有新发现。”

瑟尔曼紧抿着唇,或许是因为夕阳余晖映照着地上的积雪,或许是震惊于眼前所见,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比昭昀的反应好不到哪里去。

她们望向他,只见宇文邕和瑟尔曼分别扳住尸体的下颌,将它的嘴唇张开,里面俨然躺着几点刺眼而浓郁的鲜红色。

“红豆。”瑟尔曼喃喃道,“——只有母亲手里才有的红豆。”

婉颜和宇文邕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这种种线索皆指向了一个人——那就是瑟尔曼和昭昀的母亲,他们眼中因受老可汗误会而被东可汗护送离开突厥的母亲。

原来他们的母亲一直没有离开突厥。

原来她在雪山之下,沉默了十二年。

“等一下,红豆上好像有什么记号……”

她口腔中有一粒红豆就在舌尖上,很容易被观察到,宇文邕侧头打量,发现上面似乎刻有什么字迹。

瑟尔曼顾不上悲伤,继续配合宇文邕撑开颌面。

“你取还是我取?”宇文邕见他一副失魂落魄模样,试探地开口,“如果你受不了,我可以来……”

“不……”瑟尔曼的眼眶已然湿润,苍蓝眼珠如同泛起涟漪的湖面,“让我来。”

他伸出手探入尸体口中,昭昀早就偏过头去不敢看,婉颜于心不忍,想要叫住他,但看他虽然手在颤抖,眼神却透露出坚定决绝来,所以翕张嘴唇片刻,终究没有出声。

“……八颗。”瑟尔曼深吸一口气,“我探到了八颗红豆。”

他摊开手掌,将手心的八颗红豆放在雪地上,宇文邕起身从行囊中拿出涂了油的火把,用燧石点燃了它。

借着逐渐明亮的火光,他们将红豆排开,发现虽然颗粒较小,但能够看到上面隐约有字迹,看笔划似乎是汉文,瑟尔曼略一思索,将几颗红豆调换了顺序,而后声音沙哑地念了出来:

“相思入怀,可解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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