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已然来到,但郁邈还瘫在家里,丝毫不急赶着回郁宅。
席伯涵给他炖煮了蛊银耳汤,雪梨银耳大枣莲子百合和枸杞大配套。
汤体是黄色的,很细心地去除了银耳梗和枣核部分,什么都切得小小碎碎的,一勺舀起全部。雪梨润喉香甜,滑如果冻,一抿即化,一吸入喉。
郁邈喝完感觉全身暖暖的,像晒在冬日阳光下,惬意不已。
席伯涵又给他盛了点,说躁伤津、伤肺,所以秋得多吃梨。疏风清肺,润燥止咳。
“等冬至用当归、枸杞,熬大补汤,暖身。”
“这么讲究啊……”郁邈一手提着蛊口,唇贴在上面喝了一大口。
他舔舔嘴唇,来了点兴趣:“还有别的不?”
“辛味行气,甘中和,酸收敛,苦泻下……”席伯涵看着郁邈的头顶,面前人没看他,舌尖冒出头卷掉粘在唇外的汤蜜,又快速缩进去,享受般眯起眼。
没看他,但俨然在听。
“蜂蜜忌葱,萝卜忌人参,甘草忌鲤鱼,薄荷忌鳖肉……”
“难怪没见它们搭在一起,原来是有忌讳啊。”郁邈捧哏。
虽然,应该也不会有人将它们搭一起就是了……
“过午不应食,且流水不腐,户枢不蠹①,人每天应该保证运动量……”
这句就有点点到自己了。郁邈没搭腔,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席伯涵目光下移,落在郁邈交叠的腿上。
“怎么了?”郁邈抬眼,见席伯涵指尖隔空向下点了点他的膝盖。
“不会是穿秋裤吧?”郁同学意图猜测题干,可惜被席老师摇头否决。
“那是什么?”郁邈笑着寻求答案,还没等他仰头,席伯涵却微微俯身,手掌附上他膝盖,牵拉用力将他交叠的两膝分开,让它们各自一旁。
做完,他这才补充说明道:“不要翘腿。”
“嗷……”郁邈还没反应过来。席伯涵手心的温度很高,落在他微凉的膝上,就像炙烤的火焰,只要距离合适,热烈的火就变成取暖的工具,供人汲取。
留在膝上的温度让他有点稍稍不自在,郁邈将自己的手心落在上面,企图覆盖住刚刚的温度,却不想席伯涵故技重施,手心落在他的手背上,微微使力向下按,提醒道:“也不要抖腿。”
“……好好。”郁邈摊手耸肩表示投降,他卸力后仰靠在沙发椅背上,下身松懈,整个人都滑下去一节。
郁邈仰头看着一旁的席伯涵,这下没话说了吧?
但在额发的遮掩下,席老师的视线落在郁邈弯叠的臀和腰之间,眉头皱了起来。
他扶着郁邈的手臂,将他往上提了提。
“不要坐到尾椎骨。”他说。
郁邈:“……时间不早了,我要出门了,今天午饭和晚饭不在家吃。”
“好的。”席伯涵没意识到他蹩脚的话题转移,点头:“那要给你留门吗?”
“嗯……”郁邈被这问题弄得愣了一神。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要思考一下今天晚上还回不回家这件事;另一方面……
现在的席伯涵还没脱下围裙,素色的围裙将人衬得恬静,手里拿着汤勺,等着郁邈喝完汤后将碗盅递给他。
这样的人,问要不要给自己留门……
对话在郁邈脑海中构造出情景——一个平淡的早晨,丈夫出门应酬,妻子做完饭,顺带一问,“晚上要不要给你留门。”
好神奇。郁邈想,这句话好神奇。
一种让人对房子产生归属感的神奇。
席伯涵当然不知道郁邈正头脑风暴着,他只站在那边,静静等待一个答案。
“应该不用。”郁邈说完,觉得有些歧义,纠正:“不用。”
“好的。”席伯涵点点头,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
郁邈将手中的碗盅递给他,两人在交递时,指尖微触,又迅速分离。
是两人都能感觉到,但不会有一丁点儿他想的接触距离。
只是……
今天早上的郁邈脑子真的有点不对劲,可能是临近得回老宅的原因亦或是早起吃掉了他的脑细胞。
他的视线扫在席伯涵裸露不多的五官上,他的唇上。
席伯涵的唇形很好看,下唇饱满,上唇却很纤薄,构成标准的“M”,上唇的嘴角微翘,与下唇的平和相接,唇线显形却不突兀。
倒不是微笑唇,就是在他说话期间,唇瓣上下翕动,给人一种,他的唇很好亲的感觉……
就是很适合接吻,嗯。
哎——!
