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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103】(1 / 1)

【103】/晋江文学城首发

初六日雪就停,但天寒地冻,树根下还积着些许残雪。

沈玉娇走到算命摊子前,不知为何,有种近乡怯的局促。

明明从前见到谢无陵,并不会这般。

但当她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层雾白轻纱,看着他那张故意扮丑的脸,那份局促很快消失。

真不知这人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意,扮成这……

但哪怕是刻意扮丑,依旧掩不住那双明亮眼眸的熠熠光彩。

他笑着抬手:“夫人请坐。”

沈玉娇缓缓坐下,看向左右武婢:“你们一旁候着。”

武婢很想提醒自娘子小心江湖骗子,但见娘子已经坐下,还是默默退至一旁。

沈玉娇余光瞥见她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再看面前黏痦子胡子的谢无陵。

他好似比上次更瘦,也更黑……

黑的那么均匀,应当不是刻意涂黑?那他这到底是去挖金矿,还是挖煤矿?

她心中种种好奇,谢无陵先开口:“不知夫人想算什么?亲友、业、财运、姻缘、运程、疾丙、灾祸、寿限……这些贫道都能算,若是夫人不着急,贫道可给夫人都算一遍。”

沈玉娇眉心微动,看着他:“我想请先生替我算算,一位友人的近况。”

谢无陵:“请问夫人的友人姓氏几何,年岁几何?”

沈玉娇没说话,见桌上有纸笔,便蘸墨,在纸张轻轻落下一字。

“先生神机妙算,便凭这个字来算吧。”

“好,让贫道瞧一瞧。”

谢无陵接过纸,挑眉看着那个“无”字:“夫人的字得真好,一看就是书香门第,满腹经纶。”

沈玉娇失笑,一个无字而已,这都能夸。

那头谢无陵已掐着手指,煞有介事地算起来:“嗯,夫人要问的这位友人,吃得香,睡得暖,康健无恙,一切都好……唯独有一痼疾,至今未愈。”

沈玉娇蹙眉:“是何痼疾?”

难道他背上那道箭伤还没好?还是去岁惊马被压断的几根肋骨还没恢复?

谢无陵身上太多伤,她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却见对座之人望着她,英俊眉宇间一片诚恳:“相思成疾。”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老毛病,一直没好,尤其每逢深夜或佳节,这病就加,心口痛得很。”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长指松紧,紧松。

一个声音说,想揍他。

一个声音劝,冷静,不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人没个正形。

“无恙就好。”

沈玉娇声线平静,道:“其他的我也没什么想算的。我中亲人皆已归来,如今骨肉团圆,睦美满。我小儿乖巧懂事,从不闹我。至于我与我夫婿……”

她沉沉息,抬起眼,看向对座

之人:“先前虽有些争执,而今也已修旧好,他…他对我很好……嗯,很好。”

有很多话想说,但真到嘴边,也只剩下接连个“很好”。

毕竟裴瑕近日待她,实在是妥帖,事事周到,好到挑不出半点错处。

就连自阿兄都打趣他:“上一个这般惯着她的还是我祖父祖母,老俩口把这丫头脾惯得可娇,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王,我一看到她都要退避三舍,生怕被她讹上。”

裴瑕对此微微一笑:“那挺好的。我无缘见到她幼时模,若能将她养小时候的脾,也算却一桩遗憾。”

沈阿兄啧啧摇头:“守真啊,你完。”

笑着朝沈玉娇眨眼睛:“今年寒食,多给祖父祖母烧几炷香,多谢他们给你寻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夫君。”

无人不赞裴守真,无人不羡沈玉娇。

她渐渐也要信。

沈玉娇敛眸,再看对座笑意僵凝的谢无陵:“我违背承诺,自有天罚。但仍盼旧友,放下执念,朝前看,朝前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被困于干涸陆地的鱼儿,用湿润的唾沫互相滋润,活得一时,能活得一世么?

不如各自分开,该归湖泊的,它的湖泊。该归于江河的,它的江河。

“何况你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不该囿于儿女私。”

沈玉娇看着他,一字一顿:“而我只是个后宅妇人,也只能是个后宅妇人。”

没有什么壮志雄心,所求所想,也不过是一团聚,亲友康宁,顺遂平安。

谢无陵沉默着。

恰有一阵料峭冷风拂过,撩起轻纱一角。

他看到她那双乌黑眼眸,似远山缭绕的青岚云雾,似三月剪不断理还乱的烟雨,幽静而哀婉。

叫他心口一窒。

所有委屈、幽怨、不快,在这一瞬通通消逝,他知她的难处。

她不像他,她有太多牵绊。

叫她孤注一掷,对她并不公平。

他近来也读诗经,知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摒弃从前的偏见,书中的确不都是文绉绉的迂腐言,也有些不少道理。

“夫人莫要自怨自艾。”

谢无陵朝她弯眸,笑意轻松:“我都明白的。”

沈玉娇微怔,而后垂下眼睫。

谢无陵道:“你且放宽心过日子,只要……”

他也垂下长睫,修长指尖捻着那个“无”字,嗓音低下来:“只要……别忘这个无。”

