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浑身墨黑的玄鸟载着沅湘飞翔在崇山峻岭之间。
沅湘随风笛一同御过坐骑，此时倒并不十分害怕。天尊将他带回昆仑神山后，径直将他关入一间逼仄的小偏殿，其后再无人问津，好容易苦熬一夜到亮，不由分说又被送了出来。
山谷中的风在他耳边呼啸着，他绷紧着神经默默等待着。
越过一座又一座的高山，玄鸟向着一处高绝的悬崖飞去。山崖陡绝，高耸入云，玄鸟一直向上飞掠，沅湘不得不搂住玄鸟的脖子，以免被甩脱。越过云层之上，崖顶竟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玄鸟停驻在崖顶上，一倾身子，沅湘滚落下来。
他使劲揉揉被山风吹痛的眼睛，茫然四顾。
以灵力传送的声音送至他的耳鼓，“你在此处待足三日，若三日后你仍然活着，自会有玄鸟载你回去。一切都交给天意吧。”
天尊漠远的声音消失时，玄鸟也已振翅离开了。
这便是天罚吗？
早间他在偏殿中隐约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应该说是师父真正的声音，师父求天尊给他一条生路，天尊应许了让师父入净髓池，而他上放鹰台。
那此处便是放鹰台了。
昆仑神山的鹰当然是神鹰，沅湘心中升起无法描述的恐惧。
鹰是山林中的王者，掠杀成性，冷血孤高，所谓神鹰难道不是更加凶猛暴虐吗，以他这区区孱弱肉体凡胎，神鹰一爪按下，只怕已是一命呜呼了。
他惶恐地再次环顾，神明之威他无力抗拒，可他希望他能看清楚神鹰扑食的样子，就算死，好歹也得知道凶手的长相吧。
山顶的风更是凛冽，沅湘于风中瑟缩成一团，因为恐惧尤感寒冷异常。
头顶苍黄的日影开始向西移去，沅湘心中的惧怕一丝未减，腹中的饥饿也是实实在在，十几个时辰粒米未进了，这是生而为人的最基本的需求啊。他不禁懊丧，命都快没有了，还惦记着吃吗？可是，神鹰会不会来，就如悬顶之剑，眼前尚未可知，而这样一直饥渴下去，便是剑指咽喉啊，只怕不及三日他也是要命丧于此了。
可他仍然不敢稍动，四周的绝壁之下，好像都有神鹰锐利的目光在逡巡着，他一动，那天生的猎手势必会瞬息而至，将他扑食。
白日在紧张四顾与战战兢兢中苦熬过去，暗夜的风声鹤唳更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目力难及的黑暗处仿佛随时会有幽魅出没，无法顾及的身后总是凉嗖嗖的怕人的寒凉。
沅湘心知他必须勉强自己休息了，长时间陷入恐惧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精神，倘若晚间他再不能稍事歇息，就算神鹰不来，他也会被折磨得疯魔了。
他试着侧身躺倒下来，仍是紧紧抱着自己，他突然发现这是师父的睡姿，他感到了些许安全。师父大概去入净髓池了吧，可他丝毫不知净髓池是为何物，胡乱猜想着那必是凶险之地，他暗自鼓舞，待他离了放鹰台，定去把师父救出来。
待他醒来，冷白的天光已现，他讶异于自己于此险地居然能睡过去。
经历了一日夜，这静谧的山中除了不止息的风声，并没有毒虫猛兽出没，沅湘大着胆子想想，也许风笛说得对，何必为了尚未到来的事而焦虑呢，或者这三日神鹰都不会来，可他不能把自己饿死在这儿，他得先对付这咕咕直叫的肚子。
沅湘小心翼翼向悬崖边探出身子，下方云雾缭绕根本望不到底，万壑深渊啊，纵身下去了可真是一了百了。
崖下的风往上劲吹着，他又往回缩了缩，伸手在崖壁上探摸着。他沿着崖壁探摸了一圈，终于寻到一小团柔软的小草，他揪下草叶放入口中慢慢嚼着。滋味有些苦涩，这几片草叶大概也救不了他的命吧，他在这淡淡的苦涩中苦涩地笑了。
这一日似较前一日的光景略微好挨些了，或许是因为他没有那么焦躁了吧。既来之，且从容处之吧。
山间劲风驰掠，到了后半晌天光转暗，飘起了细雨。
雨幕如织，这光禿的山岩上空无一物，并无可遮风蔽雨处，细密的雨丝不知疲倦地落着，沅湘避无可避，只能祈祷这雨快些停下。
