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刚接触,夹生,新识不久的人们(不能算作朋友),我或者可以敞得开,随意和他们来往;但凡超过一定时间限度(这个时限把握不准,类似常说的三分钟热度),我就对熟人极端讨厌,厌恶得要命,直想即刻逃离熟人圈子。
倘非隔三差五照镜,恐怕自不识己,认出也会恶心。
活到大部分人连你存在过都不记得委实可悲——
躲在阴暗角落里,我偷偷地观察着你。
为什么我要这样对你?我有时候想。就是因为我俩发生了关系,这关系可浅可深,无所谓。
如果你与我毫无关系,仅仅是万千女人当中的一个,那么你跟他们没有任何不同,这跟美丑善恶一点关系没有。
就像大海里成群结队的鱼一样,瑰丽则瑰丽矣,绚烂则绚烂矣,可是它们当中的每一条对我来讲都一样。
如果我们没有关系,你就是亿万玫瑰当中的一朵,但只有我拿起其中的一朵,这一朵对我来说才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它就在我手中,我闻到了淡淡的玫瑰香。
地球上有八十亿人,你就是那个与我有关系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所以我一直注视着你。
迈着坚定却悠闲的步伐,你目不斜视,一直朝庙门口走去。
只是在迫近庙门处,才稍作停留,你抬头看看那个建筑,略微思忖一下,便抬脚走进去。
我从幽暗处钻出来,往庙跟前走,在一家钟表店前停下,看看窗里挂在墙上的时钟。
一定不能进去,不可出现,这是必须的;定然要把持住己身。我在心里一面对自己说,一面皱着眉头踱步。
此刻晴空万里,太阳不知在哪个方向,总之大放光明地普照大地,所有妖魔鬼怪都遁形敛迹。
几只灰白鸽子从天边飞来,在庙宇上空盘旋一会,悠然落下,小跑着来到庙门前的空地上啄食蚂蚁,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呢喃声。
我目光时刻不离庙门,偶尔也有人出入,但都不是你。
竭力忆起你的身形及穿着(高高个头,纤细身骨,一袭白衣,白裤白鞋,乱发披纷),提醒自己千万不要错过。
可是我没有看见你出来。
我无聊地在庙前街上从这个店踱到那个店,从藏身的这个角落换到那个角落,但我的两只眼睛从未离开过庙门。
移时,一对中年夫妇联袂走进庙去。
稍顷,一个大胖女人踱进去。
有一位欧洲白种男人背着双肩包跨出来。
一个新剃了头皮的年老喇嘛抬腿迈出门槛,向四周瞭望一番,旋即又把那铮亮的秃头缩回去。
有一只浅棕色的泰迪狗从那头一边不断地吸着鼻子嗅着,一边频繁地摆动四条小腿,像个孩子似的跳跳窜窜经过庙门。
它似乎对这个庙很熟悉,熟到熟视无睹的程度,路过门口,没有稍做停留,没有向寺院里哪怕张望一下。
但在门那边的墙根,它却停下来,伸出前双脚按地,塌下双肩,然后用两后脚不停蹬地,同时嘴里发出低沉的唔唔声,仿佛瞧见了鬼,其实它前面什么也没有。
小泰迪无缘无故地对着虚空发完一通威后,开始屁股向前倒着走,摆着头,甩尾巴。
我被这个家伙奇怪的举动吸引,十分好奇,开始用一只眼睛盯着庙门,一只眼睛看它。
它倒退几步后直抵墙根。我心想狗也一样,不用眼睛看的话是掌握不准方向的,怎么样,走歪了吧?
出乎意料,它并未调整方向继续倒着走,更没有掉转身来头朝前走,而是顺着墙一直退,退到了墙上!
这是一只什么狗?谁家的狗?它怎么啦?要干什么?是无聊地发疯哩,还是高兴地玩耍?
一连串问题闪现于脑海,我观望四周,不像有它主子一样的人存在,那么它是一只流浪狗或虽有家但却自己偷跑出来瞎遛的狗?
其时小泰迪已经贴着墙倒立起来,它的尾巴犹如一根旗杆直指天空,两条后腿远远高出身子蹬在墙壁上,两条前腿悉力支撑着全身重量,貌似已被压弯。
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头盯着地砖,由于用劲,整个身子绷得笔直,它看起来比正常爬在地面大得多。
我不禁暗自大笑,心想这俨然是只爱锻炼的狗,或许它看惯主人经常进行各种姿势的锻炼,浑身痒痒得也想来一手,也许它接下来要做几个俯卧撑。
完全出乎逆料,它没做任何类人的动作,而是缓缓抬起一条后腿,开始撒尿。
唉,狗究竟是狗啊!
