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川没有丝毫犹豫,也跑了过去,学着他将耳朵贴在地上。
靠近湖边的土地浸满了雨,早已无一处干涸。雨水带动着泥水一遍遍冲刷到铃川脸上,甚至糊了她的眼睛。
她却毫不在意,准确来说她并没有精力去管这些。
随着地面中愈发清晰的震颤声听来,正有大规模战舰靠近。
“怎么办?”她的声音冻得发抖,脸色也一片青白。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第一次上战场。不同于在心里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战场的残酷足以摧垮人心。
铃川用指甲死死掐住手心,透骨的寒意从全身湿漉漉的衣裳往里钻,早已分不清是冻得还是心里的恐惧。她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听声音距离岸边应该很近了。我们这一批兵肯定是不够的,要回去般救兵。”
救兵……可是哪里还有多余的兵能救这里。
铃川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不行,这样不行,她得冷静下来,她必须要冷静下来。
“梅二!”铃川冲身后喊了一声,不多久同样淋得全身湿透的梅二走了过来。
“奴婢在。”
“你速速去城南找朝风,让他带人过来应援。你就不用回来了,留在城南守着就好。”
“可是公主!”梅二跪在地上,一双眼紧盯着铃川:“奴婢不走,奴婢在这里守着公主。公主派旁人去吧。”
“别在这种时候犯傻!”铃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就差要吼出来。可转瞬间,她就凑到梅二耳边,一字一句说道“朝风认得你,你去了他才会信,也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支援,这样我们才有得救的机会。不然一旦西北破防,大军都在城东,城内无人应援,雀都很快也就会没了。”
说到最后,铃川狠狠推了梅二一把:“快去啊!”
“听公主的话。”梅翌也在一旁对自家妹妹说道。
梅二双眼通红,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不停落在衣襟上。
她记得将军领着她第一天见这位公主时,就曾说过,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护公主安全。
她握紧拳头,眸色瞬间一转,转身翻身上马,冲进茫茫雨夜。
铃川被梅翌搀扶着重新回到树下避雨后,忍不住轻咳几声,呼出来的气都透着寒。
这一次,她真正领略到裴烬那个男人的可怕。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是从帝都援兵抵达雀都开始,还是从东羽决定退兵开始,亦或是,从更早以前。
若是连皓没死,今夜没有这场雨,又或者是没有王勉的归降,情况都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糟糕。
起码能让他们有个缓冲的时间。
而更糟糕的事,往往就发生在下一秒。
湖面上依稀出现了灯火,伴随着灯火而来的,是战艇的机械浆推动湖水急速前进的声音。
首先出现的是一艘,紧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于是到最后,整整三十艘庞大的战艇井然有序,从迷雾中逐渐驶出。
战艇数量远远超出他们先前得到的情报。
梅翌从身侧抽出长剑,眼神如困兽般看着远处驶来的大军,哑声道:“这种战艇,一艘起码能承载五百个兵。”
也就意味着,东羽至少有一两万个兵走水路攻过来。
而他手下,不过千余个兵。
兵力悬殊,唯有死战。
铃川心中却还算乐观一点。东羽的几十万大军中,仅派了一两万并走西北水道,说不定,战局还有回旋的余地。
“弓箭手准备!”梅翌小声开口。
直到战艇离岸边更近了些,他才一声令下:“放箭!”