哪怕只留一点点位置给他,都行。

“且我相信,人定胜天。”

他深吸口,再次抬眼,盛满灿烂明光:“迟早有一日,无变成有,痼疾得解,夫人想在后宅就在后宅,想去江湖就去江湖,想怎都行……”

“迟早的。”

谢无陵盯着她潋滟颤动的眸光,浓眉挑起:“我算命很准的,夫人信我一,必不叫你失望。”

沈玉娇从他的眼中读到热忱、执着,以及藏在那热意之后熊熊燃烧的野心。

也明白他所说的“迟早一日”,抵便是皇位交替的那日。

换做其他事,沈玉娇会说:“好,我信你。”

可储位之争这的生死事,她不想泼他冷水,却不得不泼他冷水:“朝堂局势烟波诡谲,稍有不慎,不得善终……”

谢无陵道:“夫人不信我?”

沈玉娇一噎:“这不是信不信的事……”

谢无陵下颌微绷,默片刻,黑眸深深看向她:“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要赌这一。”

从前在地下赌场混迹,他最瞧不上那些烂赌鬼,觉着他们利欲熏心,愚不可及。

现如今,他也成个赌徒。

不赌钱,赌命。

谢无陵心下自嘲,若是三年前的谢无陵知晓他今日作为,定也要骂他一声“愚不可及”。

可谁也不知他在土地庙捡到的脏兮兮小媳妇,竟是个坠入凡尘的“仙女儿”。

仙女当然要住瑶池、穿锦衣,过神仙般的好日子,也自要最好的人才能配她。

他不能叫她与他在泥窝里打滚,便只能往上,追月亮一追着她跑。

古有夸父逐日,今有他谢无陵追月亮。

沈玉娇就是他心中,最皎洁、最高贵的一轮明月。

“夫人,你我有缘,这卦不收你钱,贫道另赠你一些符篆宝,就当结个善缘。”

也不等沈玉娇拒绝,谢无陵就拿出个巴掌的、沉甸甸、鼓囊囊的灰布袋子,递到她面前。

沈玉娇惊愕,谢无陵朝她笑:“收下吧,拿去都能用的,镇宅,保平安。”

他一说平安,沈玉娇也记起:“平安他……”

谢无陵道:“明日我去接。”

沈玉娇放下心:“好。”

但那个其貌不扬的布袋子,她迟疑着要不要接。

徐氏那头已求好平安符出来,见着沈玉娇在算命摊子这,也好奇走过来:“玉娘,你在这算什么呢?”

沈玉娇心下一跳,生怕谢无陵会露馅,忙道:“就随便算算……”

相比于她的紧张,谢无陵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笑着与徐氏道:“这位夫人算宅平安呢,算个上上卦。”

徐氏一听,喜笑颜开:“真的?那可太好,看来今日这趟没白来。”

说着,她道:“来都来,那我也算一卦。”

谢无陵道:“真不凑巧,贫道每日只算三卦,方才最后一卦已经给这位娘子算,今日便不再算。”

徐氏略显失望:“那好吧。”

瞥过桌上那袋东西:“这些是?”

谢无陵道:“是赠予这位娘子的符篆与器,贫道念专门的咒,唯有这位娘子能碰,旁人碰就不灵。”

徐氏刚伸出的手连忙撤,一脸讪讪:“还好还好。”

见谢无陵眯眼掐指装得一本正经神棍模,再看阿嫂那副真的信的模,沈

玉娇面上不显,心下哭笑不得。

徐氏道:“玉娘,既是道长赠予你的结缘之物,那便收下吧。现下天色不早,咱们也该。”

沈玉娇抬起眼,就看谢无陵满眼期待,巴巴望着她。

给予的是他,渴求的也是他。

沈玉娇还是拿起来,沉甸甸的,有纸张的柔软,好似的确是符篆宝。

她与谢无陵道谢,便与徐氏一道离开。

直到上马车,徐氏才忽的晃过神来:“寺庙里头怎么有道士?”

也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沈玉娇倏地浮现谢无陵剃光头发当尚的模。

他皮相好,长一双多桃花眼,便是当尚,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尚。

“玉娘,你笑什么呢?”徐氏疑惑。

“啊?”沈玉娇眨眨眼:“我有笑么。”

徐氏道:“哪没有,嘴角都翘起,是想到什么趣事?”

沈玉娇摇头:“没什么,只是与阿嫂你一纳闷,庙里怎么有道士……是儒释道不分,还是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跑江湖?”

徐氏一本正经忖度道:“我倒觉得他虽老些,黑些,骨骼却生得端正,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很,颇有些灵秀仙呢。”

沈玉娇掐着掌心,辛苦憋笑。

心下暗骂那谢无陵也太会演,竟将她阿嫂诓住。

好容易平缓心绪,她忙与徐氏岔开话题,不再聊这事。

待与徐氏在坊市口分别,沈玉娇才摸出角落里藏着的那个灰色布袋。

打开一看,她瞠目结舌。

哪里是什么符篆宝,而是一沓厚厚的千银票一套赤金首饰。

沉甸甸的金手镯、金戒指、金簪子、金耳坠,都是新炸的金子,哪怕马车光线昏暗,也掩不住的金光灿烂。

沈玉娇被这金光晃眼,恍然记起在金陵时。

他送她一对金叶子耳环用作新婚的装点,还与她保证,过年衙门发钱,再给她打个金镯子,叫她面面过年。

时隔年,姗姗来迟的新岁礼物。

一套金首饰,还有他半的当,全给她。

沈玉娇垂下眼,将那沉到显得笨得的手镯套入腕间,金灿灿,白莹莹,真的好看么?