他在冷雨中直打哆嗦，冻得实在受不住了，起身跑动几圈，冻死的危险比被神鹰猎食的危险更加迫近，来吧，来吃我吧，大不了跟你拼了。
他恨恨地想着，越发起劲地跑起来。
入夜后，雨渐歇了，沅湘在冻饿的虚弱之中昏睡过去。
朦胧中，他依稀听到了叽叽的细弱的啼叫声。
这山中竟还有活物？
沅湘一激灵醒转来，日光温煦如阳春，他活动活动手脚，小心向外探出身子，往崖壁上搜寻，那细小的声音时有时无，他仔细分辨，终于找到传来声音的方向。
可这方崖壁陡直向上，他观察良久也没有发现那活物竟在何处鸣叫，反而是凌空的高度令他感到眩晕，一阵恶逆袭来，他忙回身坐下缓一缓。
那叫声更加分明了，应是雏鸟，这来自新生的鸣叫令沅湘精神一振，他再次趴下身来，他要寻找到于这绝地与他相依相伴的美好生命。
自崖顶向下丈余处攀援着一根粗藤，粗藤一路向下延伸，消隐于一块略突起的巉岩之下。
沅湘不禁莞尔，这声音原来来自这里，他忘情地凝视着巉岩，想象中那块岩石应是承托着一个鸟巢，鸟巢之中有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向他发出它来到世间的初初的鸣叫。
他的视线之中突然跳跃出一点点白，那白是会动的，尖圆的形状中有碎裂的缝隙，这当是一只尚在破壳的雏鸟。雏鸟奋力出壳的过程似乎很艰难，蛋壳抖动得厉害，越发往外挣去。眼看着蛋壳的头部被啄出了一个小洞，沅湘刚松了口气，蛋壳横过来，在巉岩上滚动起来。
崖下便是万丈深渊，雏鸟尚未睁眼看到这个世间，它的可贵的生命便要戛然而止了吗？
沅湘心急如焚，他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他只知他不能冷眼旁观一个生命的消逝，仔细盘算了一下藤蔓与巉岩的距离，他决定冒险一试。
他用手紧紧抠着崖顶，将整个身体向下探去，尽管他伸直了脚尖，离着粗藤仍有些一段距离，他深吸口气，放开手向下一跃，粗砺的岩石顿时磨破了他的手肘和膝盖，他使出全部力气紧紧抓住了眼前的粗藤，好险。
他顺着粗藤向下攀援，离巉岩越来越近了。
他低头望去，那只顽强的雏鸟已将蛋壳的上半部啄开了，蛋壳剧烈地抖动后，向岩石外滚落下去。
沅湘丢开手中的藤蔓，纵身跃起，他竭力伸长手臂，托住了蛋壳，使出全力将蛋壳向上一送，而他却失去了所有的依托，如剪线的风筝，于山风中飘摇坠落。
疾速的风声在耳朵烈烈刮过，他闭着眼感受这短暂的如鸟一般的自由。
师父，你会怪我吗，可如果这就是天意，还请师父从此忘了沅湘吧。
身后裂帛一般撕裂的风不在了，沅湘努力睁开眼，万仞千山都在急速后退，他在往上遽升。他心中一松，昏死过去。
神鹰载着昏迷的沅湘飞升到放鹰台，将他置于岩顶上，这凶残的猎手盯着他的目光却不是凶残。见沅湘迟迟未醒，神鹰也不离开，在岩石上倒换着两只脚爪，时不时回身伸长弯曲的锋利的喙梳理着赤褐色的羽毛。神鹰弯下庞大的身躯，用喙顶一顶沅湘绵软的身体，他仍是一动未动。
神鹰仰天长鸣一声，弯曲的喙对着沅湘的额头，滴落下一滴晶莹的玉露。玉露瞬间消隐入了沅湘的身体。
醒来的沅湘全然没有了疲累与虚弱感，他先是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惊得一跳，可神鹰并没有表现出要攻击他的样子，他略一回神，方才正是神鹰将他救起，神明行事没道理不顾首尾吧。他虽不敢揣测所谓天罚不过尔尔，但危险已去，他心系师父，再顾不得其他，忙忙地向神鹰说起师父犹在净髓池受苦一事。
神鹰低鸣一声，伏下了身子。
鹰击长空，果然是神速，不多时，神鹰已载着沅湘飞越重重山峦，直抵净髓池所在的净花谷。
沅湘已遥遥得见山谷中以白石镶砌的池子，一池神水闪动着奇异的赤金色，波光粼粼。他纵身跃下，狂奔过去，被守护于此的仙侍团团围住，他劈手挣开纠缠，却无法穿越人墙，透过人丛缝隙，他看到了师父。
