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你们放心,我方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吓着了。”见她们神色忧心忡忡,谢昭宁出声安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仍是少女的清亮,她听了太多自己嘶哑难明的嗓音,现下如此清脆,竟还不习惯。

青坞见她似乎恢复了,才道:“娘子……郎君方才来传话了,请您醒了就过去。您若是身子不好,奴婢去传话,就说您是起不了身……”

谢昭宁眉目微动,她既之前将嫡妹的女使打成重伤,此事自然不是罚跪祠堂就能过去的。曾经她逃避惩戒,是因足足装病了一个月,虽然父母不再责罚她,却也使得父母认定了此事就是她所为,再也不信她。想必那些人,如今也已然都在正堂了吧。这么多年了,她真的是十分想念呢。

“不必了,我身子并无大碍。”谢昭宁却要扶着旁边的高几站起来,女使们连忙来扶,她觉得脚步虚浮浑身轻飘飘的,仿若高烧之后人初醒般,这样的感觉却让她觉得越发真实,她轻轻道:“既然父亲让我去,那势必是要去的,伺候我梳洗吧。”

屋内又立刻忙碌起来,有人给她穿衣,有人拧了帕子给她净面,梳头却是来不及的,只是随意挽了小髻。青坞怕谢昭宁病后畏寒,则亲手拿来了她刚烤好的藕粉色团花纹斗篷,给谢昭宁系上。临行之前,又低声叮嘱她:“大娘子,此次……在外人眼里,您毕竟有错,切不可顶撞了郎君夫人,免得郎君夫人认为您更错了……”

看着她忧虑的眼神,谢昭宁心中明白,以前的自己是不喜听到下人对自己说这些的,她如何桀骜不驯的人,即便是真的犯了错,也是绝不认错的,反而要和长辈顶撞。青坞平日也不敢对她相劝,只是今日实在体大,生怕她又吃了亏。

谢昭宁看着有些忧虑的眼神,含笑对她点头:“我都明白。”

青坞并不多想,听到娘子这般说,似乎才松了些神色。

谢昭宁让其余丫头婆子都留下,带着青坞走在了去正堂的路上。

她边走边看,昔日在谢家旧宅的记忆渐渐复苏。

谢家祖籍江西。当年谢家高祖带着两兄弟进京赶考,二人均中了进士,一时一门双进士名噪四方。两兄弟在仕途上都十分顺畅,大郎君在审官院平步青云,现已是从三品的同知院。二郎君,便是谢昭宁祖父,当初外放至鄂州为刺史,本也是官运亨通,只是后来遇到了水患,尸骨无存。

父亲是祖父的独子,觉得自己人丁不旺,便在大伯父家不远处立了院子。

因此,众人便把住在东秀巷的大郎君家称为东秀谢家,把住在槐安巷的二郎君家称为槐安谢家。

槐安谢家占地甚广,故谢昭宁住的锦绣堂也十分开阔,她的院子有五间正房,两侧耳房,前后倒座房。皆雕梁画栋,十分精致。院中铺着水磨石,左侧种了一株粗壮的海棠,这季节海棠还未开,嫩芽也稀疏。

谢昭宁看着这熟悉的景致垂下眼,她还记得,这院子初是要给嫡妹谢宛宁居住的,但是她回来了,嫡妹便主动说,要让给她住,她自己搬去和母亲将就些便罢了。她当时还以为是她谢家嫡长女身份的象征,立刻就搬了进来,殊不知就这般一件小事,谢宛宁就更得了母亲的疼爱,她则被人说,果然是从外面回来的,在西平府横行霸道长大,就是这般的土匪作风。

是的,无人知道她这个昔年盛名汴京的谢家大娘子,为何会养出这般的性子。

她不是在谢家长大的。

当年她刚半岁时,母亲带着她探望外祖母。谁知一去便赶上了党项人南下,攻占了连同庆州、兴庆、太原在内的大片区域,母亲与她失散,她则被大舅舅所救,在西平府长大。但是后来的十多年,西北大片区域一直被党项人所占据。她们与谢家无法通信。

直到君上御驾亲征,将党项人驱逐到贺兰山以南。大舅舅派人送信回谢家,这么一问才得知,谢家竟早在十多年前,就找到了所谓的‘她’!

原来战乱后不久,谢家马上带人回来寻觅她,一直焦急地找了两年,竟当真在一农户找到个与婴孩的她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孩。据养她的人说,是个老人抱着来求援的,说自己是从汴京来的,只是那老人已逝世了。

这个女孩,便是谢宛宁。

不管当日是那家人为了钱财而胡乱编造,或是当真恰巧。总之母亲以为终于找回了亲女,抱着三岁大的谢宛宁喜极而泣,将她带回了谢家。

谢宛宁从此成了谢家唯一的嫡女,上到父母下到仆从,所有人都将她当眼珠子疼爱。祖母将她带在身边教养,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家中请了各式的女师父教她读书作画,汴京皆知谢家嫡女谢宛宁才貌双全。

而谢昭宁在西平府长大。西平府黄沙漫天,出了城就是荒漠,除了胡杨与沙棘什么都看不到。谢昭宁又能养出什么好性子?

谢昭宁在西平府行事霸道,任性刁蛮,什么学识教养的休想。这样的她回了汴京,哪里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模样!初看到她时,母亲惊得差点昏过去,实在是无法相信,这个才是她的亲生女!