但若谢无陵在,定要说好看的。

她哪怕套个麻绳,他都能夸出花儿来。

然而这些首饰与银票,她还是装布袋子。

除那个金镯子。

其余的都于当晚,交给裴瑕。

她也不瞒他在慈恩寺遇到谢无陵的事,言简意赅说罢,道:“他说明日会来接平安,这些你明日一并还给他吧。”

得知那谢无陵在私下里去寻妻子,裴瑕眉心轻拧。

但见她将事原委这些银钱都与他坦白,胸间那口闷渐渐散。

不值当为那人生怒。

更不值当为那人,与玉娘再生芥蒂。

他将那些俗物放置一旁,再看沈玉娇,神色温润:“我会安排好,

你不必操心。”

沈玉娇触及他眸中温柔,心尖莫名颤下。

有些愧,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低下头。

裴瑕见她突然的安静,问:“怎么?”

榻边的烛火暖黄昏朦,静静落在她抬起的婉丽眉眼。她迟疑几息,还是低低开口:“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瑕眸色微深:“你我夫妻,用不着求这个字。”

但沈玉娇难为,因这件事,实在不该与裴瑕开口。

可她没办。

她站起身,于他面前站定,神色庄,朝他深深一挹礼:“位相争,必有胜负。真到那日,还请……还请你能帮忙,留他一条命。”

“一条命即可,哪怕将他逐出长安,或是怎……”

沈玉娇躬着身,只觉那道直直落在额间的目光如有实质,清冷锋利。

她后脊背一阵发麻。

心虚,惶恐,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总之,别杀他。”

在她心里,三皇子绝非明君之选。何况二皇子有裴瑕相助,风头正盛。

战场上谢无陵或许是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可朝堂党争,裴瑕胸有丘壑,谋略无双,绝非旁人可比。

自古成王败寇,新帝上位,输的那一派势必要斩草除根,一番血洗。

谢无陵作为三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真到那日,恐怕难得善终。

但若有裴瑕求……

“二殿下这般器你,你若美言一二,饶他一条命定是不难的。”

沈玉娇仰起脸,明澈乌眸在烛光下潋滟:“守真阿兄,可以么?”

裴瑕看着她,良久,开口:“若他日是我输,你可会这般求他?”

沈玉娇一怔。

第一反应是,裴瑕怎么会输?

第二反应是,谢无陵定不会杀他的。

谢无陵他……他怎么会杀裴瑕呢?他不会的。

沈玉娇也为自己心底这份笃定给惊住。

手腕忽的被握住,她晃过神,就对上裴瑕定定望来的狭眸。

“怎么不说话?”他问。

沈玉娇唇瓣翕动下,轻声道;“他不会杀你的。”

裴瑕扯下嘴角:“这般肯定?”

沈玉娇也不知她为何这般笃定,但直觉就是这——

是,谢无陵知晓裴瑕对她恩如山,知晓裴瑕是她孩儿的父亲,知晓他若杀裴瑕,会使她伤心。

他从不会做叫她伤心的事。

裴瑕心思缜密,也窥破她眸中变幻的神色,淡淡嗤声:“原来在玉娘心里,我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辈。”

沈玉娇眼睫猛地颤下,慌张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裴瑕睇她:“只是什么?”

沈玉娇再次在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语塞。

虽不至于“心狠手辣”,但她的确觉得裴瑕会杀谢无陵。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心里那个清风朗月、刚直不阿的如玉君子,成如今这呢。

沈玉娇有些迷惘,有些惭愧,偏过脸,不敢去看裴瑕的眼睛。

裴瑕也知这隔阂终是还在的,且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良久,他握着沈玉娇的手,将她带到他身侧坐下。

看着她蝶翼般轻颤的鸦睫,他放缓嗓音:“我可以应你。”

沈玉娇眼中亮起欢喜,掀眸看他。

“但长安,他必是不能留。”

裴瑕垂下黑眸,抬起一根长指,点点沈玉娇的心口:“你这里,也不能再留他。”

见她眼底刹那的木然,他低下头,以额抵住她的额,喑哑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不疾不徐:“玉娘,忘他。”

“从此往后,你我夫妻同心同德,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他身上华贵的檀木香随着他吐息间的热意拂过沈玉娇的眉眼。

湿热的,痒痒的,像是一阵醉人的、来势汹汹的、诱人沉溺的潮。

她的眼皮一点点阖上,待全然阖上,喉咙发出一声低低的细音:“好。”

下一刻,裴瑕的吻便落下来。

顺着男人坚实的身躯,她倒在榻间。

手被他牵着,攀住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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