除却前番于“灵眼石”中曾窥见过师父真容而外，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师父的样貌。玉人无瑕仙姿曼妙，她本应于云端莲步蹁跹，可她却在这一池异光闪动的池水中坚韧相抗，她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唇角绷出一条惨白的直线，单薄的衣裳透出隐隐血痕。
“师父，沅湘来了，沅湘来救你了——”
沅湘声嘶力竭大叫着，萸姜应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知他无碍向他投来欣慰一笑，既而又闭上了眼睛。
沅湘只觉头顶一阵风起，神鹰低掠而过，几名仙侍被掀翻在地，沅湘趁机大步奔到池边。“师父，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可任凭沅湘呼唤，萸姜皆不为所动。
沅湘将手探入池水，指尖骤然感受到如烈火焚烧一般的尖锐痛感，第三日了，师父在这如火的炙烤中坚持三日了，沅湘心痛难当，师父，你若不能离开，我便陪你一同受苦。沅湘跃入池水，忍着刺痛走到萸姜身边。
“你快离开，肉体凡胎，经受不住神水销蚀，你会肌骨全失，于池水中消于无形的。”她欲将沅湘推出去，可她已无力支撑，倾身倒在了沅湘的怀中。
沅湘紧紧抱着她，生怕她会没入池水之中，“师父，你受苦了，沅湘不值得你这么做。”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
她是如此的轻灵娇弱，这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的人儿竟是如此令人怜惜，他心里的痛远胜过肌肤所感受到的灼痛。
他只是一介凡人，他不懂天罚为何物，天罚便是要让人受尽苦楚直至丢掉性命吗，这样冷酷无情的天罚是谁定下来的规矩。他不服，他不能让师父的蒲柳之躯被活活耗尽，他不能。
沅湘一手托着她的肩背，一手下探寻到她的腿弯，将萸姜横陈抱起。
“沅湘，你放我下来，这是天罚，不能违抗。”萸姜极力嘶喊着。
沅湘并不理会她，无论萸姜说什么他都不肯放她下来，无知无畏对抗着神水的浸蚀，咬紧牙承受着肉身之痛的极限。他的脚他的腿很快失去了知觉，好啊，不痛了好啊，可他不知神水已荡尽他的皮肉，池水下他的双腿双脚已是白骨森森。
池边传来仙侍的惊叫声，他们全都惊惧地望着净髓池，露出了不可思议的错愕表情。
赤红色的神水莫名消隐，池水先前还浸至沅湘的前胸，一忽的功夫已降到他的腰部，已有仙侍急急去给天尊报信了。
一池神水不知是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吸走了似的，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
待天尊赶到时，净髓池已彻底干涸，沅湘与萸姜倒在白石池底昏迷不醒。天尊凝神片刻，吩咐仙侍将他们抬走。
昆仑神山是为仙家修习神山，向来都是清静之地，这一日山门处突兀闯来一俏丽少年，高声叫嚷着必要见到旼元天尊，见不到天尊他是绝不会走的。
仙侍见他手持玉至山令牌，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
天尊无心见客，着仙侍去回绝了，少年已吵吵嚷嚷闯过数道山门，在殿门外高声说：“天尊怕我是玉至山来的说客吧，这么躲着不见。我本是要请我师父灵虚道长来说个情的，可师父说昆仑自来不讲人情，不愿来触霉头。我自知人微言轻，只我今日是来说句公道话的，并不偏着谁，还请天尊容我道来。”
“风笛，休要胡来，这里不是你父王的凤华山，也不是你师父的玉至山，你可知擅闯昆仑神山是什么样的罪过吗？”天尊隔着殿门，以灵力传音。
“天尊要责罚我也不在这一时，只是萸姜上仙师徒两个却是等不得了。天尊执意恪守天条要责罚他们本也无错，可沅湘既然已经重生，这原本便是天意使然，天尊何苦苦苦相逼，再将他逼入死路。天尊都不讲好生之德的吗……”
天尊一声断喝，打断他的话，“一派胡言，将他打出去。”
