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洮城的山道上，小男孩不停地朝前奔跑着，方才的浓烟钻入了口鼻和胸腔，很难受。
这条山路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却还是没跑完这条路。
火堆里，被烧女人的嚎叫声，似乎延续着，他现在还听得见。小男孩眼中蓄着泪，山风一吹，便滚落下来。
床榻上，绣着云鹤纹的金丝边锦被，被一双苍白且纤瘦的手，抓得皱皱巴巴。褚煜的额头、鼻尖、上唇，皆冒着细密的汗珠，紧锁的剑眉总是隐藏着挥不去的愁思。
周令九站在床榻边，嘴巴张了又合，又不敢叫醒他。
“备些温水，替殿下擦拭。”周令九走了两步，朝门口的宫婢说道。
“是。”宫婢垂首，立即去取水。
“嚯。”褚煜猛然睁开眼，绞着金丝边的锦被被他攥得几近变形，他嘴皮颤着，嗫嗫嚅嚅地喊道，“阿弟，阿弟。”
“殿，殿下。”周令九立即俯身，蹲下，“又做噩梦了？”
褚煜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宫婢端着水进来，他眼睛一瞥，“放下，出去。”
婢子惊恐不已，将盆放好，赶紧退下。
“阿九，你也出去。”褚煜掀开锦被，只着里衣的他，伸手拿过屏风上的袍子，披在身上。
“是，殿下。”周令九起身，他跟着褚煜已有多年，见过他不同的面孔。这一次的噩梦后，必定是有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
褚煜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庞，呆愣愣得。他起身，将帕子打湿，又拧干，擦拭着汗渍。
书桌上搁着数页宣纸和毛笔，褚煜走过去，拿起一支笔轻轻蘸了点墨，在自己左耳根下的脖颈处，点了一个小黑点。
周令九抱着手，站在门口，直到里面传来褚煜的声音。
“阿九。”
“属下在。”周令九听到呼声，依旧不敢进门，只在外边回应。
“进来。”
周令九推门而入，褚煜早已穿好衣裳，理好发冠，正在书案前泼墨挥毫。
“朝鲁已踏入我大炎国土，想来巴雅尔断不会按兵不动。”褚煜搁笔，拂袖，朝周令九走来，“去查查，巴雅尔如今在哪？还有，那支箭呢？”
“那支黑羽尾，被王妃带走了。”周令九垂着头，战战兢兢说道。
褚煜每次噩梦后，就会变得有些恐惧和阴沉，周令九原以为自己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但此刻还是被他的寒冽之气所折服。
半晌，褚煜才回过神来，胡葭将黑羽尾私藏起来，真真是她的作风。
“起来吧，速速去办。”褚煜抬手，示意周令九退下。
暮色深沉，夜空中只有几颗无名珠在兀自闪烁着。
一辆马车悠悠地驶到神策门，被侍卫拦住。
“一更三点暮鼓已过，夜禁时间，不得出宫门。”侍卫冰冷又机械的话语传来，容不得半点通融。
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掌中是块巴掌大的令牌。
侍卫定睛一看，立即拱手，“大人，请。”
马车又晃晃悠悠地驶离神策门，侍卫抬眸，那是当今陛下的令牌，朝中只有三块：沈缨作为亲随，有一块；还有两块分别在当年仁政殿的贵妃和定远军将军处。
定远军如今掌权人是赵淮舟，他远在南楚，并未回京。看来，这块令牌不是仙逝多年的贵妃手中那块，便是沈缨的。
马车驶进一条巷子，阴冷腐朽的铁门毫不起眼，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戴着帏帽，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惊悚诡异。
铁门内的宅院，所种之树的茂密枝桠都被剔去，戴着帏帽的人踩着步子穿过走廊，来到内堂。
内堂的光有些昏暗，让人看不清楚。下人恭敬地进来，欲点上烛火。
“不用掌灯。”身边的婢子小声道，话毕，便差走所有的人。
那人取下帏帽，搁置在桌案上，又轻轻回头。借着微弱且飘忽的烛火，她踩着银缕鞋，悠然地走到内堂一侧。
妇人年纪约莫四十，身着暗朱色的袄衣，下身月华裙，眼角及唇周也攀上丝丝细纹。
“母亲。”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粗粝又略带低哑，仿佛破旧的木屋即将垮塌的门一般晃动，让人听着胸中揪起一股气。
妇人并未回应，男子见其母亲不语，便松了松紧绷的神经，朝前两步，“母亲莫要再生儿子的气，下回再也不敢了。”
“废物。”妇人的话语是咬着牙，蹦出来的，接着，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朝男子脸上扇去。
“让你好好待着，你偏生与我唱反调。”妇人背过身，“如今朝中势力各自为营，边境动荡，你竟然不听我的话，私造弓箭，嫁祸他人。”
“怎么？你认为你那从疆场上厮杀而归的父皇，眼瞎心盲，看不穿如此拙劣的小伎俩？”妇人扔起几支箭，摔在男子身上。
“他不是我父皇，我只是一个没人要的废物。”男子的声音尖锐起来，他猛地捧住头，神色痛苦。
“母亲，我只有母亲了。”说着，男子跪倒在地，一步一步朝着妇人跪过去。
“起来。”妇人声音愈发冷淡，“万岁山刺客之事，你父皇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如今老顺宁王薨逝，承袭的新王悬而未决，若将行此一事与鞑靼扯上关系，于大炎于鞑靼皆无益处。”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踏出院子半步，更不可擅作主张，接触锻造司的人。”妇人秀眉轻拧，语气虽温和不少，但所言却不容一点反驳与质疑。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妇人拿起帏帽，系好，“莫要消耗你我二人之间的母子情谊，否则。”
“儿子知错了母亲，儿子再也不敢了。”男子哭诉着祈求着。
妇人瞥了他一眼，离开院子，钻进马车。
“嘭”的声响，男子将一支黑羽尾深深地扎入桌案之中，婢子吓得后退两步，撞到门框。
男子阴鸷的目光射来，婢子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动弹。
“啊。”男子锁住婢子的喉咙，加重力道掐下去，“今晚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