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寿(一)(1 / 1)

成嘉三十八年暮春。

皇帝设宴于北苑,为皇太后寿。

周太后身着翟衣坐在上首,头戴九龙四凤冠,上面缀着珠翠宝石无数,华贵无比。

美人虽迟暮,也可隐约窥见从前的风姿。

加之高氏一族获罪,高太后再没了从前的风光,如今后宫之中当属周太后最为尊贵。在权势的滋养下,越发显得容光焕发。

今日的宫宴,高太后并没有露面。

她称病不来,实则是有意忍让。周太后在她面前应当执妾礼,她既不愿意在寿辰当日败人家的兴,索性避开。

她这样聪明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是知进退的。

教坊司奏宴乐已毕。皇帝扫视了一眼阶下侍宴的皇室宗亲,朗声道:“今日母后圣寿,朕与内阁商议了,为皇太后上徽号。吕衡,颁旨罢。”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衡闻言应了声是,将圣旨举过头顶,上前两步。见众人纷纷起身跪下,方才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鸿业,宣明孝治,亲亲尊尊,仁政之务。钦惟圣母,辅翼先朝,福庇无疆,厥功斯茂,垂范六宫,母仪四海。今祗告天地,谨上尊号曰仁肃皇太后。”

众人皆山呼万岁,拜贺皇太后。

皇帝即位之初,两宫太后并立,依照祖制为嫡母高太后上徽号,称端肃皇太后,生母周太后则无徽号,以示区别。

如今皇帝加尊周太后为仁肃皇太后,便是两宫并尊的意思。

周太后对皇帝这道旨意自是极为满意。先帝在时对高太后十分爱重,周太后身为嫔妃,即便后来母以子贵,也始终比高太后低了一头。

如今几十年过去,两人总算是平起平坐了。周太后方才觉得,心里这口气终于咽了下去。

她甚至有些遗憾高太后今日没有赴宴——明争暗斗了半辈子,她很想高氏亲眼看一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一直埋在她心底的隐秘情绪此刻又翻涌了起来,她嫉妒高氏。

从前是,现在也是……

好在有皇帝和一众宫眷陪着周太后说话解闷,这些经年累月的恩怨很快在觥筹交错之中被暂时地放到一旁。

今日设宴的北苑是皇家园林,历时三代帝王方才建成,园中亭台殿宇无一不雅致,依山傍水,景致非常。

周贵妃伶牙俐齿,此时抬起玉手遥遥一指,状若无意道:“咦?这湖中间的就是万佛寺罢?”

众人顺着周贵妃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自宴饮之处恰能远远望见湖心小岛之上一座楼阁华丽庄重,云雾缭绕着,宛如仙境一般,隐约间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钟磬之声。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贵妃好眼力,正是万佛寺。”

周贵妃抿着嘴一笑:“臣妾倒不是眼力好,只是远远瞧着这屋顶金光闪闪,像有佛光似的,所以心里猜想着这就是万佛寺了,却不成想真叫臣妾猜中了。”

说罢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向着周太后笑道:“太后快瞧瞧,皇上为您建的这座万佛寺,可真是气派。这普天之下,也只有您这样佛缘深厚的人呀,才当得起这样大的功德。”

周贵妃一番话说的皇帝与太后兴致更高。周太后眼中满是慈爱之色,和蔼道:“是皇帝有孝心。哀家日日祈福,只盼着诸天神佛庇佑皇帝,庇佑大周,哀家便心满意足了。”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说起来自万佛寺建成,臣妾还未能亲眼一见,所以方才不认得。”周贵妃绞着手里的帕子,娇嗔道:“也不知皇上肯不肯带臣妾们去寺里进香,好让咱们也跟着沾沾福气。”

“你倒怪起朕来了。”皇帝仰头饮了一口酒,朗声笑道:“好啊,改日带你们去就是了。”

……

又一曲礼乐奏毕,皇室宗亲开始依着辈分给周太后行礼。

皇子之中则由皇长子谢泰领着弟弟们上前拜寿,就连尚不足周岁的四皇子谢裕,也由乳娘抱着来给太后磕头。

谢泰如今长高了不少,脸上脱去了稚气,渐渐棱角分明起来。此时立于阶下,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更加沉稳,俨然已是一幅少年模样。

他站在诸皇子之前,稽首而拜,声如洪钟:“孙儿们恭祝皇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好孩子,快起来罢。”周太后含笑招了招手,示意皇子们起身。