风笛急得大叫：“天尊果然是冷心肠，萸姜上仙自幼失怙，万年来她孤独苦熬过多少凄风冷雨，天柱折损之时，她不畏生死勇入险境，以她全力换世间太平，她救过无数生灵，她只不过多救了一个而已，她有何辜，天尊就这么不肯放过他们。”风笛一口气说得痛快，没留神门内已寂静了许久。
待他喘匀气息平复下来，殿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仙侍上前来对他说：“天尊命我引你去上仙寝殿。”
风笛面对以真容相对的萸姜，只见她气若游丝，面色苍白如纸，嘴里喃喃念着“沅湘”。观萸姜情状，风笛知天尊必已用灵药吊住她性命，他仍不放心这些老顽固，怕他们不能尽心尽力救治萸姜，他自怀中掏出一只玉瓶，倒出一粒丸药塞入她口中。
风笛向殿中服侍的仙侍打听了沅湘的情形，大模大样跑去皋阳殿，声称要将沅湘也带去萸姜上仙的寝殿。
“这是又闹哪样，他二人保全了性命已是万幸，你竟然还敢来提要求。”天尊仍是一副厌弃的表情。
“你们昆仑山的规矩我真是不懂，明明这两个都已是奄奄一息，怎么天尊还担心将他们置于一处，两个半死的人还能做出有碍昆仑脸面的丑事吗。”
“你……放肆。”天尊明显有了怒意，又不便发作。
风笛嘿嘿一笑，说：“我不过为了方便照顾他们两个，并无他意。天尊日理万机，端药伺候人这种事交给我就好了。”
天尊冷哼一声，负手自去了。
风笛大模大样地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方竹榻，几名仙侍抬着沅湘跟来了。
沅湘神智不清，冷汗涔涔，除去身上褴褛衣衫，由膝盖至脚，皮肉尽去，只余森森白骨，颀长的腿骨发出触目惊心的白光。风笛不禁掩面，别说是个凡人了，换哪个仙人来，又有何人能忍受这样的痛楚。
风笛取出一粒丸药塞进沅湘口中，以他的情形，先止痛才是要紧吧。
翌日清晨，天尊着人送来一个托盘，托盘以一长形锦布遮盖着。风笛掀开来一看，喜笑颜开。
时至近午时，萸姜悠悠醒转来，她全身上满灵药，包着敷料，无法动弹，瞥见风笛在身侧照应着，轻声问他，沅湘如何了。风笛说有他在，保管沅湘没事。
萸姜轻声说：“腿。”
风笛会意，转过身将盖在沅湘腿上的薄被撩起，指给萸姜看。
二人相视一笑。
“天尊斯人，素怀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气度，怎偏生遇上你俩的事，一边厢作势要将你两个往死里逼，一边厢又去取了瑶池的仙藕来重生他腿脚的皮肉，唉，神山上人嘛，理儿全占着，反正我是真的不懂。”
原来天尊一早差人送来的是瑶池的仙藕。
风笛躺倒在竹椅上，惬意地晃荡着腿，斜过眼睨萸姜一眼，“你别说什么结草衔环啊，我这人只是重情，你在哀乐山救过我，我顺便还你的情罢了。”
萸姜奄奄一笑，不再多话。
疗伤的日子缓慢而悠长，直到五日后，沅湘才算是醒转来。每日里不过灌洗伤口，换药换敷料，各种汤药伺候着，不觉间，旬日已过去。
风笛将他二人推到廊下沐一沐天光，这二人除了身子不能动，精神已都大好了，日光下眯着眼，与风笛闲话。
萸姜抬着僵硬的胳膊想往上够，可是胳膊打不了弯儿，她只好向风笛求助，“我这旬日来都没有洗头，头皮实在是痒不过，你要是不嫌弃，便帮我挠挠吧。”
风笛刚欲伸手去挠，一啧嘴，“我还是去端盆热水来给你洗洗吧，这，下不去手，都油了。”萸姜也有些难为情，可她现在万事都要求人，哪里还顾得了许多。
过不多时，风笛端着个大铜盆过来了，腋下还夹了块皂荚胰子。
他“咣当”放下铜盆，“没寻着别的，先用这胰子去个油气，过会儿我去摘点花儿给浴在水里，保管洗出来香喷喷。”
他将萸姜的长发放入水中，转头一看沅湘，一个是洗，两个也是洗，不如一起吧，便将沅湘躺的竹榻转个向，将沅湘的头发也捧起来放进了水中。
他二人的长发在盆中飘飘悠悠，两团浓黑的秀发在水中已分不清彼此。
风笛眼珠一转，悄悄于水中挽起他二人的头发来打个结，结子打结实了才站起身甩甩手，仪堂支客似的高声吆喝：“恩情天地久，结发两不疑啦。”语毕纵身就越过院墙不见了。
他这笑语疯言的，他二人自是听得分明，急欲坐起身来去寻他撕嘴打板的，两相使力，惊觉二人的头发可是当真被风笛打个结扣，竟是没法解脱，只好无奈又躺倒回去。
