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店开业的那天,蓝晴送给了木俪一支钢笔。分店由木俪负责,这下她终于独当一面,大家都替她开心。
木俪妈妈也特地赶来捧场,收拾布置,迎来送往,当众讲话。木俪完全不再是以前那个木俪了。
妈妈看到女儿现在的这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简单的剪彩仪式之后,大家都不见了木俪妈妈的身影。蓝晴找了半天,发现她躲在了仓库间里。
她的背影正好挡住了半个窗子,肩膀微微地起伏着,阳光越过了她的脸,将她笼罩。
那几根白发丝此时也藏不住了,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木俪妈妈这些年过得太不容易了,她是喜极而泣。
此时见到了蓝晴,木俪妈妈又慌忙擦了眼泪,笑了笑说:“我没事,我是高兴。”
蓝晴递过去一张面巾纸,木俪妈妈擦了擦眼泪,却又径直拉住了蓝晴的手。
木俪妈妈说:“谢谢你,谢谢你啊,木俪现在能做成这个样子,都是多亏了你啊。”
从开口说话,到读书认字。从独自上学,到离家住校。
一步又一步,木俪的每一步都比别人要难很多,木俪妈妈的每一步何尝又不是战战兢兢。
女儿终于慢慢自立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木俪妈妈感觉背上的大石头终于松动下来了。
蓝晴这才说:“其实,木俪也帮我太多了。”
蓝晴说的自然是心里话,他们一路走来,多少风雨挫折。蓝晴晓得,木俪冲动,可有时候蓝晴又比木俪还要冲动,她早就成长为除了蓝昆之外的小小定海神针了。
分店结束之后,他们一道去了冯晨的农场聚餐。
这个时候,那个陌生的女人出现了。
其实,并不完全陌生,蓝晴也认识。
篝火,烧烤,热气腾腾,肉菜摆了上来,随时准备开宴了。
冯晨的妈妈过来打招呼的时候,谁也没有认出来。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头发应该是不久才烫过的,虽然没有化妆,但是看上去很有精神。
蓝晴自然是认不出冯晨的妈妈,时间过去了太久,蓝晴脑海中只剩下个模糊的印象。
“你找谁啊?”蓝晴问。
“我找这里的老板。”
蓝晴叫来了冯晨的朋友,冯晨的妈妈见了之后有些疑惑,又问:“你是老板?”
“我是老板,您找我?”冯晨的朋友回答说。
“不是,我找……我找冯晨。”冯晨妈妈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清。
话音刚落,冯晨走了过来。他去找木炭了,此时他正端着炭火盆,红红的炭火在脸上映出红光,不过依旧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炭火噼里啪啦地传来些许声音,冯晨愣了好久,站了好久。
冯晨妈妈大概是一眼就认出了冯晨。
儿子长大了,变模样了,可是妈妈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冯晨大概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妈妈。
妈妈离开得久了,变得老了,可是儿子还是能够第一眼想起妈妈的声音,妈妈的声音,还有妈妈身上的味道。
两个人就这样站了很久,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炭火仍然在噼里啪啦地响着,仿佛窃窃私语,本来欢快的气氛突然被打破了,四下里全剩下了寂静。
是蓝晴先猜到的,还有谁能够来找冯晨呢?还有谁能让冯晨发愣呢。除了冯晨的妈妈。
“小心烫。”
蓝晴这才想起,冯晨还一直端着火红的炭火,蓝晴冲上前去接过冯晨手里的火盆,火盆已经被烧得烫人。
蓝晴龇牙咧嘴地把火盆放在了地上,再看冯晨的手上,早就烫出了红色的血道子。
冯晨好像感觉不到疼。
“傻孩子……没事吧……”冯晨妈妈立刻冲上前来,拉住了冯晨的手。
电光火石的一刹间,冯晨突然把手缩了回来。
他像一只受惊的猫咪,突然跑了出去。众人都留在了原地,不知所以。
冯晨的妈妈脸色开始扭曲起来,眼泪落下,慢慢地俯下身子蹲在了地上。
“他还是怨着我了……”冯晨妈妈说。
她哭了很久才冷静下来,之后找蓝晴要了个手机号离开了。
“有事的话,我还可以再联系你吗?”冯晨妈妈问。
“……没问题……没问题。”蓝晴答应着。
据冯晨妈妈说,她是来这里看望朋友,会短暂停留一阵。
可是冯晨现在却没影了,落荒而逃,像个逃兵。
那天晚上的庆祝晚会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分店照常开业了。蓝晴却没有心情再管,她去找了冯晨。
冯晨一个人躲在了山上,层层的果木中间,冯晨极力想把他的背影藏在角落里。
郁闷的时候,他往往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这里是宠物们的墓地,同时也是冯晨的隐秘的角落。
蓝晴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冯晨会像个老鼠一样落荒而逃。
那个人是她找了许久的妈妈啊。
从高中毕业开始,冯晨背起背包,四处打工游历,他为什么什么?不就是为了找到那个突然消失的母亲吗?