顿时,从黑暗中射出的箭雨落入甲板上,为首战艇的士兵许多都中了箭。
但不多久他们就反应过来,拿起盾搭建起层层叠叠的防御墙。
铃川看到后,立即说道:“快防守,他们要反击了。”
敌在明,他们在暗。
“嗖嗖”几声箭支带着湖面上的水汽凌空而来,深深扎在树干上。
好在湖边有成片的树林和大块岩石,能够很好地遮掩雀都士兵。
待到一行战舰都靠到岸边,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这时雨越下越小,渐渐停了下来。湖畔边上一排巨大战舰亮着灯火,远远看去十分骇人。
“那艘似乎是主舰艇。”梅翌指了指一艘船头挂着东羽旗帜的,“他们停在那儿,可能是在商讨下一步战略。他们知道有人埋伏在这儿,但不清楚我们的兵力和战斗力,因此也不敢贸然行动。”
铃川原本还疑惑,听梅翌这么一说恍然大悟。
战场上的博弈,不仅仅是兵力间的对决,更多时候比拼的是战略、策谋。
正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让敌方多忌惮一会儿,也能给他们多争取一些等待救援的时间。
然而不多久,为首的战艇上便跃出几个黑色身影,几步腾空后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冲来,速度之快,以至于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到了跟前。
顿时一阵刀剑声剧烈响起,但来人显然武功极高,三两下便将一片人杀光。
铃川躲在一旁的树后,大气不敢出,而梅翌已然拔剑相迎。
不一会儿,又从那艘战艇上跃出十多个身影,加入了战局。
铃川跟着秦寒习了近一年的武,一眼就看出,这批人绝不是普通的兵。
更像是某种暗卫。
他们和雀都的兵交手片刻后便收了手,不再恋战,一个个身影如风般往回撤。
铃川还在愣神之际,突然被人从身后提了起来。
那人从上到下裹着一身黑色劲装,唯一露出的两个眼珠子也在黑暗中看不清模样。
“哼。”铃川只听到那人口中发出轻蔑的声音,提着她便要跑路。
她连忙从袖中抽出匕首,朝那人刺去。
离府时走得匆忙,身上只带了这件皇帝赐的玄铁匕首,她不由得暗自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带上剑的。
那黑衣人显然没把铃川的三脚猫功夫放眼里,三两下就擒住她的手腕,暗暗发力,铃川一时吃痛松开了手,匕首反落入黑衣人手中。
她急忙把人往旁边一推,朝着还在与他人纠缠的梅翌跑去:“救命!”
二字刚脱口而出,梅翌惊觉事情不对,但他身旁有三个黑衣人围着,丝毫无法分神。
他只得一边抵御,一边吼道:“公主!快,保护公主!”
但为时已晚,铃川已然被黑衣人提着,一路踏雾破风般,急速离开现场。
“公主!——”梅翌急切的声音渐渐远去,铃川一颗心也沉到了海底。
好在还留了她一命,但坏也坏在,还留了她一命。
“公主!!”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迅速逼近,生生将黑衣人拦在了途中。
黑暗中,二人搏斗的声响尤其激烈。
是风黎,他竟然来了。
铃川被仍在一旁,她小心谨慎地往后退着,想趁没人注意跑回去。
然而这时,从那艘战舰上再次飞出了一人。
那人身着红衣,行动鬼魅般飘逸,不多会儿就到了铃川跟前,将她一手擒住。
“你!”她看着眼前的裴烬,眼中的震惊不断放大。
“听闻南洲的公主也混进了雀都,你说这公主,抵不抵得上一座城啊?”