……

谢昭宁思索着往事,却很快到了正堂。

锦绣堂离正堂不过是两座桥一条小径。正堂则是临水而建,是五间宽阔大宅,旁植了几株高大柏树,树影婆娑下,婢女们皆垂手而立门外。入内后十分清净,并无多余花草。正门两侧挂着‘家风十世有箕裘,阶兰庭桂肇鸿图’的对联,门口立了四个随从。这是父亲的住处,也是家中议事之处。

谢昭宁曾在这个地方受过无数的叱骂责罚,如今看着这个地方,一种战栗却从心中蔓延开,并非害怕,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她竟能真的再回来!

谢昭宁往里走,两旁婢女行礼。还未入门,就听到了一阵女声。

“叔父,她抢宛宁的头面不成,还要将她的丫头打成重伤,实在是过分至极。侄女看仍是她原来在边疆那个强盗做派!”

谢昭宁的脚步顿住。这样的话,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说起过了。

青坞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她则轻轻按了下青坞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提步往里走去。

只见内侧檀色帷幔低垂,两旁各摆放四把黄花梨圈椅,黑漆柞木地板光滑可鉴,正对的长几上供了一对汝窑青瓷瓶,再上是一副鹤鹿同春的画,挂了‘惟善德馨’的匾额。

首位的男子穿儒袍,虽年近四十却仍面容俊朗,只是眉头紧蹙,面沉如水。这便是谢昭宁的父亲谢煊。他前面站着的着水红色云锦上襦,白色旋袄的明媚少女,则是这次指认了她的谢明珊,方才说话的女声也是她。

谢昭宁又看到父亲另一旁坐着妇人。

她梳了挑心髻,穿真红色花罗蜀绸褙子,生得长眉入鬓,肌肤细腻,红唇丰润,这是谢昭宁的母亲姜氏。虽已是三十出头的年岁,却仍是十分光艳照人的模样。

几个人都抬头,看到了她进来。谢煊神色不明,而姜氏轻哼一声,谢明珊则露出冷笑。

谢昭宁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却是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

她又再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她还好好活着的母亲!

姜氏出生顺昌府第一大族姜家,姜家祖上皆从军,外祖父曾在河中府取金军一将领宗术首级,封了镇抚使,如今大舅舅也在西平府任都统。姜氏是家中的唯一的嫡女,身份尊贵,生得又好看,有着烈火般的性子。

可是谢昭宁初回来的时候,和母亲相处并不融洽。

当年找回了谢宛宁,姜氏以为是找回亲女,自是十分疼爱。后来真正的谢昭宁回来了,姜氏虽对她陌生,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也试图好生疼爱她。只是谢昭宁却在家中不敬姐妹,在外惹是生非,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学。这样一来,姜氏自然觉得谢昭宁早在外面被养坏了,对她管教也越来越严。

察觉姜氏对她的管教越来越严厉,她也如同斗鸡一样和姜氏过不去,事事作对。两个亲母女竟搞得如仇敌般,谢昭宁出嫁后,两人更是赌气说老死不相往来。

可后来她被关在台狱,快要处死的时候,姜氏在江西探亲,却着急着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她,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劫道……连个全尸都没有落下。姜氏贴身的婆子白姑来给她传消息,说夫人将所有东西能留的东西都留给了她。

白姑哭着说:“娘子也实在是太过狠心……自您出嫁后,夫人便一直给您寄的东西,您收到后统统都要寄回,有次夫人给您寄的春衣,您还要剪碎了再让人送回来。夫人实在是伤心极了,觉得您是一直不肯原谅她。您看在夫人已经走了的份上……能不能原谅夫人……”

她则抱着姜氏的遗物大哭。

她从未收到过姜氏送来的东西,又何谈退回去。只以为自己嫁出去之后,母亲当真狠心与自己完全断绝,便也冷了心肠从不过问她,就连知道母亲出事,也只是冷笑一声。原来母亲心中并非全然没有自己,只是两母女之间误会已经太深,她对母亲的恨意太深,母亲对她的误解也太深。

原来这当中,一直有人从中作梗,让两母女将彼此视为仇敌,误会离间到如此地步。

姜氏逝世前,她已几年未见过姜氏,可在禁庭的时候,却无数次做噩梦,梦到她死在山匪的刀下,尸骨凌乱。或是已然头发灰白,众叛亲离,落寞地坐在院子里,孤独地望着寂冷的庭院的情景。

如今看到母亲仍然是年轻的模样,长眉入鬓,五官明艳,脸颊丰润,真红色花罗蜀绸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母亲还活着,还这样鲜活地活着。她还能有机会弥补两人之间缺失的过往,让母亲好好地活下去,她如何能不热泪盈眶!

姜氏却觉得有些莫名,谢昭宁看着自己的样子太过奇怪了,仿佛看到许久未见的亲人,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但是分明前几日罚她时,她还要拍着桌子与她叫板,桀骜不驯不肯认错。

想到这一通传就用了半日,姜氏皱眉道:“我一个时辰前便让人传话,你如何现在才过来!在忙些什么?”

她这般一说,反倒让谢昭宁清醒了过来。

是啊,此时的母亲还是十多年前的母亲,两母女都未经历过后来之事,这时候的母亲对她误会极深,她也将母亲当做仇敌一般,母女俩又有什么温情可言!但等母亲后面明白,已经是山穷水尽,所有事态都无法回旋的地步。

现在她必须要让母亲早日明白,只是也绝非易事。

她冷静了下来,正欲说什么,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姐姐可无事了?听说姐姐跪祠堂时昏了过去,我可真是担心极了!”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刻骨入髓。

谢昭宁垂下了眼睛,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疯涌的情绪。她缓缓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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