华阳长公主开口赞道:“泰儿越发有长兄的样子了。日后定能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替皇兄分忧。”

“公主过誉了。”周贵妃一面嘴上谦让,一面暗自觑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面色和蔼,看向谢泰的眼神中颇有些赞许之意,心中更加得意起来。

“不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一味夸孩子。”华阳长公主轻摇两下手里的团扇,接着说道:“瑶瑶回来也常和我说,泰儿人品贵重,学问又好,宫里诸位兄弟都以他为榜样呢。”

周贵妃自然知道长公主这话是有意讨好的意思,瑶瑶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这话若真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那才是见了鬼了。

只是长公主金枝玉叶,又得太后与皇帝眷顾,向来矜贵。周贵妃与她虽是表姐妹,平素却并无太多深交,今日她当众替谢泰美言,倒让周贵妃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即便是如今中宫之位空悬,以华阳长公主这般身份也不必向她示好的。

待皇室宗亲们都给太后行了礼,几位年长的亲王自封地进京,此次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宝,众人不免又是一番赞叹。

“朕也有一件礼物,要献给母后。”皇帝说完摆摆手,示意内侍将贺礼呈上来。

周太后接过去看了,见是一串佛珠,做工十分精细,点了点头道:“皇帝有心了。”

不待皇帝开口,周贵妃抢先问道:“皇上,您的贺礼我们自然是比不上的,这佛珠可是有什么来历么?”

“这是南朝时高僧智顗大师的佛珠。”皇帝闻言一笑,答道:“前些日子严景修去江南巡盐,听说有这样一串佛珠,于是四处访求得来的。今日朕借花献佛,献给母后贺寿。”

“哦?”周太后惊喜道:“这可是难得的佛家圣物。”

周太后将手中的佛珠重新拿起,细细观赏一番,不住地点头赞道:“这些菩提子颗颗浑圆,色泽莹润,果然是智顗大师传下来的宝物。

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程广吉也在一旁凑趣道:“自严大人带着这串佛珠回京,奴婢听外头的人议论,都说太后娘娘是观世音菩萨再世,是上天派来护佑大周国祚永昌的。”

周太后心中大喜,面色却依旧矜持,抬了抬眼浅笑道:“竟有这样的话。”

“正是。”程广吉垂着眼,恭顺道:“太后娘娘潜心侍佛,如今恰逢皇太后圣寿,智顗大师的佛珠流落民间多年,却在此时现世,这可不正是天意么?”

周太后听了,脸上的笑意更甚,又连声念了几句佛:“皇帝孝顺,哀家到了这个年纪,儿孙承欢膝下替哀家祝寿,也算是有福气了。”

皇帝当下恭敬道:“母后高兴便好。”

周太后又问道:“今儿寿宴听说是贵妃操办的?”

贵妃应了声是,太后便点头笑道:“今天人多,就连番地的亲王们都进京了,难得这宫宴办得处处妥帖。”又看着皇帝道:“哀家瞧着,贵妃倒是个能干的。操持宫务很有些章法,泰儿也养得极好,可见教子有方。”

皇帝心下了然,知道周太后有意抬举娘家人,甚至有几分急于让他就此定下继后人选的意思。

可他眼下并无这个打算。

皇帝年少登基,经此三十余年,凡事自有决断。以他的雷霆手段,小事上或许偶有纵容,大事上却绝无让步的可能。

当下皇帝只是顺着太后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的确不错。”又指了指面前的一道燕窝羹,示意内侍赏给周贵妃。

“贵妃打理后宫辛苦,也该多注意身子。”

“臣妾多谢皇上关怀。”周菱掩去眼角的一丝几不可查的失落,连忙起身谢恩,似是喜不自胜。

她本就生了一双极妩媚的眼睛,此时看向皇帝眼波流转,欣喜中又带着几分羞涩,道不出的风情。

皇帝见她如此,更是十分受用。

即便是天子,面对貌美女子的爱慕,也难免会生出些虚荣的心思。

周菱看着皇帝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温和,心里不禁一阵好笑——难道自己当真会愚蠢到指望着一位帝王与她伉俪情深么?

她是皇帝的表妹,旁人都以为她待皇帝一片痴心,是青梅竹马的情意。或许连皇帝也是如此认为。

可周菱自己清楚的很,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情爱,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她可以依靠的是周家,是子嗣,却唯独不是这位坐拥四海的夫君。

她流露出的情意,不过是争宠的手段。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过是她实现野心的工具,仅此而已。

而她最擅长的,便是将三分的情演出十分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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