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煜安以往总觉得自己有无限精力。
他可以从早跑到晚,可以躲在书房里看一天书,可以从河岸这边游到对面。范煜安有时甚至会自大地认为,这世上没有他力不能及的事情。
所以他陪着沈书睿在初春寒冷的长流山跪了一个又一个时辰。
直到他觉得浑身快没了知觉,直到晚饭时辰都过了,青川真人才从幽静阁走出来,看着二人重重叹口气。
范煜安膝盖跪得酸软,刚站起来就觉得眼冒金星,要往旁边倒,还好段瑄眼疾手快在身后扶了一下。沈书睿更不好,孟子由连扶都没扶起来,跟着沈书睿摔倒在地。
可机会只此一次,过了今日,林楚楚被家人接下山,沈书睿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孟子由从地上爬起,一手死命拉着他胳膊,一边低声催促着:“你还想不想见她了?!快起来,青川真人说就这一回!”
沈书睿不及范煜安,许是以往罚跪的次数少,膝盖软得像棉花。
试过几次都不行,他心一横,挣开孟子由,两臂撑在地上向幽静阁的大门爬去。
范煜安看得眼眶发胀,心脏怦怦直跳。
快到门口时,段瑄和孟子由跑过去一人一边将他提起来。
见过林楚楚最后一面,范煜安和沈书睿未再纠缠,四人相互搀扶着回了屋。
许多年后,范煜安回想起那年初春,仍会觉得十分寒冷,他不明白为何北方这样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般,衣服套了一层又一层,仍是挡不住钻进骨缝里的风,冷到他对这里有了十足的恐惧。
江南始终四季如春,阳光明媚。
那天回房没多久沈书睿便生了场重病,先是发烧,好不容易退下去又日日咳夜夜咳,咳了得有一个多月。
段瑄昼夜跟在他身边,一天往青川真人那跑好几趟,求了许多名贵药材。又央求长流派的医师帮忙煎药,再赶忙端回屋里哄着沈书睿吃药。
像个尽职尽责的奶妈。
好在不必听学,没了各种课业,沈书睿可以日日做病秧子。
本就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现下话更少了,病了两个月,面色惨白,看着更是弱不禁风。
林楚楚死后,长流派加强守卫,日夜都有人在山上巡视,再未有人死去,安静了好一阵。
范煜安也低沉三五日,但很快就闲不住了,天天念叨着闷在房里无趣得很。
旁人依旧不愿理他,避如蛇蝎,他便央求云蘅小师兄从文华阁借书过来读。
时至四月初,天气转暖,云蘅小师兄终于传话说,该上课了。
于是日复一日的课程开始,范煜安求知若渴,无心想旁的事情,只专心上课练剑。他原以为自己会受不了这种生活,没想到日子过得飞快。
眨眼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长流派每年八月会准许听学的公子们回家待一月。
范煜安知道青川真人与他父亲一直有书信往来,便同青川真人商议后,修书给范之年,说不便回家,今年就不回了。
临退出门的时候,青川真人叫住他,缓缓问道:“你母亲可好?”说罢似是觉得不妥,又补了句,“我是说从前。”
范煜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愣片刻,回房间将门带上,老老实实站在青川真人旁:“母亲从前常与我和兄长讲些江湖上的趣事,父亲待母亲也十分好,只是我父亲后来因为些事情,不便在家中久住,母亲有时会觉得无趣,其余一切都好。”
青川真人点点头,拿过旁边书架上的几本书,反复看了看,递给范煜安:“你母亲从前,从前与我也是同窗,你……她常看这几本书,你拿回去好好读。不得马虎。”
范煜安道谢,双手接过书,准备回去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又开口道:“师父,明日我想下山一趟。”
青川真人先是不解,后又想到什么,笑着问道:“可是去兰陵?”
范煜安愣住:“呃……正是。”他怕青川真人不答应,又赶忙说:“我会多加小心,很快回来的,三日,三日即可!”
青川真人还是笑着,轻声说道:“你若是想去见萧家二姑娘,大可不必如此费力。萧知微今年也不回去,萧家离得近,萧二姑娘往年这时候都会陪萧知微住段时间的。”
范煜安火速将门又带上,小跑过去跪坐在青川真人旁,心虚道:“我……我就是想去山下逛逛!兰陵,兰陵我没去过,必然也是要去的……”
青川真人拿出一叠书信来:“你父亲可不是这么讲的。”
范煜安无言以对。
青川真人无奈地摇摇头:“煜安,你脸上可写着呢。”
回房间的路上,范煜安一路都带着笑。
院子里剩的人不多,大部分公子们回了家。好在一同上山的那三人还在,范煜安盘算着,想如何将萧时予介绍给他们。
这是我那未过门的媳妇?不好,太轻薄。人家还没同意呢。
这是萧家二姑娘?也不好,太生疏。距离又远了。
这是萧知微的妹妹?更不好,还要带上旁人。
哎呀呀,这可怎么说是好呢?还没等范煜安想明白,萧时予就上山了。
萧知微生性活泼,最爱看热闹。萧时予来的第一日,萧知微便欠手欠脚地将她带到范煜安面前,彼时范煜安正和其他三人待在树林中练剑。
萧时予一到,范煜安挥剑的手便停在半空,目光呆滞,隔了许久缓缓道:“呃……啊,这,她……我,是吧。”
萧知微嘲笑着:“范煜安,你中午吃浆糊了?”
范煜安挥着手里的剑,荡开萧知微:“你一边去!”然后又回萧时予跟前,咧开嘴笑弯了眼,磕磕巴巴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萧时予看他,温声道:“你在这可一切都好?”
范煜安当即红了眼眶,他想说一切都好,可对李文柏与林楚楚之死耿耿于怀。这二人死后,他始终能感觉到淡淡的恐惧、不安、紧张的气氛;想说不好,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低下头不再言语。
萧知微此时又如救命稻草一般凑上来:“走啦,晚饭时候到了,咱们去吃饭!”她顺手拍拍范煜安肩头:“快走快走,云蘅中午就说今日饭菜十分可口,顾大厨可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她这顺手一拍,就将范煜安和萧时予拍到一起。
自己挪到后面,和其他三人并排,慢腾腾走。
范煜安低头,轻声笑道:“都好,你呢?你可还好?又随你父亲去了什么地方?”
萧时予点点头:“我都好。近日只在兰陵家中,未去过别处。”
萧时予明明面无表情,可范煜安觉得她在笑,走路时都轻快了几分。