郁邈抬起手掌掴在自己的后脑勺。
脑子真的有点不得劲儿。
郁宅。
郁邈将脱下的外套递给阿姨,脚还没落稳,就被郁母招呼着入内。
郁母:“怎么地来的这么迟,大家都等着你呢。”
“不是说了你们先吃?”郁邈换上鞋套。
“穿什么鞋套,你拖鞋呢?”
“懒得找,反正平时你们也是收着的,到时还要放回去,麻烦。”
见他如此说,郁母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招呼着快点。
四口人在餐桌上坐着,郁邈拉开椅子坐下,动筷之前,他挨个招呼。
“哟妈、爸、哥、爷爷。”说完,npc交接任务似的,也不等他们有所回答,端起饭碗。
“怎地这么没规没矩.....”郁母抱怨。只是这抱怨还没完全脱口,就被郁邈懒洋洋的句子打断施法:“我开动了。”
“你....”郁母还想说些什么,郁老爷子咳嗽几声:“好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随他吧。”
看似善解人意的一番结场话,郁邈听后却在心中冷笑,等待他后面的招数。
“你也不小了....”
“爷爷,我还小呢。”郁邈边嚼边说,还顺带走神想着今天早上的席伯涵好像没有口吃。
“你小什么小,你爸爸和哥哥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成为顶梁柱了。”郁母在一旁帮腔。“前段时间还和什么娱乐明星闹绯闻上头条,你怎地也不嫌丢人?”
“正常恋爱丢什么人?”郁邈把汤舀在饭里,搅了搅。
“上次生日宴的李小姐......“郁父也加入战争。
“哎呦。”郁邈叹了口气:“爸我喜欢男的,我记得我们上次讨论过这件事了。”
“什么叫你喜欢男的,你喜欢男的就不结婚了?你喜欢平时玩玩就好,但总归还是要回归正轨的啊.....”
“嗯——”郁邈佯装在听赞同点头,等郁母发泄完,再悠悠来上一句:“骗婚要下地狱的,我不想下地狱。”
“瞧你说的什么话!谁和你说的!”
“网上都这么说。”郁邈怕没说服力,补上一句:“昨天佛祖托梦给我也这么说。”
“放屁!”无辜的筷子被摔在饭碗间,郁父发了怒:“你怎么如此不服管教,怎么不多学学你哥......”
“是是是。”郁邈敷衍似地应承:“因为我烂泥扶不上墙,我懒惰我懈怠,我不像话我不成调。”最后结尾:“我被骂饱了,我要上楼了。爸、妈、哥、爷爷,你们慢慢吃。”
说完,撂筷子起身,任由身后惊涛骇浪,他也没回头,上楼关门,一气呵成。
一直在餐桌上充当隐形人的郁展在郁邈下桌后也说自己吃完了。
“怎么不多吃点?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郁母唠叨。
“谢谢姨,我吃饱了,我去看看弟弟。”
“好好,正好也帮着劝劝他。”
郁展嗯了声,缓缓上楼,不轻不重敲了三声郁邈的房门,之后也不催促,静静站在门前等待。
没过多久,郁邈开了门,见是郁展,双手抱胸倚在门框。
“怎么了?”他问。
“上次你和那个流量小生的花边新闻,是家里动用资源压下去的。”郁展不卖关子,直来直往:“你不小了,想必也不想每次回来都挨骂。”
他点到为止,郁邈帮他补充:“别再惹麻烦,麻烦家里,是吧?”