感叹之余,我试着推想,这只小狗为什么要这般尿尿?回想一番它全套动作,仔细思索,得出如下结论:
小泰迪走过庙门时,没有闻到任何它熟悉的味道。寺庙对它来说根本无所谓,那不属于它的世界。
可是越过庙门之后来到墙边,它突然闻到了狗的尿骚味,就在那面墙上,是只不熟悉(或是熟悉?)的狗留下的。
于是它要向它挑衅(战?或竟是调情?),但显然那是一只大狗嗤下,尿迹比它站起来的头顶还高,于是它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妙计——
小泰迪已经尿完从墙壁跳下,它对自己的杰作明显很满意,头朝上再次爬到墙上闻了又闻,然后它跳离墙面,又跳碰在墙上,仿佛墙里面有它中意的情侣或者兄弟姐妹。
看着它最终恋恋不舍地与那摊尿液别去,我心头顿时空落落的。
先前进庙的那对中年夫妇手拉着手出来了,大概因为外面阳光很强烈,他们都把另一只手遮起在眉骨边。
既空虚又无聊,既寂寞且悲伤,既漫漫又长长,我从藏身的一个地方出来,耐着性子,踱到钟表店前,记不清是第几次地又看了看时间,一个半小时业已过去。
那个大胖女人也已经出来。
仍然不见你的魅影。
摇摇头,无奈地叹几口气,我又躲到另一个藏身之地继续进行监视。
比等着鱼儿上钩还要急不可耐,比端着枪埋伏好就等猎物出现还要迫不及待。
猝然,一个喇嘛现身。就是昨天帮咱们解围的那个年轻喇嘛,就是你心头口中的喇嘛哥。
我的心倏地跳到嗓子眼。
只见他手拎袍服,迈过门槛,大踏步冲我走来。
他不可能知道我躲在这儿。我进一步藏起来,偷偷探出头觑他,果然他眼神望向前方虚空,并未聚焦在我这里。
稍稍放下些心来,可令人奇怪的是,你为什么没出现,只有他一个人出来?
那天夜深,又在非常情况下,说实话没看真他容颜,此刻我却瞧视清晰,他生得非常朗俊,额颧腮颏棱角分明,加上一身喇嘛打扮,有些酷且带点神秘气息。
难怪你着迷呢!我嫉妒地想。
喇嘛已经从钟表店那边拐过去,紫袍一闪,不见踪影。
是不是你被他锁在了僧房?还是你盖着僧袍正甜蜜地睡在他床?
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我头脑乱糟糟。
该不该趁他不在,当即我就冲进去把你救出火坑?
倘或……不可能……你们……难道……有可能……除非……
思绪万千,我踯躅,蹉跎,犹犹豫豫——
那个贼秃已回来。我赶紧又藏起。
只见他迈着匆忙的步伐,肘腋间多了一个别人或叫做褡裢
在我看来却是讨吃兜子的东西。
他像个恶魔一样揣着邪恶急匆匆地走进庙门去。再也没有出来。
再也没有人从这个庙中出来。连一条蛆也没有。
太阳亮出白花花的强光,照见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群鸽飞走又飞来,盘旋好几回,终于抖动着翅膀飞没了踪影。
身后小巷中人流渐多,传出喧嚣嘈杂的声音,混着小贩的叫卖声。
阳光下这座寺庙却俨然变成废墟一般,像座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我从藏身地走出来,大模大样站在庙门前,希望能有一个活人走出来。
终归徒劳。再三再四次折回钟表店,看看墙上挂的钟,我默默计算一番,自从你进去,到现在,足足过去三个多钟头啦。
心如死灰,嗒然若丧,我决定离开。
轻轻地我走了,踏着碎银样日光,从艰难与伤痛的泥淖中拔脚前行,放下过去,记住往昔,英勇向前。
混在游人中,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我突然觉到己身无比虚空,轻飘飘的两脚几乎不能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裆部、腋下、前胸后背,仿佛塞满氢气球,直把我往上抬,像行走在齐脖子深的游泳池中一样艰难。
我的灵魂恍惚从身体当中抽离出来一般,附着在前面两个正在边走边聊天的游人肩头。
这是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人。老头穿着草绿色防晒服,头顶微秃,脖子后面有一道深沟。中年人身着大红运动服,像站在奥运会颁奖台上的国家队运动员。
老头矮。中年人高。
老头说:嗳,爷你妈年轻时候,经常一起打网球的有个哥们,那叫一个别扭!身高马大就跟吕布似的,却尼玛长了张娃娃脸,没跟你说话之前就先笑,真是腼腆。后来听说那个家伙找了个女朋友,没几天就吹啦。我们都好奇因为什么,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来。
有人打诨说因为他身体某个部位的原因。你想,男人,某个部位,还能指哪?说起这,大家一下子都来了兴趣,而且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家伙,跟我们打球这么久了,你就从来没看见过他洗澡。
是吗?中年男人应和一声。
唯独一次,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打完球后大家都汗流浃背,热得争先恐后往澡堂跑,破天荒地,这个家伙也去了,但你猜怎么着?
怎啦?
尼玛那家伙真叫个怪啊,穿着裤衩洗澡!那种军用迷彩裤衩,而且也不打香皂不搓啥的,匆匆冲了冲就跑出去。我们一致认为那家伙那个东西肯定有问题!
大家悄悄商量好,等一会儿回到更衣室以后,大伙一齐动手,看看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