但是现在,偏偏这个魂牵梦萦的人突然出现在了面前,冯晨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大概是在寒天冻地的荒野里流浪久了,乍开始凑到了火炉旁边,浑身的血瞬间热了起来,一齐涌到了脑袋里,接着便昏厥过去,昏天黑地,不见天日。
“你找了她那么久,为什么见了面又要躲?”蓝晴问冯晨。
“我没有再躲,这些对于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现在我一心想要照顾好奶奶而已。”冯晨说。
这一点,蓝晴知道。冯晨之所以最后又会回来青城市,是因为奶奶的病情越发重了。
从高中毕业开始,冯晨在外打拼了十年。
这十年,他找了不下五个城市。
哪里有母亲的消息,他收拾收拾便去了,找一份新的工作,落下脚来,继续打听,可是每每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一直在找,找那个模糊的背影。
人活着,是需要一口气在的,对于冯晨来说,这口气就是寻找。
寻找成为了他生活中的全部支撑,支撑着他走过了独自在外的这十年。
直到后来,奶奶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她已经开始认不清楚人了,每天管冯老总叫孙子,管冯晨叫老头。
为了照顾奶奶,冯晨回到了青城市,之后他也吐出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
这口气在心里憋了太久,大概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吐出之后,整个人竟然变得清朗了许多。
冯晨开始做起了他的宠物殡葬,每到中午,他就把奶奶推到院子里晒暖。
奶奶的牙快掉光了,笑起来漏风,说话也漏风。干脆她也不怎么说话了。
她对阳光,对清风,对猫猫狗狗等等一切的事物都失去了反应。
冯晨站在奶奶面前,奶奶往往也不为所动。
后来冯晨发现,奶奶会对照相机有反应,照相机的咔嚓一声,仿佛会唤醒奶奶心灵深处的某种基因感应,奶奶这时候会笑一下,然后摆出拍照的姿势,突然开始正襟危坐。
那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有些害羞,有些躲闪。
但是起码总算是有些反应。
因此,冯晨之后每天都会给奶奶拍一张照片,趁着天气正暖的时候,留下奶奶的那害羞的笑。
冯晨也不知道,拍照的那一瞬间奶奶在想些什么。
想到了爷爷?想到了年轻的时候?
答案像个谜,这个谜在阳光下,自由地绽放。
冯晨开始不再去想找母亲的事,他好不容易呼出了憋在心里十几年的那口气,也不想再咽回去。
他刻意不去想,甚至假装生活没有过那个叫做母亲的人。
这样,在睡梦中,就不会总是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来找他,也不会有模糊的声音来唤他。
冯晨,终于可以睡得踏实了。
冯晨嘴上说着已经不重要了,可是,谁都明白,他只是深深地藏在心里。
假装不重要,或许可能就会真的不重要。
蓝晴生气的就是冯晨的这副样子,什么都藏在心里,表面上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值得一提。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蓝晴的语气中已经是藏不住的生气了。
质问之下,冯晨像个木头一样。
他,又是这样。总是像个木头一样。
“你难道不会说句话?”蓝晴又问。
“我本来就已经不在乎了。”冯晨又说。
“我不希望你这样,我希望有事情你能跟我说,这样我可以帮你一起分担,而不是看着你闷在心里,我却只能像这样干着急。”
“我真的没事,所以我才不跟你说。”冯晨看了看蓝晴,认真地回答道。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冯晨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妈妈的事情。”蓝晴又问。
冯晨愣住了,他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阵惊慌,一丝犹豫。
他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冯晨越是这样沉默下去,周围的空气越是一度度冷下去。
这种冷让蓝晴不由得颤抖,寒战。
蓝晴想到了很多,上次,冯晨又是这样沉默的时候,蓝晴问他以后关于两个人有什么打算。
后来,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蓝晴赌气之下离开了青城市。
不过后来,蓝晴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这种冰冷的沉默在蓝晴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同样冰冷的种子,不等发芽,便会生发出彻骨的寒冷。
蓝晴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我就是想问问你,真的有对你重要的东西吗?”
冯晨欲言又止。
“除了宠物殡葬。”蓝晴又补充说。
“我真的没有事,我不和你说我妈的事,是因为我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冯晨回答道。
“你又是这样!如果不在乎了,那你为什么不敢见你妈?”
冯晨嘴角颤动着,始终没有开口。
“如果你不在乎了,那你在乎什么?你在乎我吗?在乎我们吗?”
冯晨又是沉默。
“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对我来说有关系,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了,见个面说清楚。如果你还在乎,更要去见她,更要说清楚,说你还在乎。”
蓝晴一股脑地说了一长串。
“没有必要吧。”冯晨说。
“那我们之间,也没有必要吗?”
冯晨疑惑地看向蓝晴。
“我们分手吧。”
蓝晴说得十分平静。
冯晨的眼睛里突然又是疑惑,又是惊讶。
他不明白蓝晴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件事说着绕到了一起。
“我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你在乎的。”
蓝晴临走前对冯晨说。
分手说出口之后,冯晨没有拒绝,也没有挽留。
蓝晴说不上后悔与否,只觉得好像一条河流着流着,突然到这就绝了堤。
要是说意外,怎么偏偏在此处决堤?
要是说注定,堤坝上的疮孔恐怕也不是一时之功。
那天过后,冯晨不知道去了哪里,连蓝晴也打听不到了。
这次从济南回来,开了分店,洗了冤屈,成了好使命,诊所与工作起起伏伏,蓝晴终于得以稳住了心思。
她本来以为,这段感情也该有了尾声。
侥幸之中的期盼,竟像极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