“这个没遮拦的，整日里没个正形，待我能下地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萸姜摆个疾颜厉色的谱儿，语气听来却并没有多少责怪的味道，倒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沅湘只一味在“结发”的绮丽幻梦里微醺，并未觉出师父的异样，念及风笛多日来悉心照料，总不免要为他辩白两句，“师父不必理会他，他不过是活泼些，其实心眼儿是极好的。”
萸姜不作声了，似是神倦欲睡，沉默间他亦渐渐有了困意。
迷蒙之中，风笛越过院墙回来了，手上还捧着一捧白茉莉。
“我去采个花，居然都睡着了，真是累不死我这个喜欢操心劳力的。”他将雪白的花朵投入水盆中，一试水温有些凉了，又去后殿提个水壶来加了热水，这才正正经经帮他两个把头发洗净了。
沅湘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刚逾一月，他腿脚的肌肉皮肤已全部生成，观之已与他的身体浑然一体，风笛鼓励他下地试试力气，他小心扶着榻沿尝试着走了几步，除了步伐略有些虚浮，这腿脚已完全可以承载他全身重量了。萸姜也是不解，沅湘的凡人之躯中似乎蕴藏着连她也无法窥见的神秘力量。
萸姜之伤全是皮肉外伤，用了上好的灵药，已全数生出新肌，焕出新肤，终于可以摘下敷料，更换寻常装扮了。
萸姜换上一身素净的长裙，腰间挽一条月白色的鲛绡纱腰带，行走间腰带摇曳于她身侧，飘逸出尘，纱料中暗含的珠丝闪动着微光，更是衬得她皎皎如月。她已将一头长发松松挽个发髻，发间斜插一支玉燕簪，几缕碎发兀自顽皮地于她肩头轻拂。
看着她笑盈盈行到面前，沅湘与风笛都呆愣着发起了痴。
“既然沅湘也已大好了，不如拜别了师父，我们一同回琅山吧。”
萸姜的提议，沅湘是一脑门儿懵懂，风笛自是了悟，萸姜的意思想是要回自己家了。
上古之时仙、妖、魔族战乱四起，天柱倾倒混沌一片。十二神明合力平乱，重立天柱，天地重分混沌，生灵得以休养生息。为避免再陷灭世之灾，众神共议，将平定天下永镇天柱的四大神器镇于四大仙山，交由四大仙族世代守护。
此后数万年历数次劫数，天神多已凋零，仅余三位神明居于昆仑。
萸姜之父景元天尊本是琅山仙长，负镇守一方神器之责，万年前战殒于极北寒冰之地，是以也是凋零的神明之一啊。
“我也有多年不曾回去过了，宫殿空荡荡的，回去了不过途增萧索，现在有你们作伴，不如回去将仙山收拾出来，好好安顿下来。”
听师父如此说，沅湘想起他与师父关于“家”的对话，师父这是要带他归家了。
“先说好了，我只是去看个新鲜，我可不会长住下来的。”风笛已将昆仑大小山峰前后殿宇都逛过了，能换个环境正是求之不得。
“要不要长住的还不是全在于你，沅湘亦是来去两便，或许哪日沅湘突然想起以前的事，自己要下山了，我也不会拦着。”萸姜说着，望沅湘一眼。
“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当真什么也没想起来？”风笛忍不住好奇。
沅湘神色惭惭的，吱唔着：“要不就是那日在池子里泡坏了脑子了，这脑子并没有比以前好使，说不定还更是不济了。”
风笛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神水是泡坏了你的腿，又没泡到脑子，我看真该把你的脑子也泡泡好换个新的，你倘若有我一半机灵能干，你师父都该得意了。”
萸姜也不禁莞尔，经历了这番磨难，他们都保全了性命还能于一处言笑晏晏，这样的温暖惬意让她想起了凡间的生活，有亲人相依相伴的生活，那是她不忍割舍的一点暖啊。
夜深了，沅湘一人踱到廊下，举目遥望夜空。
星辰若海，潜光隐曜，浩淼的暗蓝色的苍穹在幽光下更显寥远。
他指腹之上仍残留着那枚青玉的柔腻触感，光洁几无瑕疵的美玉正中，雕刻着一个“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