郁展没说话,他看着这个比他小了十岁的弟弟。
他们可谓毫无一点相似之处,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将他们粘在一起、占据他们一半基因的父系血缘,也没有给他们带来一丝一毫的相似。
亦或是一丝一毫的私情。
血缘这东西,有时真的没那么管用。
郁展走了,郁邈锁门将自己扔在床上,叹了口气,裹上被子就开睡,迷糊掉整个下午。
待阿姨上来敲门叫他下去吃饭,郁邈都要睡昏厥过去了。
他抹了把脸,心想时间过得可快,这么快又要下去挨骂了。
饭桌上的唇枪舌战好比枪林弹雨,大家同仇敌忾,一致的枪头指向他一人。郁邈从最开始的沉默到反抗再到现在的宠辱不惊,还是用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
毕竟以前混着眼泪的咸米饭可劲儿难吃。
郁展继续当不会说话的摆件,时不时被迫加入战场,沦为与郁邈比较的标尺,实在躲不过了,才应和两句。
混着骂声的饭就算再无所谓也会变得索然无味,郁邈讨厌吃家里的饭,每次吃到一半就舀汤泡饭。
“我吃饱了,上去睡了。”郁邈用一句话破开细密的话网,再接一句格式化的告别词:“爸、妈、哥、爷爷,你们慢慢吃。”
故技不知道几次重施,反正好用,郁邈溜回楼躲进被窝。百无聊赖地看手机。下午睡多了,晚上困意就少了。
还没等他消停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郁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邈邈,你开门,妈妈有事和你说。”
来了,单人一对一谈话会。
郁邈想装睡着的,但敲门声不依不饶,颇有他不开门不死心的意思。
郁邈认命,缩下床打开门。郁母先是看了他一眼,后问了句:“睡了?”也不打算等他回应,像是触发式语音似的,压根不在意他的答案。
“你什么时候搬回来住?”郁母在沙发上缓缓落座,目光如炬,撩向郁邈。
“等您和父亲老了走不动了需要我尽孝时,我再回来。”郁邈竖起金钟铁布衫。
“你也这么大了,怎么就是不明白......”郁母软硬并施,面对她这唯一的儿子,她是真的恨铁不成钢:“你才是我的亲儿子。”
“是是,我知道。”郁邈点头。
“你怎么就是不懂,我还能害你不成?”
“是是。”
“你搬回来,常在你父亲和爷爷面前晃,尽尽孝心,那公司股份不就有我娘俩一份?”
“妈。”郁邈有些无奈:“您是我爸的合法妻子,我是他的合法儿子,那公司股份本就有我娘俩的一份。”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您想让我像我哥那样去管理公司?”问句,但郁邈在说完后一片寂静,答案不言而喻。
“妈。”郁邈觉得好笑:“我不是我哥,公司我真管不了,您的儿子这一辈子恐怕就只会享乐了.....”
“说些什么混账话?!”郁母打断他:“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爸和你爷爷谁不偏心你哥?你要是不为自己争取,以后我不在了,你又该怎么办.....”情到深处,郁母双眼泛起泪光,尾音带着明显的哽咽:“我就想你好好的,又有什么错?你每次都不爱听....”
“妈,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不用你操心。”郁邈声色如常,神情寡淡,在郁母的泪光下无丝毫动摇。
其实有一句话她说错了,在这个家里,其实所有人都是偏心他哥的。包括自己的母亲。
哪怕她只是在明面上做做样子。
郁母是一个精明的女人,这是郁邈在懂事时第一个懂得的道理。
一个出身中产却能凭一己之力跻身上流,在错综复杂的豪门关系中游刃有余,这么多年,将郁家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无一人能对她挑出毛病,哪怕是前妻的儿子亦或不喜儿媳的公公,也不能挑出她的刺来。
只有在郁邈面前,她会稍稍放软姿态。但哪怕如此,深知自己母亲的精明,郁邈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臆想,那些看似对自己服的软、流的泪、说的话,也是在她精明下的产物吗?
这个家已经够复杂、够无趣了。郁邈并不想进去掺和一脚。
“母亲。”他变换称谓:“我们都知足吧。”
①《吕氏春秋·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