与前世相比,眼前的裴烬更加年轻,眉眼间不可一世的狂妄自大展露无遗。
铃川的手腕被他紧紧捏着,一寸也动不了。
“你说什么?”无奈,她只能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毕竟这帮人也只是随随便便从战场上掳了个女人,怎么就能断言是公主呢。
然而裴烬的话让她当场气得咬牙。
“哦?既然不是安宁公主,那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说完,他一脸可惜,高高举起手中利剑就要刺下来。
“公主!”一旁,风黎正被几个黑衣高手团团围困住,看到铃川这边的动静,一声怒吼,将身边几人杀得连连后退。
但是,转眼间那几人又重新扑了上来,与他纠缠在一起。
生死关头,铃川紧紧闭上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要杀就杀吧!要她求饶是不可能的。
然而想象中的剑并没有刺下来。
耳边传来裴烬的轻笑声,随即她就被抗在肩头,喧闹声和打斗声急速后退,逐渐消失在耳后。
等她再次睁眼时,已然到了战艇船舱的一间开阔包厢内。
“退兵。”裴烬一声令下,只听船舱外传来号角吹响的声音。
随即,周围像是呼应一般,纷纷响起低沉轰鸣的号角声,在夜晚格外响亮。声音在湖面上来回徘徊,一声接着一声,传到远方。
不多久,铃川便感觉到战艇在水面上移动起来。
她目光警惕盯着裴烬,而裴烬却以一脸戏谑看回来。
战场上俘虏了敌国公主,所为何意,她心里大概知道。
而且现在城南的救兵赶了过来,他也不恋战,直接就退兵。
若是他此时不退,确实在雀都西北这块翻不出水花,顶多就是折损两方一些兵力。
可这次他们的水路突袭,不仅没有损耗,反而逮了个公主。
稳赚不赔的买卖,难怪裴烬现在看着她的眼神都写满嚣张。
上天当真是站在东羽那一方的吗?她不禁想着,默默看着船舱底板出神。
“安宁公主似乎很是意外?”裴烬转身从桌台上拿了酒杯,倒入杯中,一口饮下,发出畅快的声音。
这问的什么话,不意外难道还要高兴不成。
铃川瞥了他一眼,没有作答。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死完全掌握在眼前男人的手中。
裴烬也不恼,又倒了一杯,递到铃川跟前:“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如今却落得如此模样。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本王可不希望好不容易逮到的筹码这么快就被冻死了。”
铃川继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她确实快冻死了。
年底的雀都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又是下雨又被淋湿,完了还担惊受怕,她早就冻得脸色铁青,抖成筛子,进的气比出的还多。
现在还能这么站着和裴烬对峙,完全凭借一腔怒火。
但她完全没有要喝下那杯酒的意思。
“怎么,公主还怕我在酒里下毒不成。”裴烬的话里带着几分笑意,听起来难免有几分混账。
他一仰头,再次将酒尽数没入口中,然后杯口朝下,冲着铃川眨了眨眼道:“看,这回总信了吧。”
眼前的人倒真像是展露出了十足的好意。
但此时特殊的处境下,裴烬越看越像是一只在玩弄猎物的猛兽。他收起利爪,反复盘弄猎物,当猎物觉得自己没有危险后,再伸出利爪一击弄死。
“你要杀便杀,还啰嗦什么?”铃川扬起头,掌心紧紧攥着,遏制住冻到本能颤抖的身体。
她不想透露出丝毫脆弱,这样只会让猛兽更加兴奋。
“啧啧,这样就没意思了吧。”裴烬玩味地笑着,再走进一些,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铃川下巴,从上而下细细打量她发青的面孔。
“倒是有几分姿色。”他的手指紧紧掐住铃川下巴,瞬间她就痛到拧眉。
铃川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直到力道消失。
裴烬不是什么好人,但倒也不会多为难她。
他拽着她拖到包厢内的取暖火炉前,再次开了口:“你这条命现在是本王的,别总想着死不死的,多晦气。”
温暖瞬间包围住铃川。她不由得往火炉旁凑近了些,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到没有知觉的四肢。
裴烬到现在也没有透露丝毫抓她来的原因,难道当真只是想要夜袭雀都的途中,碰到了她,顺手把她捎上?
显然这不是她目前应该考虑的问题。
看样子裴烬短时间内也不会要了她的命,那么问题来了,她要怎么逃回去?
“想跑吗?”裴烬一出声,把铃川吓得一哆嗦,伸出去取暖的手差点贴到火炉上。
“本王劝你最好不要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比如逃跑,再比如找死。”
裴烬说话时总习惯性的压低嗓音,再加上他的声音原本就有些慵懒,配上他最爱穿的一身红衣,给了铃川一种妖孽的感觉。
确实是个妖孽,坏事做尽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